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烏克蘭拖拉機的故事嗎?


我有個純粹是我個人的心愿,就是:全世界每個國家,一定都有文學著作。我打算每個國家,至少看一遍。以此,閱讀全世界。所以我看過很多奇奇怪怪國家的書。


朋友聽了我的心愿,問我:哪個國家的書最難找?

我說:不好說。因為國與國之間是有文化交流的,所以哪怕是蕞爾小國,幾乎沒有文學作品,也往往會有一些譯本出現在圖書館——只可能在圖書館,不會在市場上,沒人會買。

但是呢,沒有也很正常——說不定人家沒有文學作品。

總之,經常有些小國家出現在新聞上,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讀過它們的書。


她問我:哪些國家?

我說:湯加。我在圖書館一本湯加的書也沒看到過。

她又問我:你看過哪些國家呢?

我說:塞席爾茅利塔尼亞、塞拉里昂、葉門……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這種我覺得知名度還略高,不用一一列舉了吧?

她又問我:那你看過烏克蘭作家的書嗎?我沒看過。

我說:不,全中國人民都看過。

她說:你說保爾·柯察金?

我說:嗯,現在在圖書館,各種版本的「鋼鐵」都放在烏克蘭文學名下。


除此之外,我看過三本與烏克蘭有關的作家。

一本《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一本《英國農民工小史》。

作者均為瑪琳娜·柳薇卡,她二戰結束時出生於德國基爾的難民營,父母均為烏克蘭人。她在英國長大成人。在謝菲爾德哈勒姆大學任教。

58歲,她出版了第一本書《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我母親去世兩年後,我父親與一位離過婚的妖艷迷人的烏克蘭金髮女郎墜入愛河。他時年八十四歲,而她三十六歲。


她就像枚毛絨絨的粉紅色手榴彈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驟然爆炸,攪得渾水四溢,將許多久沉於記憶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們家族幽靈的屁股一腳。


另一本是《企鵝的憂鬱》,當代烏克蘭作家安德烈·庫爾科夫小說。


朋友問我:好看嗎?

我說:我自己的閱讀經驗,語言比國籍或者血緣更重要。

用英語寫的,就是英語小說;

用俄語寫的,就是俄語小說。

柳薇卡的書是英語小說。

庫爾科夫的書是俄語小說。

在所有小說里,我最喜歡看英語小說。

另一個志向是把布克獎(英語文學作品獎)作品看完。

順便說一句,《烏克蘭拖拉機簡史》是我相當喜歡的書。


會讀它,是出於兩個誤會:

第一我以為這是一部英國小說——沒錯,作者瑪琳娜·柳薇卡是英籍,但同時,她也是出生在難民營的烏克蘭裔。

血緣即命運,即是流在血里的無聲史詩;

第二我以為說的是一部輕喜劇,封底說;「是一部晃動『波提切利式上等乳房』的幽默小說。」

還有:「這本書讓我整整一年都笑容可掬,笑口常開。」

開篇第一句話是:「我母親去世兩年後,我父親與一位離過婚的妖艷迷人的烏克蘭金髮女郎墜入愛河。他時年八十四歲,而她三十六歲。」


我作好縱情歡笑的準備,打算享受英式冷幽默,卻忘了是在哪個段落,突然失控地掉下眼淚。


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老父親打算娶一個來自故國烏克蘭的金髮女郎。

他的兩個女兒認定女郎居心不良,一是為了英國居留權二是為了老人的錢。

她們上躥下跳要讓這婚姻失效、想讓父親離婚,想讓女郎被驅逐出境。

到最後,婚離了,老父親脫離苦海,而長期以來,父母們不肯告訴孩子們的真實創痛,也一一向女兒們揭開。

妹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她年少無知,上街遊行時,父親會憤怒到提著箱子離家出走。

妹妹耿耿於懷很多年,終於明白父親脖子上傷疤的來歷。

她的父親:不想打仗——不為祖國打,不為蘇聯打,不為任何人打。

他想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拿著計算尺和空白紙張,對著阻升比方程式苦思冥想。


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人。

他不太會成為科學家,但他是出色的工程師,能組裝那個時代所有的家用電器。

到他老了,不做工程師很多年,我曾經無聊問他:你能組裝冰箱嗎?

答:給我一個壓縮機就可以。


妹妹回憶的母親是這樣的:

我母親在樓梯下有個儲藏室,裡面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食物;

一聽聽的魚、肉、西紅柿、水果、蔬菜和布丁制度,一袋袋的糖(砂糖、細砂糖、冰糖、紅糖),麵粉(普通粉、自發粉全麥粉,米……

(哪兒有經歷過戰爭和飢餓的人能不懂得囤貨?

我媽的囤貨和這裡相比,只有品種上的區別,多了麵條、糍粑和糯米,少了罐頭,配置和性質完全一樣。

順帶說一聲,我媽連用過的保鮮袋都會反覆使用,在水龍頭上洗洗,曬在瓷磚上晾乾。)


而三十六歲的金髮女郎也並不是個好吃懶做的人。

她帶著兒子討生活的,工作拚命,在老人院、餐館沒日沒夜地干,她只想留在英國,但做不到。

她離開知識分子的丈夫,嫁給一個大自己四十八歲的人——你以為她容易嗎?

如果那是讓陌生人都覺得噁心的雞皮鶴髮,在床笫間又是什麼樣的折磨。

這是為什麼呀?

如果烏克蘭能是一片讓人安居樂業的土地,她何至於此。


書中,姐姐是個愛財如命的人。而妹妹是個淡泊名利的社會主義者。

她們一生爭鬥不休。

直到最後,她們發現她們擁有一段共同的記憶:

當時她們還小,母親帶她們上街,一看而知的貧窮飢餓。


有好心人同情這娘兒仨,走過來給母親手裡塞了點小錢:給孩子們買口吃的。

母女三人都很窘迫,但也不能拒絕,因為是真缺錢。

(龍應台也說過,她在德國的時候,遇到好心的陌生人向她施捨。)

同一個時刻,姐姐立志要成為有錢人。

而妹妹立志要讓世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