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里的诺言
那个纸条静静躺在我手心里,字迹清秀却坚定:"爹说你要是敢要我就嫁给你。"
我抬头望向厨房里忙碌的表妹,她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耳根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晕。
那是1983年初冬,我借住在表叔家备考的第三个月,北风呼啸着穿过老旧居民楼之间的缝隙,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安分的冬天即将到来。
我叫周明,是从小村子考出来的"幸运儿",也是村里人眼中的"倔脾气"。
高考那年,我差了十分落榜,全村人都劝我认命,回乡跟着爹娘种地,早点成家立业。
"书呆子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如趁早跟李家闺女定了亲事,人家爹可是大队会计。"村里的王大爷每次见我都要这么说,仿佛我的未来就该如此安排妥当。
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城里人听收音机,看电视,过着我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我偷偷地在《人民日报》和《知识就是力量》杂志上看到,大学生毕业能分配工作,有工资,还有住房。
那是我心中的远方,是我想要带着全家走去的地方。
高考落榜后,我拿着省城大专补录的通知书,向爹娘借钱进城。
家里本就拮据,爹娘勉强凑了五十块钱,叮嘱我一定要省着花。
"儿啊,你这一走,家里就指不上你了,你可得争口气,不然咱家就真砸锅卖铁了。"娘红着眼睛说。
背负着一家人的期望,我来到省城,身兜里的钱只够交学费,更别提住宿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想起了在省城工厂当工人的表叔。
表叔家在厂区宿舍,两室一厅的楼房,虽然狭小,但在我眼里已是天堂。
"住下吧,反正小雨那屋还空着一张书桌,你就在客厅打地铺将就一阵子。"表叔说这话时,我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来。
表叔比我爹年轻十岁,早年当兵转业到省城,是家族里第一个吃"商品粮"的人。
表婶在纺织厂上班,整天忙得见不着人影。
而他们的女儿,我的表妹李小雨,比我小两岁,正在读高二。
初见时,小雨正在房间里听广播,见到我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心想:城里姑娘果然不一样,高冷得很。
住下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艰难许多。
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回来埋头苦读,生怕辜负了表叔一家的好意。
寒冬来临,屋子里没有暖气,我裹着从家带来的旧棉被,手指冻得发僵也不敢停下。
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苦战英语单词,冻得直哆嗦,忽然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出现在我面前。
"喝了吧,别冻着。"小雨的声音清脆如春风拂面,"听说姜茶暖身子,我娘总熬给我爹喝。"
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漠的表妹会有这样暖心的一面。
"谢谢,谢谢。"我连声道谢,手捧热茶,一股暖流从胃里蔓延开来。
自那以后,每当我学习到深夜,总能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一杯热茶或一碗热汤面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渐渐地,我发现小雨其实并不高冷,只是有些腼腆而已。
她会在我复习历史时,悄悄地坐在一旁听我背诵朝代更替。
"你知道吗?唐朝时长安城可热闹了,街上到处是外国来的商人。"我兴致勃勃地给她讲书上的知识。
小雨听得入迷,眼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你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知道。"她崇拜地看着我,这目光让我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我开始教她英语,她则帮我梳理政治题目。
偶尔,我们会偷偷地听邓丽君的《甜蜜蜜》和《小城故事》,那甜美的嗓音唱出了我们对未来的憧憬。
"周明,你说我们这一代人会比爹娘们过得好吗?"小雨有次问我,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向往。
"当然会,改革开放了,机会多着呢。"我信誓旦旦地说,"你看报纸上说的,党中央要科教兴国,到时候咱们这些读书人可有用了。"
"我想当老师,教乡下的孩子认字,让他们也能像你一样走出去。"小雨咬着笔杆说,脸上带着坚定的神情。
"好啊,我想进国企,有份稳定工作,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望着窗外枯黄的梧桐,心中涌动着改变命运的渴望。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温馨地过去,冬天的寒冷在我们的学习中悄然融化。
表叔对我不错,常在下班回来时带些工厂食堂的饭菜给我加餐。
"小子,好好用功,考上了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别辜负了你爹娘的期望。"表叔语重心长地说,那语气像极了我爹。
表婶虽然话不多,但每次洗衣服都会把我的一并洗了,还会在我的枕头下塞几个用厂里布头缝的手帕。
这样的日子,让我忘却了身处异乡的孤独,仿佛找到了第二个家。
然而,平静的湖面总会被一粒石子打破。
那是补习班结束后的一天,小雨在校门口等我,一起走回家。
路上,她突然问:"周明,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了想,说:"有份稳定工作,攒些钱,把爹娘接到城里来住,让他们享享清福。"
"那...你会成家吗?"小雨低着头,脚尖轻轻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当然会啊,不过得先立业,没有基础可不行。"我笑着说,心里却没多想。
小雨沉默了,微风吹起她的发丝,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那背影忽然有些萧瑟。
回到家后,我专心复习,没注意到小雨一直在偷偷看我。
晚饭后,我正准备继续学习,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张对折的纸条。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爹说你要是敢要我就嫁给你。"
这行字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偷偷看向厨房里帮表婶洗碗的小雨,她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耳朵根红得像是要滴血。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进了彼此的心里。
小雨对我的照顾,那些时不时的关心,那些眼神中的光亮,都不再是单纯的亲情,而是含着一份少女的情愫。
而我呢?我也承认,每次看到她认真学习的样子,看到她为了我的未来一起努力的模样,我的心就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但这感情来得太突然,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份感情让我既兴奋又惶恐。
兴奋的是有人真心待我,惶恐的是我实在没有底气承担这份感情。
我身无分文,前途未卜,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保证,又怎么敢轻易许下承诺?
更何况,表叔一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辜负他们的信任?
整整一夜,我辗转反侧,思考着该如何回应小雨的心意。
第二天清晨,我趁着表叔表婶上班,小雨上学的空隙,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英语九百句》的第八十三页,这是我们一起学习的第一课。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那天,表叔回来得比平时早。
进门时,他脸色铁青,手中紧紧捏着那张被他发现的纸条。
"周明,你给我滚出去!"表叔平日里最疼小雨,此刻却如此震怒,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愤恨。
"叔,我没有..."我试图解释,却被他打断。
"我让你来是念在亲戚情分,是看你求学心切,不是让你来祸害我女儿!"表叔怒吼着,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对小雨没有非分之想,真的..."我急得满头大汗,却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辩解。
"不用说了,收拾东西,马上离开我家!"表叔斩钉截铁地说,转身进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短短几个月的温馨时光,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默默收拾行李,心如刀绞。
书本、衣物、和那些表婶给我的手帕,都一一装进了破旧的帆布包里。
包里还有爹娘给我的五块钱应急钱,这是我在这陌生城市的全部家当。
收拾妥当,我轻轻地敲了敲表叔的房门,想道一声别。
无人应答。
我只好在门外说:"叔,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记得您的恩情。"
屋内依然沉默。
离开时,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给予我温暖的地方,心里酸楚难言。
那晚的风格外刺骨。
我站在马路上,身上只有单薄的衬衫,寒风如刀割着我的脸。
我既无处可去,又不敢回乡丢人。
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陆续亮起,行人匆匆,没人会关心一个流落街头的乡下学生。
正当我绝望之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明!"小雨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抱着一件棉衣。
"小雨?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看着她,心中既欣喜又担忧,"你爹会生气的。"
"穿上!"小雨不由分说地把棉衣塞给我,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写那张纸条。"
"不,不是你的错。"我接过棉衣,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和熟悉的肥皂香,心中一片温暖。
"我知道爹为什么发火,"小雨擦了擦眼泪说,"他怕你是见异思迁的人,怕你辜负我。"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知道表叔的担心不无道理。
"周明,我相信你。"小雨忽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答应我,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成才。等你毕业了,有了工作,再来找我,好吗?"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真诚与期许,那是对我全然的信任。
"我答应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等我有出息了,一定会回来。"
小雨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
"这是我的压岁钱,不多,够你租个小房子。好好学习,别饿着自己。"
我想拒绝,却又不忍心辜负她的心意。
"我会还你的,加上利息。"我郑重其事地说。
"傻瓜,我不要利息,我要你的人。"小雨破涕为笑,那笑容在寒夜中如同一盏温暖的灯。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灯下,两颗年轻的心在寒冷的冬夜里相互取暖。
"我得回去了,爹会发现的。"小雨依依不舍地说,"记住你的承诺。"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穿上了那件棉衣,心中充满了力量。
那件棉衣成了我拼命的动力,成了我在寒冷中的庇护,也成了我与小雨之间的约定。
离开表叔家后,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份送报纸的工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踩着自行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晚上,我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扛水泥、搬砖头,虽然辛苦,但能攒下不少钱。
白天,我仍然坚持去学校上课,虽然常常疲惫不堪,但想到小雨的期待,我就咬牙坚持。
我租了一间小阁楼,屋顶很低,站直了会碰头,夏天闷热难耐,冬天寒风刺骨。
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是万幸。
每天晚上,我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复习功课,眼睛熬得通红也不停歇。
城市的霓虹灯,街头的美食香气,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只有书本、工作和那个遥远的约定。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我如愿考入省城电力学院。
学校提供住宿和伙食补贴,我终于可以专心学习了。
大学四年,我从未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一门课程都争取拿高分,每一次实习都认真对待。
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小雨的信任,才能早日实现我们的约定。
学校里不乏姑娘对我示好,但我心中始终有个身影,那是在寒风中为我送来温暖的小雨。
毕业那年,我成绩优异,被分配到省电力局下属的一家国企。
工资虽然不高,但福利待遇不错,还解决了住房问题。
工作刚稳定,我就请了假,带着积攒已久的礼物,回到了表叔家所在的小区。
然而,敲开门的是陌生人,告诉我表叔一家早已搬走。
我心急如焚,连忙去找小区的老邻居打听。
"表叔一家?哦,你说李工啊,他们搬到新区去了,听说是工厂分了新房子。"一位老大爷告诉我。
我又辗转打听到了表叔的工厂,但门卫告诉我,李工已经调到了南方的一个分厂。
就这样,我失去了小雨的联系。
失落之余,我决定回趟老家,看看多年未见的爹娘。
回到村里,爹娘已经老了许多,但看到我穿着体面、工作稳定,他们眼里满是自豪。
"儿啊,你有出息了,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啊!"爹拍着我的肩膀,眼眶湿润。
在村里住了几天,我偶然在集市上遇见了小时候的玩伴老王。
"老周啊,听说你在城里当干部了?"老王惊喜地拍着我的肩膀。
"哪是什么干部,就是个普通工人。"我谦虚地说。
"对了,你表叔一家最近可风光了,"老王压低声音说,"听说你表妹考上了师范学院,村里人都说她有出息。"
我一听,心头一震:"真的?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
"好像是去了南方,具体哪儿不清楚。不过你表叔前段时间回来办事,住在老宅子里。"
我如获至宝,立马赶到表叔的老宅。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我正准备离开,却看见邻居王大娘探出头来。
"小明啊,是你吗?多少年没见了,长这么高了。"
"王大娘,您知道我表叔他们现在在哪吗?"我急切地问。
"他们啊,搬到深圳去了,听说是工厂调过去的。你表叔前两天刚回来收拾东西,说是要把老房子卖了。"
听到这消息,我心如死灰。
深圳,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小雨吗?
"对了,你表叔留了话,说如果你来找,让我给你这个。"王大娘从屋里拿出一个信封。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周明,你若真心待我女儿,就来北京火车站,7月15日下午3点。
落款是表叔的名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读了几遍,确认这不是梦。
"王大娘,今天几号了?"我急切地问。
"7月12啊,怎么了?"
我二话不说,跑回家收拾行李,和爹娘匆匆告别,赶最早的一班车去了北京。
北京,对我这个小地方来的人而言,是个陌生而庞大的城市。
我提前一天到达,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生怕错过第二天的约定。
7月15日,我早早来到火车站,心情忐忑地等待着。
人来人往,我的目光在每一个过路人脸上扫过,生怕错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下午三点,站台上人潮涌动,我焦急地左顾右盼。
突然,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个穿着朴素的姑娘,提着旧皮箱走来,目光坚定而明亮。
是小雨!虽然多年未见,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那轻盈的步伐,我绝不会认错。
"小雨!"我激动地喊道,快步向她走去。
她抬头看见我,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周明,你来了。"她的声音依然如记忆中一般清脆。
"我来履行诺言了。"我深情地说,眼中含着泪光。
"我也是。"小雨微笑着说,"我已经是乡村教师了,分配到了内蒙古的一所小学。"
"内蒙古?那么远?"我有些惊讶。
"是啊,很多孩子那里还没见过电灯呢,我想去教他们认字,让他们也能像你一样走出大山。"小雨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那...你爹同意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小雨俏皮地眨眨眼,"其实当年爹赶你走,是他的考验。他想看看你是否真心,是否有担当。现在你事业有成,他很满意。"
"所以他让我来北京找你?"
"对啊,他说城里人办事,就该有城里人的样子,要正大光明。"小雨笑着说,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
我们手牵着手,走出车站。
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镀了一层金边。
京城的天空格外蓝,远处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们的脚步轻快而坚定,仿佛走在通往未来的大道上。
"周明,你还记得那个纸条吗?"小雨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爹说你要是敢要我就嫁给你'。"我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现在,你敢要我吗?"小雨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星辰大海,有山河湍流,有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
"敢,怎么不敢。"我坚定地说,"不管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内蒙古也好,西藏也罢,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小雨的眼眶湿润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正是当年她塞给我的那张,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你...你一直留着?"我惊讶地问。
"当然,这是我们的约定,也是我们的未来。"小雨微笑着说。
我紧紧地抱住她,感受着她的温暖和坚定。
在这个正在快速变化的国度,我们两个普通人的命运,也随着时代的浪潮而起伏。
但我知道,无论风雨如何,我们都会一直携手前行,共同见证这个伟大时代的每一个瞬间。
因为那张小小的纸条,承载的不仅是少男少女的懵懂情愫,更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纸条早已泛黄,但诺言,却在岁月中生根发芽,绽放出最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