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配不上你,这门亲事,我不同意!"八三年春天,母亲站在我和李泽民之间,双手叉腰,像一道铁门槛。
那时我恨极了她,如今才明白,她是我生命中最坚固的依靠。
我叫陈明芳,八零年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县棉纺厂做计件工。那个年代,"单位户口"是多少姑娘的梦想。
车间里湿热闷人,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气味,风扇呼呼转着,却驱不散那股闷热。我个性倔强,咬牙坚持下来。
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安稳。每月十八块五的工资,足够我买几尺布料做新衣裳,还能省下几块钱寄给在乡下的父亲。
那时候,厂里的大喇叭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响起,广播体操的音乐传遍整个厂区。我和同宿舍的姑娘们排着队去食堂打稀饭,一碗咸菜,两个馒头,就是一天的开始。
李泽民是隔壁机修车间的青年修理工,身高一米八,在纺织厂这种女工占多数的地方,自然引人注目。
他经常穿着沾了油渍的工装,走起路来带风,整个车间的女工都喜欢找借口让他来修机器。自行车坏了,收音机不响了,缝纫机卡壳了,都成了喊他的理由。
我和李泽民的相识很平常。那天我的纺织机突然停了,传送带断了。我急得直跺脚,计件工少做一件就少挣钱。
"又坏了?这些老家伙,修了又修。"我拍着机器急得直跺脚。
李泽民来了,麻利地修好机器,还顺手帮我整理了散落的棉絮。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沾着机油,却显得格外灵巧。
"谢谢你啊。"我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手。
"不客气,应该的。"他擦了擦手上的机油,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把手帕叠好还给我。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偶遇"。有时是下班路上,有时是食堂打饭,渐渐地,厂里人都知道我和李泽民"处对象"了。
那年月,谈恋爱很单纯。星期天我们骑自行车去县城的人民公园,花两毛钱坐船。
芦苇荡里,一对对情侣划着小船,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水面上。有时他会从路边摘一朵野花插在我的自行车筐里。
"河边的蒲公英开了,"他说,"像你的笑容一样好看。"这样的话,让我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一碗蜜糖水。
厂里发电影票,看《庐山恋》时,他悄悄握住我的手,手心里都是汗。露天电影场的长条木凳硌得屁股疼,但那种甜蜜的感觉,让我忘记了不适。
李泽民心灵手巧,用废弃的铜丝给我做了一个小鹿挂件。"明芳,你眼睛大大的,像小鹿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夸我,我脸红得像食堂煮熟的红萝卜。那个小铜鹿,我一直挂在胸前,成了姐妹们羡慕的焦点。
厂办组织联欢会,他弹吉他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唱到动情处,目光总是落在我身上。那时候,我傻傻地以为这就是爱情。
热恋中的我向母亲提起了李泽民。谁知母亲眉头一皱:"那个修理工?不行!"
"为什么?他技术好,人也踏实。"我不解地问,手指绞着衣角。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眼神严肃:"他家里情况复杂,听说他爹有不良历史。当年那事儿闹得不小。"
"什么不良历史?"我追问道。
母亲叹口气:"听说是文革时候的事。当年批斗会上,他爹站错了队,得罪了不少人。虽说现在平反了,可那名声..."
"那是他爹的事,关他什么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我气得直跺脚,木地板咯吱作响。
母亲不为所动:"门当户对是祖宗留下的道理,不能不讲。再说了,我听厂里徐婶子说,这小伙子心野着呢,整天琢磨着去南方闯荡。你嫁给他,将来有你受的!"
我觉得母亲太固执了,在我眼里,李泽民阳光、开朗,和厂里那些呆板的男青年不同。
他会弹吉他,会讲广播里听来的笑话,还会给我读《青年文摘》上的小故事。我认定母亲是老一辈的固执偏见。
"他上个月考了技工证,马上就能升班长了!你不知道,厂长都夸他手巧呢!"我据理力争,眼睛亮晶晶的。
"就算当上厂长也不成!"母亲一锤定音,转身进了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扭头就跑出去。那晚,我和李泽民在厂门口的小卖部坐到很晚。
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坚毅。听了我的哭诉,他安慰我说:"别急,慢慢来,总能说通的。"
可惜事与愿违。母亲不仅不松口,还打听到李泽民家的更多"问题"。
他父亲年轻时参与过一些政治活动,虽然已经平反,但在当地名声不好;他有个哥哥在外地做小生意,听说经常换工作,不够稳定;他家还有个生病的妹妹需要长期照顾。
"这样的家庭,哪是好归宿?"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踩得飞快,"我们陈家虽然不富裕,但根正苗红。你爹当年是知青,我是纺织女工,咱家清清白白。"
母亲开始了"阻击战"。她叫来姨妈、舅舅轮番做我的思想工作;她托人给我介绍县供销社的会计;她甚至跑到厂领导那里,要求调整我的班次,让我和李泽民错开上下班时间。
"老马家的小子多好,人家供销社的,每月二十五块钱工资,还有肉票供应!"姨妈拉着我的手,劝道。
"那会计瘦得像根竹竿,看着就没精气神。"我撇撇嘴,心里更加委屈。
我和李泽民的见面变得艰难,但反而更加珍惜每一次相聚。有时候,我们只能在食堂匆匆打个照面;有时候,我们约在厂区后面的小树林里说几句话。
"明芳,你再想想办法,和你妈好好谈谈。"他递给我一块糖,是广东产的"大白兔",甜得腻人。
"我已经试过了,她就是不听。"我含着糖,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春节前,李泽民告诉我一个消息:"明芳,我可能要去深圳了。那边开了很多厂,技术工人工资高,而且有机会学新技术。"
我心里一惊,手中的热水瓶差点掉到地上:"你要走?"
"不是马上走。我想攒点钱,等站稳脚跟了,就接你过去。"他眼里闪着光,像是看到了广阔天地,"深圳那边发展快,不像这里,一眼就能看到头。听说能挣一百多块钱呢!"
那一刻,我感到既兴奋又忐忑。南方对我们来说太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但为了爱情,我愿意等待,愿意冒险。
车间里的王大姐听说后,忧心忡忡地劝我:"明芳啊,男人心海底针,你可想好了。南方那么远,万一..."
"王大姐,他不是那种人。"我固执地反驳,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八三年春节过后,厂里组织相亲会。食堂里摆了几张桌子,贴了红纸,放了些花生瓜子,就成了"青年联谊室"。
母亲硬是把我拉去了。我全程板着脸,对那个瘦瘦的供销社会计爱答不理。母亲气得在回家路上一言不发。
"妈,我认定了李泽民,您就别费心思了。"我鼓起勇气说,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
母亲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路灯下,我才发现她鬓角多了几丝白发:"明芳,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害你。那小子心思野,跟他在一起,你会吃苦的。"
我倔强地回应:"我不怕吃苦!"
"年轻人,哪懂什么是真正的苦!"母亲的声音忽然哽咽,我从未见过她这样脆弱的一面。
三月的一天,李泽民神秘地约我到厂后小树林。春风拂过,柳条泛青,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明芳,我决定了,下个月就去深圳!我表哥在那边的电子厂,帮我联系好了工作。"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快?"心里却咯噔一下,像是落空了一格。
"机会难得啊!"他握住我的手,"你等我半年,我就接你过去。深圳那边工资高,我们很快就能买房子,不用挤单位宿舍了。到时候什么'鸽子笼',咱们也能住上!"
我的心乱了。一方面,我为他的勇气和决心感到骄傲;另一方面,我害怕未知的未来。母亲的反对声在耳边回响,但我还是点了头:"我等你。"
晚饭时,母亲发现我没胃口,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怎么了?工资没发?"
"李泽民下个月要去深圳了。"我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碗筷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抬头,看到母亲脸色铁青:"这就走了?男人的承诺,比天上的云彩还虚啊!"
"他说半年后接我过去。"我辩解道,声音却没了底气。
母亲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丫头,这世上的路,哪有那么好走的。我是过来人,看得比你清楚。"
那天晚上,我偷偷哭了,怕吵醒隔壁睡着的母亲。我想象着南方的生活,想象着和李泽民在异乡打拼的日子,既期待又恐惧。
床头的小台灯昏黄微弱,照着我和李泽民的合影。照片里,他挺拔如松,我靠在他肩上,笑得甜蜜。
四月初,李泽民办理了辞职手续。临行前,我们在县城照了一张双人照,花了一块五毛钱,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他承诺一到深圳就来信,我们约定书信里写满对未来的规划。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布包,装了几双手织的袜子,还有一瓶风油精,以防他水土不服。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在他离开那天,也塞给了他一个布包:"路上吃的,别嫌弃。"
布包里装着几个荷包蛋,两个馒头,还有一小罐她自己腌的咸菜。李泽民愣了一下,接过布包,低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那一刻,我以为母亲终于接受了我们的感情,心里涌起一丝希望。李泽民站在汽车站的候车亭下,向我挥手告别,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等我的信!"他喊道,声音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中。
回家的路上,母亲沉默不语。直到进了家门,她才开口:"丫头,别太指望了。男人嘴上的话,跟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没有理会母亲的话,心中还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我把李泽民送我的小铜鹿放在枕头下,晚上偷偷拿出来摩挲,想象着他在南方的新生活。
李泽民走后的第一个月,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描述了深圳的繁华和机遇,字里行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里的楼房高得像山一样,街上的人多得像赶集。"他这样写道,"我在电子厂当修理工,工资比纺织厂高出一倍。等我攒够钱,就接你来。"
我把信藏在枕头下,晚上偷偷拿出来读,想象着南方的生活。厂里的姐妹都羡慕我有个"敢闯敢拼"的对象,说我将来肯定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听说深圳那边,连饭馆都有冷气呢!"小红羡慕地说。
"李泽民真有出息,不像我家那口子,死活不肯离开这破地方。"王大姐叹息道。
唯有母亲,每次看到我收到信就皱眉头。她坐在缝纫机前,踩得飞快,嘴里念叨着:"异地相思苦,眼见的才是实在的。"
第二个月,李泽民的信变少了,内容也简单了。他说工作忙,加班多,没时间写长信。
"最近在学广东话,好难,说话像唱歌一样,我经常闹笑话。"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字迹比之前潦草了许多。
我理解他的忙碌,耐心地等待。每天下班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传达室看有没有我的信。传达室的老王总是摇摇头:"明芳,今天没你的。"
第三个月,我只收到一封信,很短,说他换了工作,去了一家规模更大的工厂,正在适应新环境。
"这边机会多,但竞争也大。我要加倍努力才行。你等我好消息。"信中没有往常的甜言蜜语,像是公事公办。
我心里有些不安,但仍然相信他。每天晚上,我都会对着合影说说话,仿佛他就在我身边。
"明芳,别傻了,那小子肯定变心了。"王大姐看我又在发呆,忍不住提醒我。
"您少说两句吧,人家感情好着呢!"我反驳道,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四个月,杳无音信。我忐忑不安,给他写了好几封信,没有回应。厂里开始有人议论,说南方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强装镇定,说他一定是太忙了。
"一个月写不出一封信,除非断了手!"母亲冷哼一声,眼中却是掩不住的担忧。
晚上,我躺在床上,数着日子。李泽民已经走了四个多月,距离他说的"半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我会等到他的消息的,一定会的。
第五个月,我收到一个陌生地址寄来的信。拆开一看,是李泽民的表哥写的。
信中说,李泽民在深圳认识了一个广东姑娘,姑娘家里开小商店,家境不错。两人已经领了结婚证。表哥觉得对不起我,才写信告知真相。
"他让我转告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现在有了新生活,希望你也能幸福。"表哥在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那一刻,天塌了。我瘫坐在地上,泪如泉涌。小小的宿舍里,回荡着我压抑的抽泣声。
母亲听到动静,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是默默坐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
"傻丫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她的声音温柔得让我更想哭。
我病了,整整一周没去上班。整天躺在床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母亲请了假照顾我,熬中药,煮鸡蛋,一遍遍擦拭我发烫的额头。
"妈,他为什么要骗我..."我哽咽着问。
母亲叹了口气:"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清呢?好在你没跟他去,否则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了委屈都没处说。"
慢慢地,我从绝望中爬出来,开始重新面对生活。我不再是那个满怀憧憬的小姑娘,变得沉默寡言。
工友们都知道我被"抛弃"了,有的同情,有的窃窃私语。我学会了装作不在意,但每晚还是会想起那些甜蜜的约定。
"明芳,别想那么多了,日子还得过。"母亲递给我一件新做的衣裳,是我最喜欢的藏青色,"穿上试试,看合身不。"
我机械地穿上衣服,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我,眼睛里没了光彩,脸色苍白。母亲站在我身后,眼中满是心疼。
"妈,对不起,我应该听您的。"我低声说道。
母亲摸摸我的头:"傻丫头,吃一堑长一智。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呢。"
厂里的王大姐找了几个姐妹,约我去看露天电影。那是部新出的爱情片,男女主角历经坎坷终成眷属。
"这电影真假,现实中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苦笑着说。
"明芳,别这样。李泽民不是唯一的男人,这世上好男人多着呢。"王大姐拍拍我的肩膀。
一年后,厂里来了新的技术员——杨树彬,是县里技校毕业的高材生。他为人踏实,不爱说话,但工作认真负责。
他留着平头,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木讷。他来修我的机器时,总是低着头,认真得像在做一项重要实验。
"谢谢你啊。"我说的话和对李泽民说的一模一样。
"应该的。"他的回答也一样,但神情却截然不同——真诚而不浮夸。
修完机器,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观察了一会儿机器的运转情况:"这台机器的传送带磨损严重,得换新的了。我去找领导申请。"
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心,让我心里微微一暖。
渐渐地,杨树彬修完机器后会多留一会儿,有时聊聊工作,有时聊聊书。他爱看书,会把厂图书室的新书介绍给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吗?保尔那种坚韧的精神,真让人敬佩。"他推荐道,眼睛里闪着光。
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青年近卫军》,找回了一些失落的热情。
车间里的姐妹看出了端倪,开始起哄:"明芳,杨工好像对你有意思啊!"
"去你的,人家就是热心。"我红着脸反驳,心里却像小鹿乱撞。
母亲很快注意到了杨树彬。她打听到他家是城里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医院护士,家教严谨。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南下的打算,准备扎根县城。这让母亲十分满意。
"那小伙子不错,踏实肯干,还有文化。"母亲试探着说,手里削着苹果。
我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淡淡回应:"他是个好同事。"心里却忍不住比较他和李泽民。
李泽民像烈火,炽烈耀眼;杨树彬像清泉,温润踏实。一个让人心跳加速,一个让人安心踏实。
有一次,我的机器出了故障,杨树彬来修理。他细心地检查每一个零件,发现问题后,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简单处理这类故障。
"万一我不在,你自己也能应对一下。"他认真地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态度。
这种尊重和平等,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
又过了半年,杨树彬约我去看电影。我犹豫了很久,最终答应了。电影是《牧马人》,讲述了一个人在逆境中坚守信念的故事。
散场后,夜色已深,街道上人影稀疏。他没有像李泽民那样急着表白,而是认真地聊起电影中的人物和情节。
"明芳,你觉得许灵均为什么能坚持下来?"他问道,眼神清澈明亮。
"因为他有信念,有责任感吧。"我思索着回答。
他点点头:"一个人的选择决定他的人生方向。坚持做对的事,最终会得到回报。"
他送我到宿舍楼下,礼貌地道别,没有任何越界的行为。这种尊重,让我内心升起一股暖流。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不浮夸,不虚张声势,但内心有坚定的信念和对生活的责任感。
回到宿舍,我坐在床沿,想起了李泽民。曾经的伤痛已经结痂,不再那么疼了。或许,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怎么样,电影好看吗?"室友小丽打趣道。
"挺好的。"我微笑着回答,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开始慢慢接受杨树彬的好意。我们约会的地方很简单——厂图书室、人民公园、河堤小路。
他不会弹吉他,不会讲花哨的笑话,但会为我讲解机器原理,会认真听我说话,会记得我喜欢什么颜色的发卡。
有一次,我提起喜欢紫色,觉得很优雅。第二天,他送了我一支紫色的钢笔:"不贵,但希望你喜欢。"
这种细腻的体贴,胜过千言万语的甜言蜜语。
杨树彬的追求方式很特别。他会借书给我,在书页间夹一张便条,写着一句简短的心里话;他会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盒自己包的饺子;他会在我加班时,默默地等在车间外,送我回宿舍。
这些不张扬的关心,如春雨般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
"明芳,杨工对你真好。"王大姐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我笑而不语,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八五年春节,杨树彬正式向我提亲。他来我家,带了两瓶老白干和一盒水果糖,规规矩矩地和母亲说明来意。
"阿姨,我想娶明芳。我知道我条件不算好,但我会用一辈子对她好。"他的声音很稳,眼神很诚恳。
母亲看着他,目光严肃:"小杨,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想在厂里好好干,争取三年内评上工程师。我父母那边已经同意了,他们很喜欢明芳。"他坦诚地回答。
母亲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明芳的性子倔,你能受得了吗?"
"她的倔强是她的优点,说明她有主见。"杨树彬的回答让我心头一热。
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张罗着置办嫁妆。我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婚礼很简单,在厂礼堂举行,几张桌子,几盘花生瓜子,一对红烛,一张全家福。厂领导送了一盆发财树,工友们送了一套茶具。
没有豪华排场,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杨树彬穿着新做的中山装,我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在众人的祝福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婚后,我们住在厂里分的一间小平房里。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一张饭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家当。
但杨树彬很有主意,自己动手做了书架和鞋柜,把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做事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越来越欣赏。
结婚第二年,我生下女儿,取名"小满",寓意生活虽不富裕但足够圆满。杨树彬晋升为车间副主任,我们搬进了厂里分配的两居室。
小满出生那天,杨树彬激动得手足无措,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当护士抱出小满时,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眼中满是柔情。
"明芳,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大的幸福。"他哽咽着说,手指轻轻抚摸小满的脸蛋。
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曾经的痛苦,成了人生路上的一段磨砺,让我更懂得珍惜眼前人。
日子清苦但有盼头,每个月能存下一些钱,计划着给小满攒学费。杨树彬工资不高,但很会过日子,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九零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南方沿海城市的发展如火如荼,很多人选择南下闯荡。
那天,杨树彬拿着一封信回来,眉头微皱。我正在厨房切菜,听到他的脚步声,转头问道:"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递给我一封信:"深圳那边一家合资企业的邀请信,工资是县里的三倍。"
我心中一紧,南方——那个曾让我心碎的地方。手中的菜刀停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杨树彬把信给我看:"明芳,你觉得呢?要不要去试试?"
我犹豫了,脑海中浮现出李泽民离开时的场景,又想到了母亲当年的担忧:"去还是不去,你决定吧。"
他坐在桌前,摩挲着信纸,沉思许久。小满在一旁玩积木,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最终,杨树彬摇了摇头:"不去了。小满还小,你妈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再说,厂里正在引进新设备,我走了,技改工作怎么办?"
听到这个回答,我心里既感动又踏实。他选择了责任而非诱惑,选择了家庭而非冒险。
那晚,我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不后悔吗?南方发展那么好。"
他笑了笑:"人生不只是挣钱。在哪里过得踏实,哪里就是好地方。况且..."他顿了顿,"我可不想让我媳妇再受一次伤。"
这句话让我眼眶湿润。原来,他一直记得我的过去,理解我的顾虑,体谅我的感受。
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我收拾旧物时,发现了那张与李泽民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我看着照片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再感到心痛,只有一丝淡淡的怀念——那是青春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我把照片夹进一本旧书里,轻轻合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种释然,过去的伤痛已经成为人生的一部分,而非负担。
这时,小满从学校回来,兴奋地告诉我她数学考了满分。她已经十岁了,眉眼间有我的影子,性格却像她父亲一样稳重。
杨树彬刚好下班回家,手里拿着刚领的工资和升职通知书。他终于评上了工程师,这是他努力多年的目标。
"爸爸,我考了满分!"小满扑进杨树彬怀里,欢呼着。
"真棒!我女儿就是聪明。"杨树彬揉揉她的头,脸上满是骄傲。
我看着眼前幸福的一幕,忽然想起了母亲当年的固执。如果不是她的坚持,我可能已经随李泽民远走他乡,尝尽离乡背井的苦楚。
"今天我请客,咱们去镇上的饺子馆吃饺子!"杨树彬提议道,小满欢呼雀跃。
晚饭后,我骑车去看望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坚决不肯搬来和我们同住,说怕影响我们小两口的生活。
她已经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了,但精神还好。院子里种着几盆菊花,在夕阳下格外美丽。
"妈,忙啥呢?"我推开院门,喊道。
"哎,刚浇完花。"母亲放下水壶,笑着迎上来,"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我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忽然问:"妈,当年您为什么那么反对李泽民?"
母亲放下针线,叹了口气:"那小子眼神不踏实,总往远处看,不像是能安心过日子的人。"
"就因为这个?"我追问道,想知道当年她的真实想法。
"还有..."母亲犹豫了一下,眼神悠远,"他来提亲那天,我给他倒茶,他接过去喝了,连声谢谢都没有。还把茶碗放得远远的,像是嫌我家碗不干净似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小满他爹不一样,第一次来家里,不但说谢谢,还主动问我身体好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把茶碗放回茶几上时,还用袖子擦了擦水渍。这细节,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
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看人如此细致。那些我从未注意的小细节,在她眼中却是判断一个人品性的重要依据。
"妈,当年我恨您,觉得您拆散我和李泽民。现在才明白,您是为我好。"我握住母亲的手,感到掌心的粗糙和温暖。
"我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是盼着你过得好。"母亲摸着我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傻孩子,妈妈怎么会害你呢?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是吃过的苦多,看人准些。"
夕阳西下,母亲的脸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我突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对我深沉的爱,她粗糙的手掌里写满了岁月的智慧。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里的菊花轻轻摇曳。母亲指着那些花,说道:"明芳,人啊,要像这菊花,经得住风霜,才能开得更灿烂。"
回家路上,我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句话:"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母亲给我的,不是玫瑰,而是一道门槛。
跨过这道门槛,我获得了真正的幸福。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坚持,为我挡住了一场可能的灾难,引领我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那年,小满十岁,厂里举办职工子女才艺表演。小满在台上弹了一首《渔舟唱晚》,清脆的琴声回荡在礼堂里,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
杨树彬在台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压低声音对我说:"明芳,咱们当初选择留下来是对的。小满在这儿长大,多好啊。"
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是啊,幸福不在远方,不在别处,就在这平凡的日子里,在这熟悉的家乡,在这相濡以沫的亲情里。
九五年,小满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填报志愿时,她犹豫过是否选择南方的学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较近的省城。
"爸妈都在这边,我想离家近些。"她这样解释她的选择。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我和杨树彬早早就起床,准备了她爱吃的鸡蛋面。站台上人头攒动,都是送子女上大学的父母。
看着小满熟练地找座位,放行李,我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命运何其奇妙,我曾以为的遗憾,最终成了上天赐予的礼物。
小满从车窗探出头来:"爸,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好好学习,别想家,有事就打电话!"杨树彬叮嘱道,眼中满是不舍和骄傲。
火车缓缓启动,载着我们的希望驶向远方。回家路上,杨树彬握着我的手,轻声说:"明芳,小满长大了,咱们也算没白活这一场。"
我靠在他肩上,心中满是感慨:"是啊,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母亲站在家门口,目送我们离去。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无比感激她当年在我和李泽民之间设下的那道门槛。那道门槛,挡住了我青春的冲动,却为我开启了幸福的大门。
"妈,您站在门口干啥呢?快进屋歇着吧。"我转身喊道。
"看看你们仨,心里高兴。"母亲笑着挥手,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满足。
夜幕降临,我和杨树彬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仰望星空。
"明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当初遇见你的场景吗?"他忽然问道。
"记得,那台老纺织机,怎么修都修不好。"我笑着回答。
"其实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不敢说。听说你有对象,我还难过了好久。"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真的?那你怎么不早说?"我惊讶地问。
"那时候你满心满眼都是李泽民,哪会看得上我这个木头人?"他自嘲地笑笑,"后来听说你们分手了,我才敢慢慢接近你。"
"那你也不怕我对你有隔阂?"
"怕啊,我每天都怕你拒绝我。但我想,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听着他的告白,我心里甜蜜又感动。原来,在我伤心绝望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暗中守护着我,等待着我走出阴影。
人这一生啊,总有看不透的时候,等回头再看,才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多少年后回想起来,那道母亲设下的门槛,不是阻碍,而是引领我走向幸福的指路牌。有时候,命运的馈赠,往往以挫折的形式出现。而真正的幸福,常常就在平凡的日子里,不动声色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