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方涛
父亲是价值观,是身份,也是通道。父亲就是父亲。——题记
哲贵
这一次,哲贵罕见地没有从小说开始聊起。
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红色小书,封面上有一枚黑色的爆炸贴,沉默而直白——献给父亲。
谈起父亲,这个挺拔作家手上的细微动作明显迟滞了下来,思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转到温州苍南县那个名为燕头村的小村落,“我父亲是练南拳的,传承的是南少林一派。年轻时他是我们村里力气最大的那个人。晚上,我们住在一个房间,父亲练拳,也教我们练……”
2024年5月,哲贵的中篇小说《微不足道的一切》在《收获》杂志首发,随后登上2024收获文学榜中篇小说榜榜首,并入选《北京文学》2024年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榜中篇小说前五、《扬子江文学评论》2024年度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前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2024中国文学年度档案”等诸多文学榜单,并于近日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小说讲述了信河街丁家三代数十年间的五味杂陈的生活故事。在亲情的撕裂与缝合、病痛的折磨与救赎中探寻生命的意义。而熟悉哲贵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在书中窥见他与父亲的影子。
2022年,父亲猝然离世。当巨大的悲痛袭来,过不去,怎么办?写,是唯一的途径。哲贵将这部作品视为写给父亲的一封长信,同时,也是一次迟到的对话。
【1】
“我不清楚是否所有的父亲都是沉默寡言的。但我确实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是怎么样的。”
在哲贵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一口深邃的古井,深不见底,也没有波澜。除去母亲做手术的一次经历,他几乎未曾见过父亲的任何情绪起伏。
多年习武给父亲打下了太好的身体基础,以致于帕金森突然降临时,所有人都全无防备。哪怕好几次连人带车翻进水沟里,父亲也觉得自己只是累了,休息一阵就好。直到辗转几家医院,多位医生都给出了不容置疑的诊断,父亲才沉默着接受了这个事实。
哲贵安慰道:“作家巴金和拳王阿里也是帕金森,从今往后,您跟名人平起平坐了。”父亲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依旧猜不透父亲此时的心情。
不过,变化还是悄然发生了。那个充满力量感的父亲消失了,生活的角色开始颠倒过来。父亲变成了一个弱者,一天之内要“死”两次,又“活”过来两次。
不吃药时,父亲像机器人一样从头顶开始慢慢僵化,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帕金森的后遗症是全身僵硬,本就沉默的父亲,现在想说也说不出了。吃了药,父亲才又“活”过来,又是一条好汉了。
《微不足道的一切》中有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丁铁山患病后,十余年间,喉咙里只剩下三个字:“丁—小—武”。那个“东征西战,周游全国”战士般的父亲逐渐萎缩、坍塌,仿佛回归到一个婴儿的状态,只能喊自己儿子的名字了。
这一刻,生命如同一条流动又轮回的长河。
哲贵告诉记者,这个细微的情节来自现实中的一位好友。在好友父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整整十年间,只会呼喊儿子的名字,“吃饭、难受、上厕所,醒过来,无论脑子里有什么想法,都只喊这三个字。我意识到,他或许是在寻找自己的儿子,也可能是寻找自己。”
而小说中丁小武在照顾父亲丁铁山时,也仿佛在照顾另一个自己。父与子形成了奇妙的镜像。
在现当代文学中,关于父亲的形象,最著名的莫过于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而现实中,朱自清与父亲其实是长期失和的。
“写父亲的背影,朱自清哪里是写父亲啊,其实是写他自己,写他与父亲相似的漂泊命运。”哲贵感慨,无论我们自己承认与否,最终都会朝着父亲的样子生长过去。
交谈间,哲贵忽然想起自己与林斤澜先生交往的一件趣事:林先生曾问女儿,自己是个什么形象?女儿的回答出乎意料,竟也是“一个背影”。
原来,林斤澜旧居很小,没有自己的书房,甚至没有书桌,他每天就是在饭桌下搬一条小凳子,背对着家人,不停地写作。对女儿来说,背景的形象渐渐固化了。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见过父亲这样的背影。
《微不足道的一切》哲贵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2】
2006年,儿子出生后,哲贵给父亲打去一个简短的电话。报喜,也像是一份平静的宣言。
那一刻起,他既是儿子也是父亲了。也就是说,作为父亲,两代人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
“这时候,父亲变成了一个身份的通道。我开始尝试真正理解他,以一个父亲的视角去看待我的父亲。”在哲贵看来,由于生命的孕育与连接,母性更如同一种生命本能。而父亲往往需要通过学习和传承。当孩子呱呱坠地,孩子开始学习成为孩子,父亲开始学习成为父亲。
学习,也就意味着会有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是犯错。
小说中,丁铁山和丁小武又何尝不是生活中无数父亲的写照?他们总是以“需要”和“满足”的方式出现,笨拙而小心翼翼:
丁小武还是偷偷告诉丁铁山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应该说一声,但他没有说结婚日期。丁铁山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说没有。丁铁山又问:“确实没有?”他说:“确实没有。”丁铁山就不再问了。见丁点点没有再说什么,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需要钱吗?”
丁点点摇头说:“不需要。”
他更加小心地说:“如果买房子,我给你付首付。”
丁点点看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依然摇头说:“不需要。
他叹了一口气,像失望,又像松了口气说:“有需要就跟我说嘛。”
通过时代变迁中两代父亲与子女的对话,哲贵精准地把握了中国式家庭普遍而又隐秘的沟通困境。
哲贵
60岁后,在家人的反复劝说下,哲贵父亲把手头的小生意歇了,从老家苍南搬来温州和哲贵同住,这一住就差不多是15年。哲贵的书放在家里,父亲也常会拿来翻阅、研究,但从未发表过意见。
“我知道他对我们有要求,希望我们过得好,也会感到骄傲,但他从来不会说出口。”
父与子之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对话的帘幕。
而自己成为父亲后,哲贵选择打破父亲沉默的家庭符号。帘幕掀开了,不要了。
儿子上寄宿学校时,哲贵每周开车接送,一路上父子间可以聊任何话题,“他想当和尚,我都鼓励他。我说搞不好家里还能出个高僧呢。”哲贵笑笑,“什么想法都可以聊,沟通永远比沉默要好。”
评论家黄德海对哲贵的创作保持着长期关注。他表示:“从人物原型来说,这个小说大概跟哲贵和自己父亲的经历有关,有一些隐秘的线索,也潜藏着他对父亲的感情。不过,小说毕竟是小说,并不是原型本身。”
而在黄德海看来,《微不足道的一切》在小说意义上,“既老又新”。老,是写的父子和家庭题材,在各类作品中屡见不鲜;新,则是说这个小说写出了现在这个时代下,一种特殊的父子关系。这对父子既面对着这个时代出现的新病,也经历着时代发展带来的工作和生活变化,更在这些新的变化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考和认知。或许也可以说,这个小说写出了独特的“这一个(时代、人物、关系)”,小中见大,于微不足道的事物中看见时代与人心内在的巨大波澜。
【3】
《微不足道的一切》完成时,哲贵刚好50岁。按中国人的传统说法,该去了解一下所谓的“天命”了。
虽然故事依旧回到了我们熟悉的信河街,但这部作品对哲贵而言,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从前写信河街系列,我基本上是一个观察者,观察别人,观察朋友,观察外部的世界和芸芸众生。但这次,站在50岁门槛上,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标本,当作信河街的一个人物来观察,也把自己作为一种方法。”
几乎没人知道,父亲去世后,以文字谋生的哲贵一度失去了表达能力,“就是没有办法,坐在电脑前,总感觉有好多话要说,但就是一个字都没法写。”
而作为近30年的老友,《江南》杂志原主编钟求是却笃定哲贵一定会写出一个东西来。
果然,2024年1月3日,哲贵将五年前写好的一个小长篇翻出来,决定改写一部献给父亲的小说。说是改写,实际上差不多是另起炉灶。小说的叙述从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原来近十万字压缩到四万余字。
《微不足道的一切》哲贵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小说在20多天一气呵成。哲贵坦言,通过在写作中与父亲的不断对话,把心结慢慢捋开了,自己也获得了一次成长:
所谓知天命,或许就是对这个世界客观规律的理解与和解。付出了50年的岁月,经历了亲人的病痛,看到了世界的悲欢离合,才明白所有“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即使举步维艰,即使生离死别,还是要接纳它,然后,不舍昼夜地继续向前走去。只有跨过去,世界会变得更包容、更开阔,可能还会更温暖。
“我觉得这是哲贵父亲给他的一份生命礼物。那么厚重的一份礼物,不是所有人都能接住的,但哲贵接住了,并把它很好地呈现给读者。”钟求是读完《微不足道的一切》后认为,“寻找自我”是小说的一个重要内核,哲贵与小说中许多人物一起,在生命受困时,把最柔软、松动的一部分找到了。
小说最开始就叫《父亲》,但哲贵认为,每个父亲在人潮人海中,或许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对于一个家庭,他又是如此伟岸。正是这微不足道的点点滴滴,才汇聚成整个世界。
这篇访谈完成的两天前,哲贵在家中和儿子聊起佛经,讲到《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完成这部小说的过程,也是哲贵对这句话理解的历程。
突然,他对儿子说:“爸爸已经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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