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年代中的相遇
"你是谁家的孩子?找谁呢?"我正在院里收拾菜园,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手握行李,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隐约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像谁。
"请问,这是赵家吗?三十年前,有位好心大娘救过一个孕妇..."
这句话如雷轰顶般击中我,手中的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心头涌起那个严冬的记忆,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个物资匮乏、人心惶惶的岁月。
1983年的冬天格外难熬,那年北方大旱,我们这地方颗粒无收。
家家户户揭不开锅,有的甚至吃起了树皮和草根,县城里传出有人饿死的消息。
我们家靠着母亲精心照料的小菜园,勉强维持着一日三餐,虽然经常是稀粥配咸菜,但至少还能果腹。
母亲常说:"咱家虽不富裕,但能吃上热乎饭就是福分。"
那天,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母亲从菜园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眼神却亮得出奇。
"这是你领回来的啥人?"父亲皱着眉头,压低嗓门问,脸上写满了忧虑。
那年头,多一张嘴意味着全家都要更紧一圈裤腰带。
"饿得都快走不动了,还怀着娃,躺在咱菜园边上的土路上,咱不能见死不救。"母亲简单地回答,声音却不容置疑。
父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灶台添了把柴。
那个时代,生存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
母亲从柜子里拿出珍藏的一小包白面,煮了一碗面条,那是留给过年的。
"趁热吃吧,肚子里的娃等不得。"母亲轻声说道。
那女人两手捧着碗,泪如雨下,却不敢大声哭出来,生怕惊扰了屋里的宁静。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母亲拍拍她的肩膀,"先把肚子填饱,有啥话慢慢说。"
那年月,省吃俭用是常态,全家都勒紧裤腰带,却没人抱怨多一张嘴。
弟弟虽然才十岁,却懂事地说:"娘,我少吃点没事,让阿姨多吃些。"
母亲闻言,眼圈一红,摸了摸弟弟的头:"咱家虽然日子不宽绰,但总比饿肚子的人强。"
母亲总说:"人这辈子,遇到难处,不就是为了搭把手吗?咱老祖宗不是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嘛。"
那女人叫王芳,二十七八岁年纪,从山西逃荒来的,丈夫在途中染病去世,她独自一人,靠着乞讨走到了我们这儿,只盼着能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下来。
我们家的小炕头成了她的栖身之所,母亲把自己的棉袄给她垫在身下,晚上又让我和弟弟挤在一起,把另半边炕留给了她。
村里有些闲言碎语传来:"赵家真是傻,自己都吃不饱,还领了个外乡人。"
"那女人来路不明,保不齐有啥问题。"
"这不是自找麻烦嘛,到时候生了孩子,恐怕是甩不掉了。"
父亲起初也有些犹豫,但每每看到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终究是默许了。
"老赵家的心肠好,可惜了,这年头好心没好报。"村里的王婶子叹道。
母亲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笑:"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作是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王芳的肚子也越来越大。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远方发呆,有时候轻轻抚摸肚子,低声说话,仿佛在跟未出世的孩子诉说着什么。
我有次听见她说:"娃啊,你爹虽然不在了,但咱们要坚强活下去,不能辜负了这家人的好意。"
那声音里,有悲伤,也有坚定。
腊月的一天晚上,大雪纷飞,王芳突然临产。
疼痛让她满头大汗,咬着被角不敢出声,怕打扰了我们休息。
是母亲半夜起来添炭火时发现了异样。
"老头子,快起来!王芳要生了!"母亲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准备热水。
暴风雪封住了村路,电话那时候还是稀罕物,全村只有大队部有一部。
父亲二话不说,披上棉袄就往外冲:"我去找赵大夫来!"
那晚的雪有半尺多深,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父亲跑了五里地,把村里的老赵医生背回来。
回来时,父亲的胡子上挂满了冰霜,棉裤都冻硬了。
我和母亲在家忙得像陀螺,烧水、准备棉布、烧红剪刀消毒,屋子里弥漫着紧张而焦灼的气氛。
"使劲,再使把劲!"母亲握着王芳的手,额头上汗珠滚落。
王芳疼得脸色发白,但硬是咬着牙不喊出声。
"看得出来,这姑娘受过罪。"赵大夫低声对母亲说。
乡下生孩子,那时候哪有什么无痛分娩,全靠一股狠劲儿挺过去。
我在一旁递水递毛巾,心里既害怕又好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生孩子。
弟弟被安排到隔壁邻居家住一晚,临走前还担心地问:"娘,阿姨会不会有事?"
"不会的,放心吧,赵大夫可是咱村里接生手最稳的。"母亲安慰道。
夜深人静时,婴儿的啼哭划破寂静,那声音清脆有力,在寒冬的夜里格外动人。
那一刻,屋里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笑容,仿佛这哭声不只是新生命的宣告,更是对那个饥荒年代的某种战胜。
"是个男孩,挺结实!"老赵医生笑着宣布,用家乡话说"结实",显得格外亲切。
父亲在外面听到消息,走进屋内,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眼角甚至有些湿润。
王芳虚弱地躺在炕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大娘,大叔,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母亲摆摆手:"好好养娃,就是对咱最大的报答,孩子是咱老百姓的希望啊。"
那晚,全家人都没怎么睡,轮流照看着产妇和婴儿。
天亮时,风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撒在炕头上,恰好照在婴儿的小脸上。
"这孩子命好,一出生就迎着阳光。"母亲笑着说。
王芳给孩子取名叫"明",希望他的未来像阳光一样光明。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因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而减少了不少。
"赵家积了阴德啊,这么冷的天还能顺利生下来。"
"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投了个好胎。"
"瞧瞧,多健壮的小伙子,嗓门够亮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王芳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开始帮着做些家务活,母亲则包揽了带孩子的事。
"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孩子交给我。"母亲总是这样说。
小明很乖,很少哭闹,每次醒来都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似乎对这个刚刚降临的世界充满好奇。
腊月二十九那天,母亲从箱底拿出一件小棉袄,是我小时候穿的,已经泛黄,但还很干净。
"明天就过年了,给娃穿件新衣裳。"母亲说着,把棉袄递给王芳。
那一刻,王芳抱着小衣服,眼泪又下来了。
"大娘...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好。"
全家人一起包饺子,王芳也加入进来,虽然她包的饺子歪歪扭扭的,但大家都说好看。
那年的除夕夜,我们家多了两个人,却似乎比往年更热闹、更温暖。
然而,谁知春暖花开时,王芳却不辞而别。
那天早晨,我们起床发现王芳和孩子都不见了,只在炕头上留下一封信和一个小布包。
母亲颤抖着手打开信:"赵大娘、赵大叔,你们的恩情我永生难忘,但我不能一直拖累你们。我想带着明去寻找自己的路,等我有能力了,一定回来报恩。布包里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婆婆留给我的一对银镯子,请你们收下,权当是这段时间的饭钱。王芳叩首。"
母亲看完信,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信和布包一起收进了箱底,银镯子一直没动。
"她会回来的,等她站稳脚跟了。"母亲自言自语道。
父亲坐在院子里抽旱烟,眉头紧锁:"这姑娘,咋这么倔呢,我们也没嫌弃她啊。"
"大雁飞得动,是因为它有自由的天空,人活着,总得有自己的路要走。"母亲望着远方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饥荒过后,是改革开放的春风,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好转。
七十年代末的大包干政策,八十年代中期的乡镇企业兴起,农村面貌日新月异。
我们家盖起了新房,弟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父亲也不用再去煤矿做临时工了。
但母亲每逢提起那年冬天,总会望向远方,不知是在思念那对母子,还是在回味那段艰难又充满温情的岁月。
有时候,母亲会对着院子里的老槐树说:"不知道明现在长多高了,吃得好不好,上学了没有..."
小院里的那棵槐树,是王芳离开那年春天,母亲亲手栽下的,说是给小明留个念想。
每年槐花盛开的季节,母亲总会采一些槐花,做成槐花饼,然后站在院子里出神。
"你老想啥呢?人家都不知道飞哪去了。"父亲有时会这样说。
母亲总是笑笑:"我就是想,这世上多一个记得咱好的人,心里就踏实。"
光阴似箭,一晃三十年过去,我也从懵懂少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父亲早已离世,母亲也因病卧床,那棵槐树却长得枝繁叶茂,每年依旧准时开花。
村里的老辈人都说:"赵家这槐树有灵性,这么多年从没断过花。"
我常想,也许那对母子早已忘了我们,也许他们在某个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只是再也没有回来的理由。
直到今天,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打破了我三十年的猜想。
"孩子,你是...?"我听见自己嗓子发紧,心跳加速。
"我叫王明,是那年出生的孩子。"年轻人眼里闪着泪光,手指微微颤抖。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布包:"这是母亲做的鞋垫,她说大娘当年总是脚疼,这是她一针一线绣了几十年的心意。"
我接过布包,手指不住颤抖,解开后看见里面是一双绣着喜鹊登梅的千层底布鞋垫,针脚细密均匀,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
"母亲去年走了,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来看看救命恩人,她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回来道谢。"王明哽咽着说。
我让他进屋坐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王明喝了口水,缓缓道来:"母亲离开这里后,走了很多地方,一开始靠给人洗衣做饭为生,后来在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开了个小裁缝铺。"
"她手艺好,人也实在,生意渐渐好起来,能养活我们娘俩了。"
"她一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让我上学,常跟我说:'娘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样才能报答赵家的恩情。'"
王明说,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对他的教育却很重视,每天工作再累,都会检查他的作业。
"娘常说,人这辈子,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能忘了帮助过自己的人,要懂得感恩。"
"她时常跟我讲起那年冬天的事,说如果不是赵家,我们娘俩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听着这些话,眼前浮现出那个瘦弱却倔强的年轻女子的身影,不禁湿了眼眶。
"你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我哑着嗓子说。
王明点点头:"娘一辈子没再嫁人,说是对不起我爹,也是怕继父会亏待我。"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上大学,还好在她去世前,我考上了师范大学。"
我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旧木盒,里面躺着那对泛着银光的手镯:"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我娘一直给保存着,说是等她回来时还给她。"
王明看着手镯,忽然泪如雨下:"这是我奶奶的遗物,娘一直念叨着,说亏欠了赵家,连老人家的遗物都没保住。"
我握着王明的手:"你母亲没有亏欠我们什么,相反,那年冬天,是她给我们家带来了欢乐。"
那时的我还小,但却清晰记得小明出生那晚,全家人的喜悦和兴奋。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我现在是乡村教师,正好分配到这个县的一所小学。"王明擦了擦眼泪,声音渐渐平稳。
"母亲生前最后的心愿,就是让我来这片土地工作,她说,这片土地上的人教会了她最重要的东西—人间的温暖不会断绝,就像种子总能找到扎根的地方。"
"我想实现她的心愿,也算是对这片土地的回报。"
我忽然想起什么,领着王明来到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槐树前:"这是你母亲离开那年,我娘栽下的,说是给你留个念想。"
王明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仿佛在触摸某种跨越时空的联结:"三十年了,树长这么大了..."
"我娘说,人心都是相通的,虽然你们走了,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轻声说。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透过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院子里,也洒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三十年,恍如一梦。
站在老槐树下,我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那些刻在心里的恩情和记忆。"
我明白,人生最宝贵的不是财富,而是这样跨越岁月的真情。
那些艰难岁月里的互相扶持,那些在逆境中伸出的援手,最终都化作了照亮彼此前路的光。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娘?她身体不好,但脑子还清楚,见到你,她一定很高兴。"我说。
王明点点头,眼里充满期待和感激。
当他跟着我走进母亲的房间,当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这个曾经的婴儿,如今的青年教师的脸庞时,我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泪光。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凝固了,那个饥荒的冬天,那个新生命降临的夜晚,那个春暖花开却离别的早晨,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完满的回响。
三十年的等待,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重逢。
槐树依旧,人心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