婚事當口的抉擇
"六萬六下車禮,一分不能少!"小芳站在紅花蓋頭的轎車前,挑着眉毛說道。
站在一旁的王建國,也就是我們村的建國,面如土色,額頭上的汗珠大如黃豆,順着臉頰直往下掉。
我是陳大柱,今年五十有六,在杏花村當了二十多年的小學老師,看着村裡的娃娃們一個個長大成人,也算是見證了咱們這片黃土地上幾十年的風風雨雨。
建國是我們村裡出了名的孝順小伙,自打他爹因為礦難走得早,他就扛起了照顧老母親的擔子。
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事了,他爹在縣裡煤礦幹活,一次塌方,就再沒回來過。
建國那時才十四歲,剛念完初中,本來成績不錯,能繼續念下去,可為了養家,他就早早出去打工了。
從南方的玩具廠到北方的建築工地,那小子什麼苦都吃過,卻從不在娘面前抱怨半句。
他和李小芳的事兒,村裡人都知道,兩個年輕人從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
記得他們小時候,經常一起在村後的小河邊釣魚摸蝦,小芳還會幫建國抄作業,因為建國小學時總要幫着家裡幹活,寫作業的時間都沒有。
這份情誼,隨着年歲增長,漸漸變成了男女之情。
婚禮這天,十幾輛二手桑塔納轎車排成長龍,車頭系著紅花,喇叭聲此起彼伏,喜氣洋洋地開進村口,卻不曾想在新娘家門前戛然而止。
小芳家門前的土路上,拉起了一條紅綢帶,幾個小丫頭攔着不讓迎親隊伍進門。
"新郎官,拿出誠意來!"小芳的幾個閨蜜笑嘻嘻地喊着。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農村流行起了城裡的婚俗,討紅包、要彩禮,這些在以前只是走個形式的事,如今卻成了真格的。
"給兩千,行不行?"建國從口袋裡掏出準備好的紅包。
"太少了!叔,您那個年代不一樣了,現在沒個萬兒八千的,都不好意思說嫁閨女!"小芳的表姐,一個在縣城開服裝店的,一開口就把價碼提高了。
然後,就是那句驚到全村人的話——"六萬六下車禮"。
村裡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小芳變了心,有人說是被城裡親戚帶壞了,也有人說現在年輕人都這樣,講究排場。
"建國,快借錢去啊!"有人在人群中小聲說著,像是在為難他,又像是在給他出主意。
建國站在那裡,身子微微發抖,眼神遊移不定,那模樣,活像十幾年前他爹出事後,他第一次獨自面對這個家的樣子。
"六萬六?你家姑娘鍍金了?"建國的舅舅張明山,是村裡的老支書,平日里最疼這個外甥。
此刻他鐵青着臉,一把拉住手足無措的建國:"換一個!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咱們寧可打光棍,也不能受這氣!"
張明山舅舅這話一出,現場更加混亂了。
小芳的父親李守義,一個五十齣頭、平日里話不多的漢子,站在自家門口,眼神躲閃,嘴唇微微顫抖着,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我看着這一切,心裡卻在想着去年的事。
記得去年夏天,建國他娘得了急病住進縣醫院,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差點要了老人家的命。
當時,是小芳日日夜夜守在病房,端屎端尿,從不嫌累。
她還自掏腰包買了不少補品,甚至賣了自己積攢了三年準備結婚用的金手鐲,給婆婆交手術費。
那時候,村裡人都誇她知書達理,賢良淑德,說建國娶了這樣的媳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怎麼一轉眼,成了這般模樣?
我站在人群後面,看見建國沒有聽舅舅的話,也沒有爭辯,而是獨自往村後頭走。
他那背影,挺直卻又孤獨,讓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村後的老槐樹下,是建國和小芳從小玩到大的地方。
誰知道,建國走到半路,就拐進了小芳家的後院。
那是一個簡陋的院子,種着幾棵柿子樹和一片菜地。
不一會兒,他找到了在院牆後偷偷抹淚的小芳。
"是不是你爹的地出問題了?"建國低聲問道。
小芳吃了一驚,抬起頭,眼眶通紅:"你...你怎麼知道?"
建國嘆了口氣:"昨天晚上,我看見你爹和鎮上的高利貸王老五在村口吵架,聽到了一些。"
原來,小芳的父親李守義去年在鎮上擺小買賣,開了個小賣部,卻因為不懂經營,又遇上鎮上新開了家超市,生意越來越差。
眼看着投進去的錢都打了水漂,他又糊裡糊塗地借了高利貸,想翻本。
結果不但沒翻身,反而越陷越深,最後竟拿村裡分給他家的承包地做了抵押。
如今債主逼債,說再不還錢,就把地過戶,他們全家都快無立錐之地了。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建國握住小芳的手,那雙常年幹活而粗糙的手,此刻溫暖而有力。
"我有什麼臉說?爹做的糊塗事,怎能連累你?"小芳哽咽道,"他說,如果婚禮上能要到六萬六,就能還上大部分債務,保住我們家的地。"
建國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你就打算這麼跟我分手?"
小芳驚訝地抬頭:"我...我沒想分手啊!"
"那你覺得我能拿出這筆錢嗎?"建國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知道我家什麼條件,娘的病剛好,家裡能拿出的錢都給了醫院,我找親戚借了一萬多,才湊齊彩禮錢。"
小芳撲進建國懷裡,哭得肩膀直抖:"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我爹他,他已經被逼得想不開了,前天夜裡還..."
她說不下去了,但建國已經明白了什麼。
"你該告訴我的,不管什麼事,我們一起扛。"建國輕聲說,聲音卻堅定如鐵。
此時,張明山找了過來,看到這一幕,先是一愣,隨後臉色緩和了些。
"怎麼回事?你們倆躲在這裡幹什麼?"
建國簡單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了舅舅。
張明山舅舅聽完,嘆了口氣:"這李守義,真是糊塗啊!但這事也不能全怪他,這些年,國家政策是好了,可農村人不知道怎麼發展,盲目跟風做生意,吃虧的多啊!"
他轉向小芳:"閨女,你爹這事做得不地道,但你也不該瞞着建國。咱們村裡人,就是再窮,也要一起想辦法,何必做這齣戲呢?"
小芳低着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舅...舅舅,我也是沒辦法...爹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不能連累建國..."
張明山舅舅得知情況後,摸了摸鬍子:"這孩子,傻得可以。你爹更是糊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遇到困難,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鄉親們啊!"
當天下午,張明山召集了村裡的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商量對策。
村支書王大海拍着桌子說:"這高利貸害人不淺!前年咱們隔壁村的劉老三,就是因為還不上高利貸,上吊自盡了,留下老婆孩子可怎麼過啊!"
會計老李插嘴道:"可這事也怪李守義自己不爭氣,大家都不容易,憑啥幫他還債?"
我坐在角落裡,看着大家爭論不休,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最後,還是張明山拍板:"李守義做事是糊塗,但咱們村的地,絕不能落到外人手裡!這樣吧,由村集體出面,先把李守義抵押的地贖回來,然後他家分期還款給村裡。"
大家一商量,覺得這主意可行,就都同意了。
但問題又來了——村裡也沒有那麼多現錢啊!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之際,建國站了出來:"舅舅,我有個主意。我這些年在外打工,認識了不少朋友。我們合夥在縣城開了個小工廠,生產些簡單的傢具。雖然我只有小股份,但我可以跟合伙人商量,看能不能先預支我的分紅。"
聽到這話,我們都吃了一驚。
沒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建國,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面。
他在外面這些年,不聲不響地也闖出了一番小天地。
張明山一聽,眼睛一亮:"好主意!不過,錢多錢少先不說,今天這婚是一定要結的!不能讓村裡人看笑話,更不能讓那些高利貸的人得逞!"
說干就干,張明山立馬組織了幾個村幹部,直接去了李守義家。
此時的李守義,正坐在堂屋裡,一臉的頹廢和無助。
他看到張明山等人進來,先是一愣,隨後羞愧地低下了頭:"明山兄弟,我...我對不起鄉親們..."
張明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李啊,咱們是一個村的,有困難大家幫着想辦法,何必把路走絕呢?"
經過一番商議,最後決定:婚禮照常舉行,但要簡辦;村裡先出面與高利貸王老五談判,把地贖回來;建國回縣城聯繫合伙人,爭取儘快籌到錢;李守義寫下欠條,承諾三年內還清欠村裡的錢。
事情有了轉機,小芳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她拉着建國的手,輕聲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建國摸了摸她的頭,就像小時候那樣:"傻丫頭,咱們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下午三點,婚禮重新開始。
沒有了那些繁文縟節,沒有了那些矯揉造作的要求,一切回歸到了最樸素的樣子。
村裡人幫着張羅,用最簡單的方式,見證了一對新人的結合。
婚宴擺在村委會的大院子里,沒有山珍海味,就是家常菜,卻吃得大家津津有味。
李守義在婚宴上紅着眼睛向大家認錯,表示一定會靠自己的雙手還清債務,絕不會辜負鄉親們的信任。
"以後,我不做什麼小買賣了,安安心心種地,老老實實過日子!"他的話,引來了鄉親們的掌聲。
"土地是農民的根本,咱們杏花村的地,可不能落到外人手裡。"張明山舅舅的話,引得眾人頻頻點頭。
酒過三巡,張明山站起來,舉着酒杯對大家說:"鄉親們,今天是建國和小芳的大喜日子,也是咱們村上下一心,共渡難關的日子。我敬大家一杯!"
村裡人都站起來,舉杯相慶。
那一刻,我看到了農村最質樸的情感,也看到了我們這片土地上最堅韌的生命力。
婚宴結束後,建國沒有多做停留,就直接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他要去聯繫合伙人,籌錢贖回李守義家的地。
小芳送他到村口,依依不捨地說:"你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建國笑了笑:"放心吧,最多三天,我就回來。你在家照顧好娘,別讓她操心。"
班車漸漸遠去,揚起一路黃塵。
小芳站在那裡,看着那遠去的背影,眼中滿是堅定和期待。
三天後,建國果然回來了,帶回了四萬塊錢。
"合伙人說,剩下的錢月底才能給,但這些應該夠先應付一下了。"他把錢交給了張明山。
張明山帶着村幹部,直接去了鎮上找高利貸王老五。
王老五是鎮上有名的地痞,平日里欺軟怕硬,看到村裡一大幫人來了,頓時慫了。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三萬五的價格,把李守義家的地契要了回來。
"記住,以後別再到我們村放高利貸了!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張明山臨走時警告道。
回到村裡,張明山把地契交還給了李守義。
李守義接過地契,雙手微微發抖,眼中含淚:"謝謝,謝謝大家..."
"別謝了,記得按時還錢就行!"張明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地是咱農民的命根子,可不能拿去賭明天!"
事情解決了,村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建國和小芳在村東頭蓋起了新房,雖然簡陋,卻充滿了幸福的氣息。
新婚之夜,建國和小芳坐在炕頭,看着窗外的滿天繁星。
炕桌上,放着建國從縣城帶回來的收音機,正播放着鄧麗君的《甜蜜蜜》。
"往後的日子不會太容易,但我們一起面對。"建國輕聲說。
小芳靠在他肩頭,聲音裡帶着堅定:"只要我們不分開,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是一枚銅戒指。
"這是我奶奶留給我的,她說,這戒指傳了三代人,每一代都過得很幸福。我本來想等風頭過了再給你,現在...你願意戴上它嗎?"
建國二話不說,接過戒指,戴在了自己的無名指上。
那一刻,兩顆心貼得更近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守義果然信守承諾,勤勤懇懇地種地,每年秋收後,都會把部分收成賣掉,還給村裡錢。
建國和合伙人的小工廠也越做越大,從最初的簡單傢具,發展到了定製家居。
他每天往返於村裡和縣城之間,雖然辛苦,卻樂在其中。
小芳在家裡照顧婆婆和公婆,還在自家院子里開墾了一片菜地,種些時令蔬菜,剩下的還能拿到集市上賣。
三年後的一天,村委會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
張明山宣布:"李守義同志已經提前還清了欠村集體的所有款項,今天,我們為他舉行一個小小的表彰會!"
村民們都鼓起掌來,李守義站在台上,靦腆地笑着,眼中閃爍着淚光。
會後,李守義拉着建國和小芳的手,哽咽道:"女婿,閨女,這三年多虧了你們啊!"
建國笑着說:"爹,這都是應該的。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芳在一旁,眼中滿是幸福的淚水。
我站在村委會的大門口,看着這一幕,心中感慨萬千。
想起那天婚禮上的風波,再看看今天的和睦景象,恍如隔世。
這就是我們杏花村的年輕人,樸實無華,卻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情感與責任。
土地、親情、愛情,在這片黃土地上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如今,杏花村也在變化。
國家的扶貧政策好了,村裡修了水泥路,家家戶戶通了自來水,電視機、電冰箱也普及起來。
建國和合伙人的工廠,如今已經發展成了縣裡的龍頭企業,還帶動了不少村民就業。
小芳利用空閑時間,在村裡辦起了一個農家樂,專門接待城裡來的遊客,生意紅火得很。
李守義也不再是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而是村裡的養蜂能手,他家的蜂蜜遠近聞名。
每當夕陽西下,我總喜歡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着來來往往的村民,聽着孩子們的歡笑聲,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土地不會辜負耕種它的人,生活不會虧待熱愛它的人。
在這片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上,我們踏踏實實地生活着,憧憬着更美好的明天。
正如建國常說的那句話:"只要我們不分開,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這,就是我們杏花村的故事,也是千千萬萬個中國農村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