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坐下来,阿姨有事跟你商量。"
小姨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眼神里带着我读不懂的期待和一丝犹豫。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老式家具特有的木头味儿,混合着灶台上刚炒好的青椒土豆丝的香气。
我放下手里的矿泉水瓶,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掌,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预感。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十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我的母亲。
记得那天下着雨,雨滴打在县医院生锈的铁窗框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父亲双眼通红,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母亲的那条蓝白条纹围裙,那是她出门前最后一次系在腰间的东西。
之后的日子里,我像是被裹进了一层厚厚的棉絮,感觉不到外界的声音和温度,只有无边的窒息感和恍惚。
雨后的小院子里,水洼映出的天空显得格外遥远,就像我再也够不着的母亲。
两年后,父亲娶了小姨——我妈妈的妹妹,那时我刚上小学五年级,已经懂事得足以理解生活的残酷。
小姨比我妈妈年轻六岁,皮肤白皙,说话轻声细语,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她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小海一起搬进了我们家。
"这是你小海弟弟,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啊。"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期望和一丝恳求。
我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看着小海那双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搬家那天,小姨把一个旧木箱子也带了过来,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个泛黄的相册。
"这些是你妈妈的东西,我一直替她保存着。"小姨小心翼翼地把相册递给我,"你想看看吗?"
我接过相册,却没有立即翻开,只是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父亲是县里供销社的采购员,常年在外奔波,七天里能有两天在家就算多的。
"王叔,带点好吃的回来啊!"邻居家的孩子总是这么喊,而父亲也总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分给他们。
家里实际上是小姨在掌管,从柴米油盐到我的学习生活,事无巨细,她都操心着。
"小王,把衣服换了,领子都脏了。"她总是这样叮嘱我,语气温和但坚定。
开始几年,我和小姨之间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她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的生活,我则冷漠以对。
每次放学回家,我都刻意晚一些,常常在学校附近的小卖部前站着发呆,看着别的孩子被母亲接走。
"你妈妈不在了,但小姨会好好照顾你的。"父亲曾这样对我说,手里搓着一盒"大前门",烟灰掉在衣襟上也不知道。
我不言语,只是抿着嘴转身离开,心里想着没有人能取代我妈妈的位置,尤其是她的亲妹妹,那感觉就像是背叛,对母亲记忆的亵渎。
小海比我小五岁,正是黏人的年纪,常常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喊"哥哥",奶声奶气的,听得我心里发毛。
"哥哥,教我写字好不好?"他举着一本描红本,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起初我不理他,但孩子的天真和执着慢慢软化了我的心,有时候放学回家,看到他在院子里孤零零地玩泥巴,我会站在一旁看一会,偶尔还会教他捏个小泥人。
那时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的傍晚,邻居们常常搬着小板凳在树下纳凉,大人们聊着天,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来跑去。
"小王他爸,你家小王真是越长越像他妈啊,瞧这眼睛,跟他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邻居刘大妈总是这样感叹。
这种时候,小姨就会默默地站起身,借口去厨房盛饭或者打水,避开这些让人尴尬的话题。
转折发生在我初三那年。
那是1994年的冬天,北方的寒风刮得窗户"吱吱"作响,屋里的煤炉烧得正旺,炉盖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期中考试前,我发高烧,父亲又正好出差在外,是小姨彻夜不眠地照顾我,用凉毛巾为我擦额头,端着刚煮好的粥一点一点喂我。
"小王,把这药吃了,退烧得快些。"她把药片掰成两半,放在我嘴边。
我昏昏沉沉中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并非我想象中那么可恨,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履行着对姐姐的承诺。
"小王,你妈妈要是在天上看见你病成这样,得多心疼啊。"她轻声说道,眼角湿润,"她临走前托梦给我,说让我替她照顾好你。"
我隐约记得那晚自己哭了,像是压抑了好几年的委屈一下子宣泄出来,泪水打湿了枕头,也仿佛洗净了心中的一些芥蒂。
小姨抱住我,也跟着哭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合着家里特有的柴米油盐的气息,莫名地让我感到安心。
从那以后,我开始叫她"小姨",而不是生硬的"阿姨",她听到这称呼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又迅速地低下头,假装在整理衣角。
高考那年,是1997年,全县沸腾,到处贴着"金榜题名"的红纸条,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喇叭里播放的祝贺录音。
我的成绩不算理想,只够上一所普通的大专,填报志愿那天,父亲坐在桌前,眉头紧锁,不停地搓着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要不再复读一年?"他提议道,语气里满是纠结。
出乎意料的是,小姨却给了我极大的支持。
"复读又有什么用?现在能上大学就不错了,你知道咱们县一年能出几个大学生?"她坚定地说,"咱们家就你一个大学生,多光荣的事啊!"
妈妈去世后留下的那本相册,我一直没舍得翻开,却在这一天鼓起勇气打开了它。
里面有一张母亲和小姨的合影,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一起,笑得那么灿烂,背景是县城新建的百货大楼,那一定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姐妹同心,其利断金。1985年8月"。
那晚,小姨拿出自己积攒的两千块钱塞给我,"拿着,给自己买点像样的衣服,大学里可不能邋里邋遢的。"
那两千块钱在1997年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对于一个县城里的普通工人家庭来说,那可是小姨在街头卖了几个月油条攒下来的。
"小姨,这钱我不能要。"我推辞道。
"拿着!"她语气坚决,"这是小姨的一点心意,你大了,要懂事了。"
接过那叠还带着油条香气的票子,我鼻子一酸,第一次由衷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小姨。"
大学四年,我在省城的一所普通专科学校读机械,每次放假回家,小姨总会提前准备好我爱吃的菜。
那时候刚进入新世纪,县城也在悄然改变,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街边开始有了彩色霓虹灯,父亲所在的供销社也被改制成了私营超市。
"现在不景气啊,单位里一大半人都下岗了。"父亲皱着眉头,一边喝着小姨泡的茶,一边叹气。
小姨那时在街头摆了个小摊,卖些简单的早点,像油条、豆浆之类的,虽然辛苦,但胜在自由,不用担心下岗。
而小海,那个曾经黏人的小男孩,也慢慢长大了,上了初中,成绩不错,但性格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
"哥,教我做这道题吧。"寒暑假里,小海常这样怯生生地捧着作业本找我。
那时候我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弟弟"的称呼了,甚至会主动带他去县城新开的游戏厅玩街机,一块钱三条命,小海总是第一局就输,我就在旁边笑他"手残"。
2007年,我大学毕业,通过县里一个远房叔叔的关系进了县供电局,虽然是个小职员,刚开始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
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逢人就说:"我儿子大学毕业了,进了国企!"
小姨更是逢人就夸我有出息,连带着小海也跟着与有荣焉,整天拿着我的大学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哥,你说我将来也能上大学吗?"小海趴在书桌前,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当然能,只要你好好学习。"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那年夏天格外炎热,蝉鸣声此起彼伏,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挂满了知了猴的空壳,小海收集了一大罐,说要带去学校和同学们交换。
小海那时候已经上高中了,学习压力大,整个人消瘦了不少,脸上开始冒出青春痘,有时候一整天关在屋里,除了吃饭,连门都不出。
"小王,你得多关心关心小海,他高中不容易。"小姨时常这样叮嘱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也确实尽了一个"哥哥"的责任,周末带他去县图书馆,给他讲题,偶尔带他去新开的肯德基吃顿好的。
县里的第一家肯德基开业那天,排队的人能绕店三圈,我和小海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买到炸鸡和可乐。
"哥,这个真好吃!"小海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脸上的青春痘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明显,但掩盖不住他的兴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2010年,因为工作表现不错,我被提拔为科室主任,收入也有了明显提升。
那年,小海高考,分数不算顶尖,但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学了计算机专业,这在当时可是个吃香的专业。
临行前,他站在老旧的客运站,背着母亲给他缝制的帆布背包,手里握着父亲给的五百块钱,眼里含着泪。
"哥,谢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学习,别辜负了小姨的期望。"
听到这话,他使劲点点头,转身登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客车,隔着车窗,我看到他擦了擦眼睛。
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莫名的骄傲,仿佛真的看着亲弟弟长大成人。
小海上大学后,家里一下子清静了不少,父亲和小姨也渐渐老了,父亲的腰越发弯了,小姨的两鬓开始泛白。
我常常加班到很晚,回到家里看到小姨留在桌上的饭菜,总会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那时候县城正在大规模建设,到处是工地,夜晚的马路上常常能看到农民工扛着铺盖卷往工棚走去,偶尔有人会扛着收音机,放着戏曲或者新闻。
2014年的春节,单位组织联谊活动,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莉莉,她在县医院做护士,温柔贤惠,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你们聊得真投机啊!"同事小刘打趣道,递给我一杯啤酒,"莉莉人不错,家境也好,你可别错过了。"
我和莉莉很快坠入爱河,半年后订婚,订婚那天,小姨忙前忙后,张罗了一桌子菜,让街坊邻居都赞不绝口。
"小王啊,你看看,莉莉多好的姑娘,这下我和你爸也能放心了。"小姨握着莉莉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父亲难得地喝了点酒,脸颊红红的,拉着我的手说:"小王啊,爸爸对不起你妈妈,这些年亏欠了你不少,今天看到你找到这么好的姑娘,我心里也踏实了。"
我摇摇头:"爸,都过去了,您和小姨这些年对我很好。"
婚后,我和莉莉在县城买了套小两居,是县里最早的一批商品房,虽然只有70多平方米,但在当时已经是很体面的住所了。
距离父母家不远,逢年过节都会回去吃饭,或者接他们来我们家住几天,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小海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的一家软件公司,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打电话回来说工作忙,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妈,我下个月发奖金,给您买个手机,咱们可以视频通话了!"他在电话里这样兴奋地说。
小姨笑着应承,挂了电话后却嘀咕:"这孩子,省着点花钱不好吗,买什么手机,我又不会用。"
2017年初,莉莉怀孕了,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小姨,隔三差五就送来自己做的补品,说是对胎儿好。
"小王,你得多照顾莉莉啊,现在不比从前,孕妇都是宝。"小姨叮嘱道,眼里满是慈爱。
孩子出生那天,恰好是中秋节,一轮满月挂在天空,我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心中满是感动和责任感。
"咱们叫他小满吧,寓意生活圆满。"莉莉虚弱地说。
我点点头,转身看见站在病房外的小姨和父亲,他们的眼里都闪烁着泪光。
2022年春节,小海突然回家,带来了一个令全家振奋的消息——他谈了个女朋友,两人打算年底结婚。
"妈,哥,这是佳佳,她是我们公司的同事。"小海腼腆地介绍道,脸上泛起红晕。
佳佳是个清秀的姑娘,说话很有礼貌,看得出家教很好,她拿出准备的礼物,是一条漂亮的丝巾,小姨戴上后显得精神了许多。
"好好好,终于要结婚了,妈这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小姨眼睛里闪着泪光,握着佳佳的手不停地点头。
父亲也难得地多喝了几杯,脸涨得通红,拍着小海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出息!"
就在我们全家沉浸在喜悦中时,小姨找了个机会单独把我叫到了一边。
客厅里的电视正播放着春晚,欢快的笑声和掌声从屏幕里传出,小姨却一脸凝重地坐在了我旁边。
"小王啊,小姨有事想跟你商量。"她坐在炕边,有些不安地搓着手,目光游移不定。
外面下起了小雪,窗棂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散射着路灯的光芒,映在小姨脸上,让她显得格外苍老。
"小姨,您是想...?"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还是问道。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小海要结婚了,我和你爸这些年攒了点钱,准备给他在省城买套房子。"
我点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现在房价多高啊,我们手里的钱还差一截..."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工作这些年,应该存了些钱吧?小姨想向你借15万,帮小海装修新房。等小海工作稳定了,我们一定会还你的。"
这个请求让我一时语塞。
十五万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是小数目,我和莉莉结婚五年,生活算不上多宽裕,每个月的房贷就要还四千多,去年莉莉生了孩子,家里开销更大了。
我们好不容易攒下二十多万,本打算换个大一点的房子,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小姨期待的眼神让我心里发堵,这些年她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从我十岁失去母亲那年起,她尽管不是亲生母亲,却承担了一个母亲的责任。
"小王,你怎么不说话?"小姨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
院子里传来小海和佳佳的说笑声,他们正在堆雪人,佳佳的笑声清脆悦耳,像是风铃。
"小姨,这事我得和莉莉商量一下。"我最终这样回答,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回家后,我将小姨的请求告诉了莉莉,出乎我的意料,莉莉并没有立即反对。
"你和小海毕竟有兄弟之情,小姨这些年也对你很好,"莉莉思考后说道,手里抱着熟睡的小满,"但十五万不是小数目,我们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街灯在雪花的映衬下显得朦胧而温暖,像是童话世界。
经过一晚上的商量,我们决定拿出五万元帮助小海,而不是全部的十五万,这是我们能够在不影响自己家庭生活的前提下做出的最大让步。
第二天,我回到父母家,小姨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听到我进门,她擦了擦手,急切地迎了上来。
"小王,你和莉莉商量得怎么样了?"她问,眼里满是期待。
我深吸一口气:"小姨,我和莉莉商量了,我们能拿出五万元帮助小海。现在我们家也有孩子了,开销很大,希望您能理解。"
小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的笑容有些勉强。
"五万?"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小王,小姨知道你现在家庭负担重,但小海是你弟弟啊,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人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想想,如果你妈妈在天上看到她的儿子不帮助自己的外甥,会多伤心啊。"
小姨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切进我的心,我忽然意识到,尽管这些年我已经接受了小姨作为家人的存在,但在她心里,血缘的界限其实从未模糊过。
我永远是她姐姐的儿子,而小海才是她的亲生骨肉,这本无可厚非,但却让人心里发酸。
"小姨,我..."我刚要开口,父亲从外面进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疑惑地看了看我们。
"你们在说什么呢?"他问道,声音里透着疲惫,这些年的辛劳让他苍老了不少。
小姨迅速擦了擦眼角,对父亲说:"没什么,就是跟小王商量小海的婚事。"
她转身回到厨房,继续准备午饭,锅铲敲在锅边的声音比平时更大,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晚饭时,气氛有些尴尬,小姨话少了许多,我也心不在焉,只有小海和佳佳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不停地讨论着新房的装修风格。
"我们想要简约风格,白墙配实木家具,清爽又温馨。"佳佳兴致勃勃地说,完全没察觉到餐桌上的微妙气氛。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乱糟糟的,县城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偶尔经过的汽车带起一阵风雪。
一方面,我感谢小姨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另一方面,我也明白自己对妻子和孩子的责任,拿出十五万意味着我们至少要推迟两年才能换房子,孩子上幼儿园的费用也会捉襟见肘。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办公室里同事们的谈笑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
莉莉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天晚上,她坐到我身边,孩子已经睡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老公,我看得出来你很为难。"她轻声说,手指抚摸着我紧锁的眉头,"如果你真的想帮小海,我们可以再多拿出一些,比如八万。虽然会辛苦点,但毕竟是亲情啊。"
莉莉的宽容让我感动,但也让我更加清醒地思考这个问题,到底什么是亲情,什么是责任,界限在哪里?
最终,我做出了决定,周末,我再次回到父母家,独自找到了小姨。
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时光的痕迹。
"小姨,关于上次您提的事,我想清楚了。"我认真地说,看着她缓慢转过身来,"我可以给小海八万元作为结婚礼物,但不是十五万。这是我和莉莉的共同决定,也是我们家目前能够承受的极限。"
小姨默默地叠着手里的衣服,没有立即回应,只听见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是她最爱听的黄梅戏。
"小姨?"我试探性地问道。
她终于抬起头,眼里有泪光闪烁:"小王,小姨知道你不容易。八万就八万吧,总比没有好。"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勉强,但更多的是妥协,这让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愧疚,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小海结婚那天,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酒席摆在县里最好的酒店,有十几桌,热闹非凡。
席间,小姨主动向亲戚们介绍我:"这是我姐姐的儿子小王,在县供电局当科长呢,有出息着呢!"
听到这话,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小姨心里,我始终是"姐姐的儿子",而不是她的儿子,这并没有错,但却道出了我们关系的本质。
婚礼后,小海和佳佳回到省城,开始了新生活,我按照承诺,给他们转了八万元。
第二天,小海特地发来信息感谢我,还承诺等他事业有成就会加倍报答,我回复他不必挂心,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日子又回到了正轨,我每天上班,照顾莉莉和孩子,偶尔周末回父母家看看,带些水果或者营养品。
几个月后的一天,父亲突然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语气急促,让我心里一紧。
到家后,我发现小姨坐在客厅里,脸色不太好,手里捧着一杯茶,茶水已经凉了,却一口没动。
"小王,有件事小姨想当面跟你说。"她开口道,声音有些颤抖,"那八万块钱,小姨想还给你。"
我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她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有一棵老槐树,已经长了几十年,见证了这个家的悲欢离合,"小海跟我说,他觉得这笔钱你给得不情愿,他不想要。"
原来,小海从佳佳那里得知了我和莉莉为这笔钱的纠结,佳佳和莉莉是同乡,偶尔会聊天,莉莉无意中提到了我们为了这笔钱做出的取舍。
小海得知后,觉得很过意不去,坚持要退回这笔钱,这让小姨既尴尬又伤心。
"小姨,钱已经给出去了,就别再提了。"我坚决地说,心里却五味杂陈,"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小姨抬头看我,眼里闪烁着泪光:"小王,这些年,小姨对你够好吧?"
我点点头:"当然,小姨对我很好,我一直很感激。"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是你妈妈的儿子啊。"小姨擦了擦眼泪,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怀念,"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妈妈。我们姐妹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小时候家里穷,一个馒头我们掰成两半,一个梨我们轮流咬一口。她走得那么突然,我心里一直愧疚...后来嫁给你爸,也是因为放不下你,怕你没人照顾。"
这番话让我心头一震,回忆中浮现出那本相册里的照片,两个少女并肩而立,青春洋溢,浑然不知岁月将如何捉弄她们。
原来这么多年,小姨照顾我,不仅仅是因为嫁给了我父亲,更是为了完成对姐姐的承诺,弥补自己内心的愧疚。
"小姨..."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
"小王,小姨不怪你。"她继续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已经洗得有些褪色的手帕,轻轻擦拭着眼角,"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坚持。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结。你妈妈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了她。这么多年,我尽力了,但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始终不是你妈妈。"
她的话如同一把钝刀,缓缓切开了我内心深处的伤疤,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
是啊,尽管这些年我已经接受了小姨的存在,但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把她当作小姨,而不是母亲,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人之常情。
"小姨,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真诚地说,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些岁月留下的茧,"无论您是以什么身份照顾我,那都是实实在在的关爱。我现在能有今天,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您的支持。那八万块钱,就当是我对您和小海的心意吧。"
小姨沉默了许久,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最后她点点头:"好,小姨收下了。但你记住,等小海工作稳定了,这钱一定会还给你的。"
从那天起,我和小姨之间似乎多了一层理解,我们都明白了各自的立场和感受,虽然不能完全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但至少知道了彼此的底线。
一年后,小海和佳佳有了孩子,全家人都很高兴,我和莉莉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省城看望他们。
初夏的省城绿树成荫,街道两旁的梧桐树郁郁葱葱,为炎热的城市增添了一份清凉。
小海的小区环境不错,有花园和儿童游乐设施,孩子们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嬉戏,欢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两家人见面,其乐融融,小海的孩子刚满月,小脸红扑扑的,睡在婴儿床上,像个小天使。
饭桌上,小海举杯向我敬酒。
"哥,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和照顾。"他诚恳地说,眼神真挚,"我知道你为了帮我装修房子,推迟了自己换房子的计划。我现在工作稳定了,这是四万块钱,算是我先还你的一部分。"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
我没有接,而是笑着说:"那是我的心意,不用还。你好好照顾佳佳和孩子就行了。"
小海坚持要我收下:"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的心意。你当初帮我,我现在有能力了,自然要还。这是做人的道理。"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个曾经的小不点,已经长成了一个懂事的男人。
最后我只好收了四万,其余的四万我说就当是给侄子的见面礼了,小海和佳佳连连道谢,眼里满是感激。
回家的路上,莉莉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老公,你做得对。亲情不是算计,而是互相理解和尊重。"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是啊,亲情有时候确实很复杂,尤其在我们这样的特殊关系中,小姨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用自己的方式爱护了我;小海不是我的亲兄弟,但我们之间却有着真实的手足之情。
今年春节,全家人又聚在了一起,父亲的白发更多了,小姨的皱纹也深了,但他们的笑容依然温暖。
看着满桌的菜肴,看着父亲、小姨、小海一家人和我自己的小家庭,在这个普通的县城里,在这个普通的家庭中,我忽然明白,家不一定是血缘关系,而是共同经历和彼此理解编织成的温暖港湾。
往事如烟,人情冷暖,我们不必完美,只要真诚;不必无私,只要懂得分寸。
亲情的真谛,或许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