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這油條別拿了,您回去歇着吧,我這也快收攤了。"老王的聲音傳來時,我手一抖,縫紉機踏板猛地踩到底,針頭差點扎到手指。
窗外,正飄着蒙蒙春雨,絲絲縷縷,彷彿輕紗般籠罩着我家小院。
我叫周小英,出生在1964年,那年合肥的夏天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母親說我出生時全家就一把蒲扇,父親輪番給我扇風,汗水濕透了他的灰色背心。
1984年,我和李家小兒子小李結了婚,那時我剛滿二十歲,在合肥東郊一家紡織廠做計件工,每月工資四十多塊,在廠里算是中等水平。
結婚前,婆婆就對我格外熱情,我第一次去他們家,她特意蒸了一鍋白面饅頭,煮了一大盆雞蛋面,那時候能吃上白面饅頭可不容易,我家都是玉米面、紅薯面摻着吃。
"囡囡,多吃點,別客氣。"婆婆把一個熱氣騰騰的雞蛋放進我碗里,眼角的皺紋里滿是慈愛。
婚後兩年,我有了身孕,要說那時候懷孕可沒現在這麼講究,我工作照常干,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七個月肚子大了才請了假。
懷孕期間,婆婆隔三差五就從鄉下坐兩小時大巴車來看我,每次來都會帶些自家腌的鹹菜、曬的木耳,說是給我補身子。
"這木耳是山裡的野生木耳,比集市上賣的好多了。"婆婆小心翼翼地從挎兜里掏出一包用報紙包着的木耳,"我們那山裡好東西多着呢,等你生完孩子,帶你回去嘗嘗。"
1986年6月15日,我在廠醫院生下了兒子小峰,那天小李正好下夜班,趕到醫院時孩子已經出生了。
婆婆提前一周就住進了我家,張羅着準備坐月子用的紅糖、雞蛋和各種補品,大熱天的,她去市場排隊買了兩斤肉票換的豬蹄,熬了兩大鍋豬蹄湯。
生完孩子後,我躺在床上,身體像散了架一樣,廠醫院條件簡陋,產婦住的是大通鋪,十幾個人擠在一起,連個帘子都沒有。
第三天,我回到家裡,婆婆端來一碗紅糖水,輕聲說:"囡囡,喝點紅糖水,下奶的。"
那碗熱氣騰騰的紅糖水,甜絲絲的味道,我至今記憶猶新,彷彿那甜味滲進了我的五臟六腑,溫暖了我虛弱的身體。
就在我以為這個月能安安心心坐月子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婆婆收拾行李要走。
"囡囡,你大姑子出了點事,我得趕緊回去一趟。"婆婆臉上滿是愧疚,"你大姑子家二胎難產,大出血,現在還躺在縣醫院裡,你大姑父讓我趕緊回去照看他們家老大。"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也剛生完孩子啊,才第三天。"
"我知道,我知道,"婆婆握着我的手,眼圈紅了,"可你這不是有小李嗎?再說單位不是給你找了個保姆嗎?你媽不是也說能過來幫忙?"
我哽住了,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澀,但看着婆婆急切的樣子,我只能點點頭:"媽,您去吧,我這有小李呢。"
婆婆臨走時,塞給我一個紅包:"囡囡,這是我和你公公的一點心意,你坐月子用。"
接過那個沉甸甸的紅包,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紅包里有二百塊錢,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婆婆走後,工廠派來的保姆李阿姨照顧我坐月子,我媽也過來幫忙,表面上看,一切都很順利,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裡那根刺一直拔不出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我總會想,為什麼大姑子家的孩子比我家的更重要?難道在婆婆心裡,我們家的孩子就不是她的親孫子嗎?
就這樣,我帶着這根刺,開始了為人母親的生活。
日子在柴米油鹽中流淌,孩子滿月後,我回廠上班,白班五點下班,趕回家餵奶,晚上還得洗衣服、做家務,累得腰酸背痛。
那時候廠里分了兩居室,在四樓,沒電梯,每天抱着孩子上下樓,樓道狹窄黑暗,我常常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月後,婆婆回來看我們,帶了一大包自家種的番薯和一籃雞蛋,見到孩子,她眼睛都亮了:"哎呦,我們家小峰長胖了不少嘛!"
"是保姆阿姨照顧得好。"我淡淡地說。
婆婆似乎察覺到我的情緒,訕訕地笑了笑:"囡囡,你大姑子現在好多了,不過還得卧床休養,我得回去再照顧一陣子。"
"大鵬(大姑子的孫子)現在會爬了,可聰明了,一口一個奶奶叫着,逗得我啊,一整天樂呵呵的。"婆婆一提起大姑子家的孩子,眼睛就亮得像星星。
我低頭整理衣服,不說話,心裡的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小李見狀,忙岔開話題:"媽,您看我們家小峰多壯實,保姆阿姨照顧得多好,皮膚白凈,眼睛大大的,像極了您年輕時候的樣子。"
婆婆只待了兩天就走了,臨走時又塞給我五十塊錢,說是給孩子買奶粉。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我心裡酸澀難言,那根刺扎在心裡,日漸生長,我甚至有些怨恨她這樣區別對待。
轉眼間,小峰三歲了,要上幼兒園了。那年是1989年,單位的幼兒園剛建好,環境不錯,小平房,水泥地,院子里還有幾棵香樟樹,夏天能遮陰。
一次家長會上,老師表揚小峰畫畫有天賦,但性格有些內向,建議家裡多帶他參加集體活動,多與小朋友交流。
回家路上,小峰突然問我:"媽媽,為什麼別的小朋友都有奶奶接送,我只有保姆阿姨?張磊奶奶每天給他帶好吃的,我也想要奶奶。"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摸摸他的頭:"奶奶在老家照顧你大姑家的弟弟呢,等她忙完了就能來看你了。"
那晚,我和小李大吵了一架。
"你媽這麼多年,什麼時候真正管過咱家的事?"我把積壓多年的委屈一股腦倒出來,"大姑子家的孩子她帶了三年,咱家孩子呢?連月子都沒坐完就走了!現在孩子都上幼兒園了,問我奶奶在哪裡,我該怎麼回答?"
小李點着煙,眉頭緊鎖:"你又翻舊賬。我媽那不是有事嗎?你忘了大姑子生二胎難產,差點沒保住命?再說了,農村老家什麼條件?我媽能來照顧你已經是難為她了。"
"那我坐月子就不重要了?"
"你不是有你媽嗎?再說了,我們家條件好,請得起保姆,廠里還給報銷一部分費用。"
"條件好就不需要婆婆照顧了?那你怎麼不想想孩子的感受?他現在都知道問為什麼別的小朋友有奶奶,他沒有!"
"行了行了,有完沒完?我媽那邊也不容易,你就別埋怨了。"小李掐滅煙頭,轉身進了屋。
同樣的對話,同樣的理由,我們爭執到深夜,最終不了了之。
往後的日子,我對婆婆的態度越發冷淡。每次她來看望,我都找借口加班或者有事出門。小李不止一次勸我:"好好珍惜和老人相處的時間吧,他們年紀大了,農村生活苦,能來一次不容易。"
我只是冷笑:"你怎麼不勸你媽珍惜和孫子相處的時間?三年才來一次,見面就念叨大姑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好,她眼裡有我們家小峰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心裡的怨氣也越積越深。
1991年,國企改革開始,廠里效益不好,很多人下崗回家,我和小李也沒能倖免。那段時間,我們的婚姻陷入了低谷,經濟壓力和生活重擔讓我們常常爭吵,甚至談到過離婚。
為了養家,小李去了建築工地當小工,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來,滿身的灰塵和疲憊。我則在家附近開了個小裁縫鋪,那台縫紉機是我下崗時廠里發的補償,成了我們家重要的生活來源。
那段日子,特別難熬,有時連買菜的錢都緊張,小峰上學的課本費、雜費像一座大山壓在我們肩上。
生活的窘迫並沒有讓婆媳關係緩和。一次,婆婆從鄉下帶來一籃子新鮮蔬菜,我正忙着趕一件急活,連頭都沒抬。
"囡囡,放這兒吧,你忙,這是我自家地里種的,沒打農藥,孩子吃了放心。"婆婆把菜放在桌上,又從挎兜里掏出幾個雞蛋,"這是老母雞下的,給小峰補補身子,城裡孩子就是營養差些。"
放下籃子,她轉身就走。我抬頭看她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她似乎比以前更佝僂了,頭髮也白了許多,心裡忽然一陣酸楚,但很快又被忙碌的生活沖淡了。
轉折發生在1994年的冬天。那天,天氣格外冷,北風呼呼地刮著,我縮在裁縫鋪里,手腳冰涼,正趕製一件羽絨服。
小李突然推門進來,北風夾着雪花一起湧進屋裡,他神色慌張:"出事了,我爸從梯子上摔下來,斷了腿,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我得回去幾天。"
我放下手中的布料:"傷得嚴重嗎?去醫院了沒有?"
"去了,縣醫院,說是股骨頭骨折,得卧床休養幾個月。"小李臉色蒼白,"我爸歲數大了,恢復慢,我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我得回去幾天。"
我點點頭:"你去吧,家裡有我。不過,廠里請假容易嗎?你們工地這麼忙。"
"跟工頭說了,請了五天假,夠嗆啊,這活要是丟了,下個月的生活費就成問題了。"小李眉頭緊皺。
"沒事,我這邊能多接點活,熬幾天夜,應該夠維持家用。"我安慰他。
小李帶着些忐忑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看看?爸畢竟摔得不輕。"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明天就要交貨的幾件衣服,又看了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搖了搖頭:"鋪子不能關,再說還得接送小峰上學。你先去吧,等你回來我再託人照看幾天,到時候我再去看看。"
小李失望地嘆了口氣,離開了。
他走後,我坐在縫紉機前,心裡突然湧起一絲愧疚。這些年,無論婆婆如何示好,我始終無法釋懷當年坐月子的事。可轉念一想,生活已經夠艱難了,我哪有心思去管婆家的事?
幾天後,小李回來了,臉色比走時更加難看,眼圈發黑,明顯沒休息好。
"怎麼了?公公的傷很嚴重嗎?"我遞給他一杯熱水。
"比想象的嚴重,醫生說可能需要長期卧床休養,至少三個月不能下地。"小李喝了口水,"我爸這個人你知道,一輩子沒停過,這一躺下不得把人憋壞啊。"
"那麼村裡沒人幫忙嗎?"
"哪有那麼容易。大家都忙着幹活,哪有時間照顧病人。我媽一個人又是做飯又是洗衣,還得伺候我爸大小便,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小李嘆了口氣,"我想......"
不等他說完,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接他們過來住?"
小李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反應:"就暫時住一陣子,等我爸好點了再回去。你看,咱們這房子雖小,但總比農村那土坯房條件好,醫院也近,萬一有個什麼情況也好及時處理。"
我沉默了。我們家只有兩居室,本就擁擠,再住兩個老人,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但看着小李疲憊的臉,我終究點了點頭:"那就接來吧。你爸受傷了,總不能不管。"
小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爽快答應,表情由陰轉晴:"真的?你不介意?"
"介意也沒用啊,總不能讓老兩口在村裡自生自滅。"我平靜地說。
第二天,小李借了單位的三輪車,帶着厚厚的棉被和熱水瓶,到鄉下接公婆。我則把家裡收拾了一遍,騰出了小峰的房間給老兩口住,讓小峰和我們睡在一起。
老兩口到家那天,我才真正感受到公公傷勢的嚴重。他需要兩個人攙扶才能挪動,臉色蠟黃,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婆婆也憔悴不已,一向利索的她此時動作遲緩,眼睛裡布滿血絲。
"爸,您慢點,別急。"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扶着公公,小心翼翼地把他安置在床上。
"麻煩你們了,老頭子不中用了。"公公聲音低沉,滿是愧疚。
"爸,您說什麼呢,您養大了小李,我們照顧您是應該的。"我遞給他一杯熱水。
婆家老兩口住進來後,生活變得更加擁擠和忙碌。我每天除了照顧孩子、經營裁縫鋪,還要幫忙照顧生病的公公。婆婆倒是儘力幫忙做飯洗衣,但年近六旬的她也力不從心。
"囡囡,你先去忙你的,家裡有我呢。"婆婆常常這樣說,但我看得出她的疲憊。
最讓我意外的是,婆婆對小峰的態度。她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準備好小峰愛吃的煎餅果子,然後親自送他上學。
那時小峰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學校離家有二十分鐘路程,每天早晨六點就得出發,大冬天天還沒亮,路上黑漆漆的。婆婆買了個手電筒,牽着小峰的手,踩着積雪,一步一步地走。
"小峰啊,今天學校教什麼了?"晚飯時,婆婆總會這樣問。
"教了乘法口訣表,奶奶,你要不要我教你啊?"小峰驕傲地說。
"好啊好啊,我這老婆子沒讀過書,就會認幾個字,你教我吧。"婆婆笑呵呵地摟着小峰。
"奶奶,講故事!"晚上,小峰纏着婆婆講故事。婆婆笑呵呵地摟着他,講起了她小時候聽過的民間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槐樹,槐樹上住着一隻聰明的喜鵲......"婆婆的聲音溫柔又有磁性,小峰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看着他們親密的樣子,我心裡既欣慰又複雜。當年坐月子的傷痛似乎被時光沖淡了一些,但每當想起那段被"拋棄"的日子,我仍會感到隱隱作痛。
公公的腿傷恢復得比預期慢得多。半年過去了,他仍需要人攙扶才能下床。這意味着婆家老兩口不得不繼續住在我們家。
小房子里擠着五口人,各種矛盾難以避免。有一次,我洗完衣服剛晾好,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急忙跑出去收衣服,發現婆婆已經把所有衣服都收進來了,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沙發上。
"囡囡,你放心做你的事,家裡有我呢。"婆婆笑着說,手上的老繭格外明顯,那是多年農活留下的印記。
那一刻,我有些觸動。這些年,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婆婆偏心,卻忽略了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彌補。
一天傍晚,我提前關了鋪子回家,發現婆婆正蹲在小峰面前,給他縫補校服褲子上的破洞。屋裡沒開燈,昏暗的光線下,婆婆戴着老花鏡,眯着眼睛,一針一線地縫着。
"媽,我來吧,您眼睛不好,別累着了。"我接過她手中的針線。
"沒事,我幹了一輩子農活,這點小事不算啥。"婆婆揉了揉酸痛的腰,"囡囡,你整天忙着做衣服,眼睛也累,這些小事讓我來就行。"
"您身體也不好,別太操勞了。"我扶她坐到椅子上。
"哎,老了就是不中用啦。"婆婆自嘲地笑笑,"以前在地里幹活,一天能鋤十幾畝地,現在蹲一會兒腿就麻了。"
聽她這麼說,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看到的情景:外婆和母親在燈下縫補衣服,說著家長里短,那種溫馨感油然而生。曾幾何時,我和婆婆之間也有了這樣的時刻。
1995年秋天,公公的腿傷終於好得差不多了,能拄着拐杖慢慢走動。婆家老兩口準備回老家。臨走前一晚,婆婆悄悄塞給我一個信封。
"囡囡,這是我和你公公這些年攢的一點錢,你們日子不容易,小峰上學用吧。"
我打開信封,裡面是厚厚一沓錢,足有三千多元。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夠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資了。
"媽,這..."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這太多了,您和爸留着養老吧。"
"你們日子不容易,我們老兩口也幫不上什麼忙。"婆婆拍拍我的手,聲音有些哽咽,"大姑子家條件好,孩子爸在鎮上供銷社工作,有固定工資,不用我們操心。你們不一樣,日子艱難,我這心裡一直記掛着。"
"可是您當年..."我幾乎脫口而出,但看到婆婆布滿皺紋的臉,終究沒說下去。
婆婆似乎明白我想說什麼,嘆了口氣:"囡囡,當年你坐月子我走得急,是我對不住你。那時候大姑子難產,大出血,醫生說保不住了,大姑父六神無主,家裡老大才五歲,沒人照顧,他們催得緊,我就..."
聽到這話,我心頭一震。原來,婆婆心裡也有一桿秤,只是我們從未真正敞開心扉交流。
"媽,我理解。"我低聲說,卻發現自己真的開始理解了。
"你是個好媳婦,這些年受委屈了。"婆婆抓住我的手,眼睛濕潤了,"我沒本事,幫不上你們什麼。"
看着她粗糙的手,我突然明白,婆婆盡其所能地愛着每一個家人,只是在兩難抉擇中,她做出了讓我受傷的決定。
婆家老兩口走後,家裡一下子空了許多。小峰總是問:"奶奶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吃奶奶做的麻糖了。"我才意識到,這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婆孫倆已經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隨着改革開放的深入,我們這些下崗職工也迎來了轉機。1997年,小李在朋友介紹下去了一家私營企業上班,裝修防盜門窗,工資雖然不高,但比在工地做小工強多了。我的裁縫鋪生意也逐漸好起來,周圍小區的居民都喜歡找我做衣服,說我手藝好,價格實惠。
日子剛有起色,變故又來了。1998年夏天,長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水,婆家所在的村莊被淹,房屋大面積倒塌,包括他們的老房子。
小李接到電話後,立即趕回老家救援。一周後,他帶着滿臉疲憊回來,告訴我村子裡的情況:"全村幾乎沒有一間完好的房子,爸媽暫時住在防洪站的帳篷里,條件很差。"
"他們人沒事吧?"我擔憂地問。
"人沒事,就是老房子保不住了,幾十年的老屋,說沒就沒了。"小李聲音哽咽,"我爸看着倒塌的房子,差點背過氣去。"
我心裡一緊:"那他們現在怎麼辦?"
"我想接他們來合肥,可他們不願意,說自己還能動,不想拖累我們。"小李嘆了口氣,"但村裡重建房子沒那麼快,他們總不能一直住帳篷吧?"
我沒有猶豫:"接來吧,正好小峰也想奶奶了。"
小李驚訝地看着我:"你...不反對?"
我搖搖頭:"媽這些年對我們也不錯,現在他們有難,咱們不能不管,再說了,住帳篷能住出什麼好來?他們年紀大了,別落下病。"
第二天,小李就回村裡接老兩口。這次,他們沒再推辭,跟着小李來到了合肥。看到他們風塵僕僕的樣子,我心裡一陣酸楚。
"媽,您和爸先去洗個澡,我做了紅燒肉,是您愛吃的味道。"我接過婆婆的包袱。
婆婆眼眶紅了:"囡囡,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說什麼呢,您是我媽,哪來的麻煩。小峰天天念叨您,說想吃您做的麻糖呢。"
那晚,我們吃了一頓團圓飯。飯桌上,小峰嘰嘰喳喳地給奶奶講學校里的趣事,公公偶爾插一句,說現在的孩子真幸福,他們那時候連學都上不起。
婆家老兩口再次住進我們家,這一次,情況卻大不相同。婆婆對我充滿感激,處處替我着想。她每天早起做飯、打掃衛生、接送小峰,從不讓我操心家務。
有一天下午,我裁縫鋪來了個急活,一位客人要第二天參加婚禮,急需把禮服改小一號。我忙得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回到家已經九點多了。
推開門,發現屋裡暖洋洋的,桌上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旁邊是幾樣小菜,還有一杯溫牛奶。婆婆坐在桌旁等我:"囡囡,快趁熱吃吧,我知道你忙,特意給你留了麵條。"
我鼻子一酸,默默坐下來吃起麵條。那麵條熨帖得很,筋道又入味,婆婆還打了個荷包蛋放在上面,黃澄澄的蛋黃流出來,和麵湯混在一起,香氣撲鼻。
"媽,您手藝真好,這麵條比飯店的都香。"我由衷地說。
"哪裡哪裡,就是家常味道。"婆婆笑着,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你吃好了就早點休息,別太累着了。"
那年冬天,我因工作太忙,得了重感冒。高燒不退,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婆婆整整三天三夜守在我床邊,喂水喂葯,用毛巾幫我擦身。
"囡囡,多喝點水,退燒快。"婆婆的聲音輕柔而關切,"我熬了梨湯,加了冰糖和枸杞,清熱解毒的。"
恍惚中,我想起了那碗紅糖水,想起了婆婆在我坐月子時的照顧。突然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重要的不是計較誰虧欠了誰,而是在能夠相互扶持的時候,伸出手來。
隨着時間推移,我與婆婆的關係越來越融洽。2000年,隨着小李工資的提高和我裁縫鋪生意的興隆,我們終於買了一套新房,三室兩廳,寬敞明亮。婆家老兩口也跟着我們一起住,照顧已經上初中的小峰。
新房子在六樓,有電梯,陽光充足,婆婆特別喜歡在陽台上曬太陽,有時候還養些花花草草。她常說:"城裡生活就是好啊,乾淨,方便,冬天不冷,夏天有風扇,天天都能洗熱水澡。"
我笑着說:"媽,您要是喜歡,就一直住在這裡,哪也別去了。"
婆婆搖搖頭:"哪能啊,我和你公公遲早要回老家的,那裡畢竟是我們的根。"
小峰漸漸長大,性格也越來越開朗。他經常和奶奶一起下象棋、聽評書,婆孫感情深厚。每次看到他們聊得開心,我都會想:如果當初我能放下芥蒂,小峰也許會更早享受到隔輩親的疼愛。
2004年冬天,一場噩耗傳來,公公因肺炎住院,經過兩周的搶救,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們。婆婆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整日坐在窗前發獃,飯量銳減,常常一小碗稀飯就打發一天。
我們輪流陪她說話,安慰她,但效果不大。眼看着婆婆一天天憔悴下去,我心急如焚。
直到有一天,我帶婆婆去小區旁的公園散步,看到一群老人在跳廣場舞。歡快的音樂,靈活的身姿,讓人心情不由自主地舒暢起來。婆婆站在一旁,眼睛亮了起來。
"媽,您想跳嗎?"我問。
婆婆遲疑地點點頭:"我年輕時挺愛跳舞的,村裡有民兵文藝宣傳隊,我是領舞呢,就是後來顧家沒時間了。"
第二天,我特意早些關了裁縫鋪,帶婆婆去公園跳舞。剛開始,婆婆動作生疏,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覺。一個月後,她成了舞蹈隊的固定成員,每天早晚都要去跳一會兒。
隨着廣場舞的熏陶,婆婆漸漸走出了喪夫之痛,臉上有了笑容,也開始關心家裡的大小事務。看着婆婆重拾生活的希望,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這些年的相處,我們從最初的疏離到如今的親密,經歷了太多風風雨雨。曾經的那根刺,不知何時已經化作了理解與包容。
2006年,小峰考上了大學。考取北京一所重點大學,全家人都為他驕傲。臨行前,他特意和奶奶單獨談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只看到小峰出來時紅着眼睛,婆婆則笑得合不攏嘴。
"奶奶跟你說什麼了?"我好奇地問小峰。
"奶奶說她年輕時候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讀過書,現在看到我能上大學,比什麼都高興。"小峰聲音哽咽,"她還給我了一千塊錢,說是她這些年攢的零花錢,讓我在北京好好吃飯,別餓着。"
聽到這話,我心裡一酸,這一千塊錢,對一個沒有收入的老人來說,得攢多久啊。
送走小峰後,家裡一下子安靜了許多。我和小李忙於工作,婆婆則獨自在家。有一天,我提前回家,發現婆婆正對着一本相冊發獃。
"媽,您在看什麼?"我好奇地問。
婆婆遞給我相冊:"看小峰小時候的照片,這孩子從小就聰明,你看這張,他才三歲,就會自己穿鞋了。"
翻開相冊,我看到了小峰從出生到長大的照片,還有很多我和小李的合影。最讓我意外的是,相冊里居然有我坐月子時的照片,照片上的我虛弱地靠在床頭,而婆婆正端着碗站在一旁。
"這張照片..."我震驚地看着婆婆。
"你坐月子第二天照的。"婆婆嘆了口氣,"那時候我本想多陪你幾天,可大姑子難產,大出血,家裡人都急壞了,硬把我喊回去。大姑父託人三番五次跑到咱家,說大姑子人不行了,孩子沒人照顧,求我回去幫忙。我心裡特別愧疚,怕你不理解,又不敢多解釋,生怕你多想。"
聽到這話,我鼻子一酸,多年的心結突然解開了。原來,當年的離開並非婆婆的本意,而我卻因此怨恨了她這麼多年。
"媽,對不起,我一直不理解您..."我哽咽着說,"以為您偏心,不關心我們。"
婆婆拉着我的手:"傻孩子,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年你照顧我們老兩口,我心裡都記着呢。小李沒娶錯媳婦,我也沒找錯兒媳婦。"
"媽..."我緊緊握住婆婆的手,眼淚不住地流。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生活中的誤會往往源於缺乏溝通,而真正的親情需要理解和包容來維繫。
2010年,小峰大學畢業,在北京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同年,他帶回了女朋友小麗,一個溫柔賢惠的姑娘,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
婆婆見了小麗,高興得合不攏嘴,拉着小麗的手問東問西:"姑娘,家裡幾口人啊?做什麼工作的?會做飯嗎?"
"奶奶,我家四口人,爸爸媽媽都是中學老師,我會做飯,最拿手的是紅燒魚。"小麗落落大方地回答。
"這孩子不錯,善良懂事。"婆婆悄悄對我說,"小峰有福氣。"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看着年輕人幸福的樣子,我不禁回想起自己走過的路。那些誤解與隔閡,那些委屈與不甘,如今想來,不過是生活長河中的一朵浪花。
2012年春節,全家人團聚在一起吃團圓飯。酒過三巡,婆婆突然站起來,舉起杯子:"我敬囡囡一杯,這些年多虧了你。"
我連忙站起來:"媽,該我敬您才是。"
婆婆笑着搖搖頭:"不,我有話要說。當年你坐月子我就走了,這事我一直記在心上。後來你們下崗日子難過,我又沒能幫上忙。直到後來住到一起,我才有機會好好彌補。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疙瘩,但你從來沒有表現出來,還是把我這個不稱職的婆婆當親人看待。"
我眼眶濕潤:"媽,那都是誤會,您別放在心上了。"
"不,我要說清楚。"婆婆神情嚴肅,"人這一輩子,虧欠和被虧欠都有,重要的是明白後能不能放下。囡囡,你做到了,所以我敬你。"
那一刻,婆媳之間多年的隔閡徹底消融在了濃濃的親情中。
2013年夏天,小峰和小麗結婚了。婚禮在合肥舉行,簡單而溫馨。新人身着中式禮服,向長輩敬茶,感謝多年養育之恩。
婚禮上,我看到婆婆偷偷抹淚。我走過去,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媽,您怎麼哭了?"
婆婆擦擦眼淚:"看到小峰長大成人,我就想起你和小李當年。那時你們也是這麼年輕啊,轉眼間,你們也要當公婆了。"
我笑着說:"我一定會做個好婆婆,不讓兒媳婦受委屈。"
婆婆拍拍我的手:"你比我強多了。"
2015年初,小麗懷孕了。聽到這個消息,婆婆激動得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她就拉着我討論:
"囡囡,等孩子出生,小麗要好好坐月子,我們可不能讓她受委屈。"婆婆眼裡閃着光,"我琢磨着,要不我去北京幫忙?"
"媽,您年紀大了,北京那麼遠,不如讓他們回合肥生,咱們一起照顧。"我建議道。
婆婆點點頭:"也好,咱們這醫院條件也不差,關鍵是有我們幫忙,小麗能安心養身子。"
婆婆猶豫了一下,又說:"囡囡,我知道你心裡可能還記着當年的事。我想說,這次我一定不會走,一定會把小麗的月子照顧好。"
我握住婆婆的手:"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早就不記得了。"
婆婆搖搖頭:"不,你記得。只是你選擇了原諒。這份原諒,比什麼都珍貴。"
那一刻,我眼眶濕潤了。是的,我記得,但我選擇了原諒與和解。因為我明白,生活中沒有完美無缺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無奈。理解與包容,才是維繫親情的紐帶。
2015年冬天,小麗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婆婆和我輪流照顧小麗坐月子,沒有請保姆,全靠我們兩人。那段時間,雖然辛苦,但充滿了歡笑和幸福。
看着婆婆小心翼翼地抱着曾孫,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她端給我的那碗紅糖水。歲月流轉,時光荏苒,那些曾經的誤解和傷痛,終於在生活的長河中沉澱、融化,最終化作了深厚的親情。
今天,八十歲的婆婆又來我家串門。身穿一件藏青色的絨面外套,精神矍鑠,每天還堅持去公園跳廣場舞。她已經搬回了鄉下的老房子,政府給修繕一新,添了自來水,通了煤氣,條件比以前好多了。
"李大娘,這油條別拿了,您回去歇着吧,我這也快收攤了。"巷口傳來老王的吆喝聲。
我連忙走到門口,看到婆婆正在巷口買油條。她看見我,笑着招手:"囡囡,我買了早點,一起吃啊!"
我快步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袋子:"媽,您來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您啊。"
"我腿腳還利索着呢,用不着你接。走,回家吃早飯去。"婆婆笑着說,臉上的皺紋里滿是歲月的痕迹。
看着婆婆矯健的步伐,我心中充滿感慨。人生路上,我們都會遇到誤解和隔閡,但只要願意敞開心扉,總能找到通往彼此的路。
那扇曾經緊閉的門,如今已經敞開。而穿越門扉的,不僅是人,還有理解、包容和永不言棄的親情。
"囡囡,我想吃你做的麵條,就像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細細的,加個荷包蛋。"婆婆挽着我的胳膊,小聲說。
"好,今天就做您愛吃的打滷麵。"我扶着她慢慢往家走。
晨光中,我們的影子漸漸拉長,融為一體,像極了這三十年來我們共同走過的路,雖有坎坷,但最終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