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芒果
"你出去,让哥哥吃。"奶奶的声音低却坚定。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堂哥坐在方桌前,面前摆着一个黄澄澄的芒果。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我刚上小学二年级,那时候的芒果还是稀罕物,隔壁李叔从南方出差带回来的,价钱能顶我们家三天的伙食费。
父亲回来得不是时候,正巧撞见我站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屋里。
他的脸刷地沉了下来,像天上突然飘来的乌云。
"儿子跟孙子,您怎么还分个远近亲疏?"父亲嗓音压得很低,像是压住了一座火山。
奶奶没吭声,只顾着削芒果皮,手上的老年斑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堂哥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我那时只有八岁,不明白大人世界的复杂,只知道芒果酸甜可口,堂哥有,我没有。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我拽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爸,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
父亲停下脚步,蹲下身来看着我,眼里有说不出的心疼:"傻孩子,不是的。"
那晚,父亲和奶奶的争吵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
我蜷缩在被窝里,听见父亲说:"咱们分家吧,各过各的。"
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老三,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您心里有杆秤,我心里也有。这些年,凡是好东西都先想着他,我儿子算什么?庶出的?"
"你胡说什么!我对孩子们一碗水端平,只是他爹娘不在跟前..."
"端平?您自己扪心自问!今天这芒果事小,可您这心偏得事大啊!"
隔壁房间,堂哥的呼吸声很轻,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偷听。
第二天一早,父亲面色铁青地收拾东西,奶奶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攥着一个旧布包。
那是她平日藏私房钱的地方,里面是她一辈子的积蓄——一本发黄的存折。
"你拿着吧,我的,也是你的。"奶奶声音颤抖,眼里噙着泪。
父亲没接,转身就走:"不是钱的事,是心偏了的事。"
奶奶的手僵在半空中,那一刻,她突然老了十岁。
我们搬到了单位分的新楼房,奶奶和堂哥留在老院子里。
那时省城正在变样,旧砖房边上冒出钢筋水泥的楼房,就像我们家,新旧两代人的割裂一样生硬。
新家很小,只有两间房,但父亲说这是"自己的地盘"。
母亲本不想分家,但看父亲态度坚决,也只能叹气:"老三,你这是何苦来哉。"
父亲放下手里的箱子,语气坚定:"忍气吞声的日子过够了,咱们自己过。"
那段日子,我和小伙伴们玩耍时,总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老张家三儿子跟老太太分家了,就为了一个芒果。"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孝道啊。"
"可不是嘛,再怎么说,那也是生你养你的娘啊。"
这些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只是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外人看什么热闹。"
每当我想念奶奶,想念那个有大院子可以放风筝的老家,父亲总会沉默。
母亲会悄悄对我说:"你爸心里也难受,别提这茬。"
我们家的餐桌上,再也没出现过芒果。
那年冬天,奶奶病了。
父亲接到电话后二话不说,拎着药箱就往医院赶。
"堂哥呢?"我问。
"去外地打工了,说是忙,来不了。"父亲语气平淡,眼里却有说不出的失望。
医院的走廊又冷又长,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父亲守在病房外,一夜未合眼。
天快亮时,我从家里带来热水和馒头,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忽然开口:"你知道为什么奶奶对你堂哥那么好吗?"
我摇头。
"那是七零年,你堂哥父母下乡插队那会儿,你堂哥才两岁。"父亲的眼睛看向远方,仿佛穿越回那个艰难的年代。
"知青们住的地方条件差,带着孩子怕耽误工作,也怕苦了孩子。你奶奶答应照顾他,就真把他当亲儿子养。"
父亲叹了口气,抿了一口水,继续说:"那时候我还在上学,亲眼看着奶奶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堂哥。家里有个鸡蛋,先想到的是他;有块糖,也是先给他。"
病房里,奶奶的呼吸声微弱却平稳。
"你堂哥父母回城后,他已经跟奶奶亲得不得了,喊他爹娘反倒生分。他爹娘也知道亏欠孩子,就由着奶奶继续宠他。"
父亲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不是气奶奶偏心,我是怕你堂哥一辈子依赖,不懂独立。人这辈子,总要学会自己走路。"
窗外,东方泛起鱼肚白,一夜的守候让父亲的眼里布满血丝。
"你奶奶的心啊,比这世上最软的棉花还软。她是怕你堂哥没人疼,所以格外上心。"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眼里有这样的柔软,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下午,堂哥终于赶回来了,眼圈红红的,嘴上还说着"车票难买"之类的借口。
父亲只说了一句:"人回来就好。"
奶奶醒来看见堂哥,眼泪就下来了:"娃啊,你可回来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有酸,也有甜。
奶奶住院的那段日子,父亲每天下班就往医院跑。
单位的王师傅见了,直摇头:"老三啊,你这不是嘴硬心软吗?当初分家分得那么干脆,现在又这么上心。"
父亲脸一板:"那是我娘!"
三个字,顶得王师傅哑口无言。
堂哥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能来医院。
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提那碗芒果,谁也不提分家的事,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那道裂缝就在那里,虽然看不见,却真实存在。
奶奶的病慢慢好转,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父亲和堂哥商量着接奶奶去哪里住。
"去我那吧,我请了假,可以照顾她。"堂哥说。
父亲却摇头:"你那单身宿舍,条件差。我家虽小,但有你妈和小弟一起照顾,方便些。"
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问奶奶的意思。
奶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有说不出的疲惫:"我哪儿都不去,就回老房子。"
父亲皱眉:"那谁照顾您?"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都多大岁数了,还怕这个?"奶奶的倔强劲儿上来了。
最后还是妥协了,决定轮流去老房子照顾奶奶。
那天晚上,我拿了压岁钱买了两个芒果,一个给奶奶,一个给堂哥。
奶奶看着我,眼泪滚落:"傻孩子,奶奶不是不疼你..."
"我知道。"我打断她,"爸爸说,您的心比棉花还软。"
堂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弟,那时是我不懂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给我:"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
我接过苹果,笑了:"大哥,咱们扯平了。"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奶奶的白发在光线中显得格外柔和。
父亲站在门口,脸上的棱角似乎被时光磨平了几分。
那天晚上,父亲久违地在老房子留宿。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炉子旁,听奶奶讲她年轻时的故事。
"那时候,你爷爷还在世,家里穷啊,一个白薯能当宝贝似的分着吃。"奶奶眼里有往事的光芒。
"你们爹当兵去了,家里就剩我照顾你们兄弟几个。最苦的是六六年那场大灾,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
父亲静静地听着,眼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堂哥来的时候,正赶上好日子。可我总想着,他爹娘不在身边,得多给他些疼爱,别让孩子觉得委屈。"
奶奶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老三,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觉得娘偏心。但娘这心啊,装的是你们所有人。"
父亲低下头,声音哽咽:"娘,是我不懂事。"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父亲小时候的影子。
奶奶出院后的日子,我们家渐渐有了变化。
父亲开始每周都带我回老房子看奶奶,有时候还会带些小礼物,糕点啊,水果啊,虽然不贵重,但奶奶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你看你,瞎花钱做什么,娘不缺这些。"嘴上这么说,手却紧紧攥着父亲带来的东西。
堂哥也常来,有时候会和父亲一起修修老房子的门窗,补补院墙。
两个大男人,说话不多,但动作默契。
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和你堂哥,其实小时候关系最好。只是后来..."
她没往下说,但我懂了。
春节前,父亲突然提议:"娘,要不您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奶奶愣了一下,看看堂哥,又看看父亲:"这..."
"我那儿地方小,不合适。"堂哥抢着说,"还是去老三家吧,条件好。"
奶奶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暗下去:"不用了,我住惯了老房子,不想折腾。"
父亲和堂哥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
第二天,他们神秘兮兮地出去了一整天。
回来时,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钥匙。
"娘,我和你大哥商量好了,在单位附近租了个房子,三室一厅,我们一家住两间,您和大哥各住一间,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
奶奶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那个春节,我们在新租的房子里过的。
奶奶亲手包的饺子,芹菜猪肉馅的,是我最爱的味道。
父亲和堂哥喝了点酒,脸都红扑扑的。
"来,老三,哥敬你一杯。这些年,是我做得不对。"堂哥举起杯子。
父亲摆摆手:"都是一家人,别说这些。"
我和母亲在一旁偷笑,看着两个平日里言语不多的男人,此时却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奶奶坐在沙发上,眼里满是幸福。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卧室里说话。
"老三,你这心结终于解开了。"母亲的声音很轻。
"哪有什么心结,就是年轻气盛,钻牛角尖。"父亲叹了口气,"娘那么大年纪了,我们做儿女的,能陪一天是一天。"
第二年春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厨房里父亲和奶奶在忙活。
桌上放着一个大芒果,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奶奶,这是..."
"你爸买的,说是要给你补回来那一次。"奶奶笑着说。
父亲在一旁切芒果,笨手笨脚的,却很认真:"来,一人一块,谁也别馋着谁。"
那天的芒果特别甜,甜到我心里去了。
堂哥后来考上了大学,临走前特意来看奶奶。
"奶奶,我会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期望。"他郑重其事地说。
奶奶拍拍他的手:"好好的,奶奶等你回来。"
送走堂哥,奶奶坐在院子里发呆。
父亲走过去,轻轻说:"娘,别担心,他会有出息的。"
奶奶点点头:"我知道,你们都会有出息的。"
岁月静好,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和睦地生活着。
有时候想起那碗芒果引发的风波,就像一场久远的梦。
后来我才明白,亲情不是平均分配的数学题,而是各有各的深情与责任。
那碗芒果里,装的不只是一个孩子的委屈,还有长辈们深沉复杂的爱,和他们各自的坚持。
分家不是真的分离,而是让彼此学会尊重和理解。
就像省城那些新旧交替的楼房,看似割裂,却是一脉相承的生活。
有些事,不是对错分明;有些爱,需要时间去理解。
多年后,当我自己也为人父,看着孩子争抢玩具时,我想起了那个夏天的芒果,心中释然。
爱,从来都不是均等的付出,而是用心的理解与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