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吃山珍海味,在老家县城,没山没海,看不到边的鲁西南平原。
所谓山珍,有两道,一是蘑菇,不需“猴头”,更没有松茸,只是最普通的蘑菇,切碎了,打汤。少许酱油醋,一把葱花香菜,再淋几滴香油,热腾腾的蘑菇汤就端出来了。若要加些木耳,则仿佛更有山里的味道。
第二道山珍,要用干笋,俗称“玉兰片”。那时我没见过竹笋,也不知道玉兰片是干笋,只觉得和普通的蔬菜,类似萝卜白菜差异甚大,爽、滑、脆,自带一种涩香,有嚼头,不平庸,听大人们咂着嘴说,“这可是山珍!”我就信了。幻想中,遥远的地方,有一座高山,山花灿漫,玉兰片在丛中笑。
海味,同样有两道:一是海米汤,甩上鸡蛋花,条件好的,再撕上几片紫菜,与普通的鸡蛋汤相比,实在是鲜得不得了。其二是鱿鱼汤,用发好的干鱿鱼切薄片,熬出来,也有种特别的咸鲜,尤其是汤底的鱿鱼,在嘴里嚼起来脆生生的,越嚼越有味道。那时都不知道鱿鱼长什么样子,以为大小应该和海米差不多,也许,海里的东西都是虾米鱿鱼这样的丁片,要不然怎么说“沧海一粟”呢。
不管是山珍,还是海味,盘子和盆子总能很快见底,孩子们汤匙,你争我抢,不光喝到嘴里,还能喝到衣服上。如此的山珍海味,就是孩子们的吃和远方。
山珍海味,是老家人的面子。生活条件再差,也总要请人吃饭;食材再缺,也不能不要面子。有面子的酒席,除了山珍海味,还至少要有鱼,有鸡,才能讨“年年有余”“大吉大利”的口彩,所以,就有了假鱼和面子鸡。
假鱼,常被人听成甲鱼,其实,我小时候,甲鱼反而不值钱,且全是野生,突然有一天才身价暴涨,上了正式的席面。不管在哪里摆席,必须要上红鱼,也就是鲤鱼。无鱼不成席,甚至把结婚都称之为“吃鱼”。比如,问一个小伙子何时结婚,就说“啥会儿吃你的鱼?”可见,鱼不是随便就能吃的,到了非上鱼不可的时候,又无鱼可上,假鱼倒也能当成鱼来撑面子。
所谓假鱼,就是用面掺上虾皮,炸成块,和鱼块看起来相仿,再做成酸汤,称为“假鱼汤”。假鱼的味道自然难以乱真,但上鱼的情分却是真的,客人也不会责怪。后来听说有些地方,当年同样是上不起鱼,就用木头刻的鱼撒上葱花香菜,那就纯粹只能看,不能吃了。
如今,假鱼已经很少见了,县城的老牌酒店,倒还保留着这道菜,我每去必点,尽管,我也算吃过不少鱼,但比假鱼更可口的,还真不多。
我本以为“假”仅仅是凑合,后来发现,其实也是一种传统工艺。宋朝的皇家御膳中就有多种“假”菜,陆游在其《老学庵笔记》中提到过假圆鱼、假沙鱼;《东京梦华录》记载有假河鲀、假圆鱼、假野狐、假炙獐、假蛤蜊等。而且,当初,只有顶级厨师,才能有这样的手艺。
比如记录宋代风俗的《事林广记》中,记述了多种假蛤蜊、假白腰子、假熊掌、假沙鳝的做法,多是用羊肉、猪肉或鱼肉剁碎,与绿豆粉和匀压实,做成造型,调制成近似的味道,和老家的假鱼颇为相似。
很多假菜,比真菜难做多了。清代盐商童岳荐所辑录的《调鼎集》中,有以猪脑为原料制作的“假文师豆腐”,以豆腐制作的“假鸽蛋”。相对来说,以素菜做出肉味要容易一些,以肉食制作出素菜的味道,实在难得。
没想到,恰恰因为贫瘠,老家竟流传下来了这种近乎失传的技法。比如素鸡,明明叫鸡,却无鸡肉,只是把猪肉和馍糁掺在一起,炸饼,蒸熟。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一种蒸碗,现如今,也成了省级非遗,每到过年,我依然忘不了这一口。
比素鸡更能代替鸡的,是面子鸡。顾名思义,是为了面子也要上的鸡。和假鱼、素鸡不同,面子鸡是有一点含鸡量的。我专门向传承曹县蒸碗手艺的宽哥请教,他告诉我面子鸡分两层,上面一层用鸡脯肉泥、淀粉和蛋清来做,稍薄;下面一层略厚,用猪前腿肉泥加鸡蛋、淀粉、馍糁,整体做好后,加猪骨头汤,装碗。上笼蒸熟后,扣在盘子里,吃起来,还真有一些鸡腿的爽滑鲜香。
尽管,和各种特色炒鸡相比,面子鸡也只能算种特色,但今天若有人请我吃面子鸡,我会觉得特别有面子。
前几天,参加一次聚餐,有朋友从老家带来了几个蒸碗,有素鸡、面子鸡,现场嘱咐厨师加工好,端上来,我吃了个狼吞虎咽,桌上的海参没动一口。真正的山珍海味,当然也好吃,但只能吃进胃肠,而老家的味道,一直可以吃进心里。
离开老家之前,我从未见过山和海,记得第一次到海边,已经二十岁了,我并未因为澎湃的潮水而激动,也没有觉得阳光和沙滩多么迷人,只是觉得好似鱿鱼汤的空气中,面子融化,假鱼腾跃,我嘴里分泌出的,是童年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