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的背后
"钱啊,这辈子赚的钱,不都是为了孩子吗?"婆婆的话像一把刀,扎在我心口。
她坐在我家那张褪了色的布艺沙发上,面前摊着两本崭新的房产证,指甲有些发黄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红色的封面,然后坚定地递给了我丈夫的弟弟。
百万拆迁款也一并给了,那一刻,小叔子眼里闪着泪光,而我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东北腊月的风还冷。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夜深人静,我的委屈却像沸水一样翻腾。
这十年来,婆婆的一日三餐、洗衣叠被,哪一样不是我操持?
她年前摔了一跤,腿骨裂了,我端屎端尿地照料了两个多月,夜里听到她的咳嗽声就立马起床。
可到头来,两套拆迁房和一笔不小的款子,全给了小叔子一家,连个商量都没有。
丈夫知道后只是叹了口气:"娘心里有数,咱别说什么了。"
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有时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家住在东北一个老旧小区,九十年代的砖房,窗户缝隙大,冬天进风,夏天漏雨,每到雨季,家里总要摆几个脸盆接水。
丈夫是老实人,在机械厂做技术员,每天起早贪黑,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根针。
我在街道小店当售货员,夏天热得满头大汗,冬天冻得手指发紫,两人工资加起来勉强够用,养活一家人已属不易。
"凑合过呗,哪家没点难处啊?"这是丈夫的口头禅,听多了,我也学会了咬牙坚持。
婆婆进城那年是2005年,农村老家因为修水库被征收了,赔了两套房子和一笔钱。
公公刚过世不久,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眼睛里总是噙着泪水,像一株被风吹歪的老树。
我们把书房腾出来给她住,虽然只有十来平米,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买了一张软和的床垫。
那时小叔子刚在城里站稳脚跟,说自己房子小,没法接母亲,其实是他媳妇不乐意,这点谁都心知肚明。
"老大家里有老大的难处,老二家里有老二的苦楚。"婆婆总是这样说,像是在为小叔子辩解。
每次小叔子来,她眼睛都亮起来,像是点了灯,藏在柜子里的好东西也拿出来,什么山参啊,蜂蜜啊,都是农村老家带来的宝贝。
我心里泛酸,像是吞了一颗没熟的小果子,可转念一想,婆婆年纪大了,由她吧。
春去秋来,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的女儿从小学升到了高中,小叔子家的儿子也上初中了。
婆婆的节俭让我佩服又心疼,她的退休金不多,每月才一千多块,却从不多要我们一分钱。
有时我发现她偷偷在缝补自己的旧衣服,针脚细密,说什么"还能穿呢,扔了多可惜"。
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零下三十多度,我给她买了件羽绒服,她却舍不得穿,说:"搁着过年穿,平时这棉袄就挺好。"
春节时,她总会给我们女儿塞钱,红包里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想必是提前去银行换的。
"奶奶,你留着用吧。"女儿懂事地说。
"花不了多少钱,你拿着买点学习用品。"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一个偶然的下午,我请了假回家,想找出我和丈夫的结婚照给女儿看,翻箱倒柜时,无意中在婆婆床底下发现一个铁盒子。
那是一个旧饼干盒,上面的商标已经模糊不清,沉甸甸的,出于好奇,我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存折和现金,足有二十多万。
我惊呆了,婆婆平时节衣缩食,竟然攒了这么多钱?
更让我意外的是,其中一本存折上写着我的名字,里面有十几万元,每个月都有一笔小额存款。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和愧疚同时涌上心头。
我小心地把盒子放回原处,心里却翻江倒海,婆婆这些年来的一举一动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
她总是主动洗碗,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我加班回来晚,她会把饭菜热好等我;冬天早起,她已经把炉子生好,屋子暖烘烘的。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以前都视而不见,只记得她对小叔子的偏爱。
那天,趁婆婆去老姐妹家串门,我翻看了她的日记本,那是一个蓝色的小本子,纸张已经发黄,字迹工整却有些颤抖。
我发现她每个月都会存一部分钱,记录写着:"给老大家的"、"亚丽(我的名字)买冬衣的"、"给小孙女上大学用"。
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有时还画着小花朵,像是在庆祝什么。
最让我心酸的是一行字:"今天是亚丽的生日,她又忙得忘了,我悄悄给她熬了鸡汤,她说好喝,我真高兴。"
我眼睛湿润了,想起那碗鸡汤,确实鲜美,婆婆说是早市买的老母鸡,原来她记得我的生日,而我却早已忘记了她的生日是哪天。
正当我愧疚不已,想要改变对婆婆的态度时,小叔子家突发变故。
他儿子在校运动会上意外摔伤,髋骨骨折,需要手术和一大笔医药费。
小叔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电话打到我们家,婆婆立刻表示要拿出拆迁款帮忙。
"妈,那可是您这辈子的全部积蓄啊!"我忍不住说。
"孩子要紧,钱没了可以再赚。"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脸上的皱纹因为担忧更深了。
当晚,我听见婆婆在房间里轻声啜泣,推门进去,看见她正对着公公的照片说话:"老头子,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可是孩子需要钱啊..."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既心疼又不解。
"您为什么总是偏心?"晚饭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声音里带着多年的委屈。
"这些年我照顾您,可您的拆迁房和钱却都给了小叔子!他平时来看您的次数屈指可数,有困难就想到您,您还这么帮他,我真的不明白!"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婆婆的脸色瞬间苍白,眼里的光似乎一下子熄灭了。
厨房里,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窗外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屋内的沉默却比任何声音都要震耳欲聋。
婆婆沉默了很久,眼泪无声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
"亚丽,我知道你委屈。"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老二家条件差,孩子又出事了,他爸爸早早就没了,我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他。"
"房子给他,是因为他需要,家里三口人挤在四十平的小房子里,孩子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但我这些年的积蓄,都留给你和老大了,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
她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是一张定期存单,五十万,我的名字赫然在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的辛苦吗?老二经常来看我,可真正照顾我的是你啊。"
"我这辈子没念过多少书,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心里的感激,一直都在。"
那一刻,我眼前恍惚看见了婆婆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在黑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农村妇女,拉扯大两个儿子,省吃俭用,为家拼命。
她的爱,从未偏心,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就像东北的土地,看似粗犷,却孕育着最丰厚的收获。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知道。"婆婆拍拍我的手,"你这孩子,心眼实,就是有时候想不开。"
她告诉我,这些年来,她每个月都会从退休金里省下一部分,偷偷存起来,一分一厘积少成多。
"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但这点钱,希望能帮你们减轻点负担。"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那天晚上,我和丈夫长谈,把婆婆的存单和她这些年的付出都告诉了他。
丈夫愣住了,然后眼圈红了:"娘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怕我们嫌弃她,才一直这么省吗?"
"可能是吧,"我叹了口气,"咱们平时工作忙,对她关心得太少了。"
想起这些年婆婆住在我家的点点滴滴,那些被我忽视的小细节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她每天早早起床帮我们做早饭;下雨天,她总会提前把我们的雨具准备好;女儿发烧,她彻夜不眠地照顾。
这些付出,都是无声的爱啊。
第二天,我主动提议全家坐在一起商量,我们和小叔子一家,还有婆婆,在那张老旧的餐桌前坐成一圈。
小叔子得知真相后,眼睛湿润了:"妈,您怎么能这样?您的钱应该留着自己用。"
"是啊,妈,您这钱我们不能要。"我丈夫也说。
婆婆却执拗地摇头:"我这把年纪,还能花多少钱?看着你们好,我就高兴。"
最终,我们决定:拆迁款和一套房子归小叔子,用来解决孩子的医疗费和改善居住条件;另一套房子卖掉,加上婆婆的存款,一部分给我们,一部分留给婆婆养老。
婆婆望着我们兄弟两家和睦相处,满脸皱纹里绽放出笑容,那一刻,她仿佛年轻了许多。
"这才对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她说着,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
那天,小叔子特意带来了一瓶老酒,说是单位发的,大家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女儿和小叔子的儿子在一旁聊天,年轻人之间没有那么多芥蒂,他们谈论着学校里的趣事,笑声不断。
冬日的阳光洒在婆婆的银发上,将她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明白,家人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偏心?只有爱的权衡与取舍。
就像东北的黑土地,年复一年孕育着庄稼,不求回报,只希望万物生长。
那个存单,我和丈夫最终用来给婆婆买了一套适合老人居住的小房子,就在我们和小叔子家的中间,电梯房,采光好,冬暖夏凉。
"这样您想去谁家都方便。"我对婆婆说。
婆婆喜出望外,在新家里走来走去,摸摸这,看看那,眼睛亮得像个孩子。
"亚丽,你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她握住我的手,声音微微发颤。
"以前在农村,冬天屋里结冰,夏天漏雨。跟你爸结婚后,也是艰难度日。现在,能有这么好的房子,我真是享福了。"
搬家那天,我在整理婆婆的旧物时,发现了一个黄褐色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条已经泛黄的婴儿小被子。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婆婆接过去,轻轻抚摸:"这是你丈夫小时候用的,我一直留着,舍不得扔。"
她告诉我,那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用了好几块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有的是公公的旧衬衫,有的是她自己的旧衣服。
"那时候穷啊,没钱买新的,就这样凑合着用。"她叹了口气,"可孩子们从来不嫌弃,你丈夫小时候特别喜欢这个被子,说上面有爸爸妈妈的味道。"
我看着这件充满岁月痕迹的老物件,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婆婆,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着这个小被子,眼中满是对孩子的疼爱。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啊,不是房产,不是金钱,而是这份历经岁月却从未改变的爱。
搬进新家后,我们制定了一个家庭聚会计划:每个周末,轮流在三家聚餐,有时候是我下厨,有时候是小叔子媳妇掌勺,婆婆则负责点评。
"还是老大家的饺子馅香,放了茴香籽。"或者"老二媳妇的锅包肉做得好,又酥又脆。"
我和小叔子媳妇也渐渐熟络起来,有时候一起去菜市场,讨价还价;有时候一起带婆婆去公园散步,看她和其他老人下棋聊天。
婆婆似乎也年轻了许多,她开始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加入了老年大学的京剧班,有时还会在家里哼几句,那声音虽然苍老却透着欢快。
"我这辈子没念过什么书,以前在村里,想学都没地方学。"她眨眨眼睛,"现在好了,想学什么都行。"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婆婆和女儿正坐在一起,婆婆在教女儿包饺子。
"要这样捏,边上要薄,中间稍微厚点,这样煮的时候不容易破。"婆婆耐心地示范。
女儿笨手笨脚地学着,饺子形状各异,却乐此不疲。
"奶奶,您年轻时候是不是特别能干?"女儿问。
"哪里啊,就是家里穷,什么都得自己做。"婆婆笑着说,"你看你妈,比我强多了,又能挣钱,又会持家。"
我站在门口,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婆婆当初的决定:她把房子给了更需要的小叔子,却把多年的积蓄和满腔的爱都给了我们。
她用自己的方式,平衡着对两个儿子的爱,尽力做到公平。
而我,却曾经因为表面的"偏心"而心生芥蒂,多么狭隘啊。
晚上,我特意做了婆婆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地三鲜,还炖了一锅山药乌鸡汤。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丰盛?"婆婆好奇地问。
"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想谢谢您这些年对我们的付出。"我真诚地说。
婆婆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说啥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饭桌上,我们聊起了过去的日子,有笑有泪,婆婆絮絮叨叨地讲起她和公公年轻时的故事,那些在黑土地上挥洒汗水的日子,艰辛却也充满温情。
"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她感慨道,"我们那时候,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现在你们,房子车子都有了,日子越过越好。"
我看着婆婆布满皱纹却洋溢着慈爱的脸庞,心中充满感激。
是啊,没有他们那一代人的辛苦付出,哪有我们今天的安稳生活?
那个存单,我一直珍藏着,虽然钱已经用在了给婆婆买房子上,但那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爱的见证。
有时候,看着婆婆和小叔子、丈夫一起喝茶聊天的场景,我会想:人这一生,财富、房产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亲情,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婆婆现在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但也有些小毛病,高血压、关节炎,常见的老年病都有一些。
我和小叔子媳妇轮流带她去医院检查,按时吃药,每天还陪她去小区的花园散步。
看着她在阳光下笑盈盈的样子,我知道,这才是最好的回报。
小叔子家的孩子高考结束,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张罗着要请客庆祝。
"咱孙子真争气,考上大学了!"她对每个遇到的邻居都这样说,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自豪。
我女儿比小叔子的儿子大两岁,已经在大学念书了,听说表弟考上了大学,特意从学校回来祝贺。
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完全没有大人之间曾经的那些芥蒂。
"这就对了,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的。"婆婆看着这一幕,满足地点点头。
是啊,和睦才是一个家最重要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三家人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吃饭,有时在我家,有时在小叔子家,更多时候是在婆婆的新家。
她的笑容比任何财产都珍贵,那是岁月给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在东北的冬天,屋外白雪皑皑,屋内温暖如春。
我和婆婆一起包饺子,她的手法熟练,速度比我快多了。
"这些年,谢谢你啊,亚丽。"她突然说。
"说啥呢,妈,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我是真心的。"婆婆认真地看着我,"没有你,我这晚年哪有这么幸福?"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树枝上,积成厚厚的一层。
我想起那个曾经让我心痛的场景:婆婆把房产证递给小叔子时的坚定。
现在看来,那不是偏心,而是一个母亲在有限的资源中做出的最公平的分配:把更多的物质帮助给更需要的孩子,把更多的情感和心意给予更照顾自己的孩子。
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和婆婆坐在窗边,喝着热茶,看着鹅毛般的大雪,聊着家长里短。
她说起小时候在农村过年的情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
"那时候虽然穷,但大家在一起,就觉得很幸福。"她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我看着她饱经风霜却依然慈爱的脸庞,心中满是感动。
这就是生活啊,有误解,有委屈,但最终,爱会化解一切。
婆婆的偏心,其实是一种深沉的爱,只是我一直没能理解罢了。
如今,我们一家人和睦相处,婆婆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多,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外面的雪依然在下,东北的冬天漫长而寒冷,但我们的心,却因为理解和包容,变得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