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孬,有个兵样了!”杨玉成拍下岳昆仑的膀子,把自己的军帽扣在岳昆仑头上。
“弟兄们吃饭了!”杨玉成一挥手,大伙挨个到大桶前接饭菜。
饭是白米饭,菜是猪肉炖大白菜,岳昆仑端个海碗在院角蹲下,唏哩呼噜扒了,吃完抹抹嘴,又到木桶前去添。一路喝稀粥,岳昆仑肚皮贴着脊梁骨。
“他娘的,原来是个吃货!”田永贵一口饭啐在岳昆仑脚边。
“你骂谁?”岳昆仑瞪着田永贵问。
“谁他娘的能吃我骂谁!”
岳昆仑脖子一梗就要发作,杨玉成筷子朝碗上猛地一放,“闭上你的鸟嘴!”田永贵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扛枪吃粮,扛枪吃粮,粮都不让吃了,还扛哪门子枪!”杨玉成走上前接过岳昆仑的碗,到木桶里使劲挖一下,一大勺猪肉白菜盖上去,堆得冒了尖。
“兄弟,想吃多少就吃,吃饱了才有劲。咱扛枪打仗的,不知道哪天就把这身肉撂下了。”杨玉成把碗递给岳昆仑,眼里暗了一瞬。
吃完饭一班人回了睡觉的地,杨玉成在通铺上指个位置让岳昆仑在那睡。
岳昆仑半靠在军被上发呆。不一会通信兵进来,说连长让弟兄们早点睡,准备明早出操。
“才刚停下就要训练……”一班人嘟嘟囔囔发了几句牢骚都上了铺。
靠岳昆仑左铺半躺的人一张白净脸清秀文气,不像庄户人,一直捧着本书看,封页上写着“步兵操典”四个字。
右铺的人像块铁,岳昆仑就觉得他像块铁,坚硬冰冷,是随时都能砸你个头破血流的主。这人不说话,也不笑,总冷张脸自个儿呆着。
这时这人一翻身,带起铁器摩擦声,岳昆仑顺着声音看过去,枕头下露出一截宽阔的刀尖。是柄大刀,一指厚的的刀背上串着圈圈铁环。岳昆仑有点奇怪,这柄刀不是其他刀一样的亮白色,而是透着乌黑的寒光,敛着沉甸甸的锋芒。
岳昆仑躺铺上胡乱地想了一会,眼皮开始发沉。左铺的人好像在写字,笔尖沙沙地响。
周简膝上摊着本硬皮簿,周围响着弟兄们疲累的鼾声,哨兵换岗的口令远远传来。
馨涵:
见信平安。
部队于十二月十六日动员入缅,十七日乘西南运输处开往缅甸运物资的放空汽车至保山后,又奉命停止西进,路上行军九日。
自滇越交通线被日寇截断,滇缅公路已是美国向中国运送物资的唯一通道,实乃我中国抗战的输血管。今日寇已开始进攻缅甸,欲切断此条中国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国际运输通道,一旦得逞,我中国危矣!
……自黄埔军校肄业投军以来,所见所闻与以往之经验大不相同。部队兵卒多为穷苦百姓,中国并非全是他们的中国,可这里却未曾见所谓的“绅士”与“体面人”。那些所谓中国的“主人”们,依旧在后方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而这些农民出身的“下人”,却在为不做亡国奴而浴血奋战……
请代呈父亲大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儿子七尺男儿,在此国难之际,当报效国家,血战疆场,驱逐倭寇,方不愧为炎黄子孙。请原谅儿子出走投军……
“都起来,出操!”哨音尖利地响起,杨玉成一声喊,惊扰了一班弟兄的晨梦。
岳昆仑被一班人裹着,一路小跑到村头打谷场。
集合完毕,天还是麻麻地亮着。一连人齐刷刷地排成一个方阵,段连长捏着马鞭面对众人站得像座山,脸上是冰冷的神情。
后来岳昆仑听周简说起才知道——段连长叫段剑锋,北方人,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桂南会战、昆仑关战役,与日寇作战凶猛顽强,是被抗日战火洗礼出来的铁血军人,因战功卓著由少尉排长逐级升为中校团长。在昆仑关战役中,段剑锋团担任正面突击,因拒绝执行后撤命令,以致整团前突,被日军十二旅团三面围攻,虽率部奋勇杀敌,并击毙旅团长中村正雄,待兄弟部队从两翼攻上,段剑锋团已减员四分之三。昆仑关战役后段剑锋本要被执行枪毙,因200师师长戴安澜力保,被降为中尉连长。
岳昆仑看看身边的人,个个立得像根标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才能和别人一样。
“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周简在边上小声地提醒。
“士兵周简!”段剑锋爆出一声响亮膛音。
“有——!”周简浑身一激灵,肌肉猛地绷紧。
“何为步兵!?”段剑锋目光如炬,额头一道开山纹如同斧凿。
“报告长官!《步兵操典》总纲第八条:步兵为全军之主兵,常于战场负主要之任务。不问其地形与时间之如何,惟步兵乃能实行战斗以决最后之胜利者也!而于近距离战斗与夜间战斗,其特色尤为显著。故其必须刚毅沉静,从事于射击,冲锋,摧破强敌,以发挥其固有之特性。纵缺他兵种之协同,亦须竭尽手段,单独遂行其战斗,以达最终之目的!”
周简铿锵背诵,白净的脸庞泛起血色,书卷气被一股英概之气掩盖。
“士兵周简!”段剑锋提声又喊。
“有——!”周简迸出一声丹田之气。
“你为何抛弃家中的钟鸣鼎食?!你为何不要黄埔的锦绣前程?!”
“因为仇恨!”
“对谁的仇恨?!”
“对日寇的仇恨!”随着一声声的嘶喊,一股雄浑之气在周简胸膛间激荡。
“为何仇恨?!”
“日寇犯我河山!杀我兄弟!辱我姐妹!”此时天已大亮,稀薄的阳光从东方斜斜地照过来,周简眼里泪光闪动。
“士兵周简!”段剑锋坚韧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击着周简的神经。
“有——!”
“此恨怎消?!”
“杀!”周简脸色通红,脖上绽出青筋,两眼像要喷出火焰。
“此恨怎消?!”段剑锋目光虎视全连士兵。
“杀——”全连一百五十八人齐声吼叫,是从肺腑深处逼出的膛音,一片麻雀倏忽惊起。
“此恨怎消?!”
“杀!杀!杀——”全连连吼三声,声音在山峦间连绵回荡,一股澎湃的杀气充盈天地之间,每一个士兵绷紧了黝黑的脸庞。仇恨让他们忘记自己,仇恨让他们充满勇气,仇恨让他们渴望杀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他们有着同一个祖国;他们或许被强征入伍,但此刻他们愿意为国捐躯。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周简已是泪流满面。他决然从豪门巨贾的家庭出走,他等不了一年后黄埔军校的毕业授衔,他迫不及待地握住步枪,去履行他作为一个中华男儿的责任。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全连齐声怒吼。山川静默,阳光在一张张无畏的面庞上镀上金边。
岳昆仑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血管里奔腾,这些东西抚过骨骼,流过肌肉,在身体里奔涌着寻找出口。他听盘石镇上算命的王瞎子讲过:“胸有小不平,杯酒可消;世上大不平,唯剑可消。”这柄剑就在自己的手边,握还是不握,他有些犹疑,他逃跑的决心已远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