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美國版海報
格斯·范·桑特Gus Van San於1970年代中期畢業於羅德島設計學校。
畢業之後他在好萊塢度過了意志消沉的幾年時光，但他始終沒有切斷自己與波特蘭藝術創作群體的關係。
格斯·范·桑特在波特蘭為佩妮·艾倫的獨立電影《財產》出任錄音師期間認識了在這部影片中出演角色的本地詩人沃爾特·柯蒂斯Walt Curtis。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外景地，導演格斯·范·桑特(左)和攝影師約翰·J·格雷John J. Gray
他隨後閱讀了沃爾特·柯蒂斯的半自傳體小說《夜深沉，愛難吟/邪惡的夜晚Mala Noche》(1986)，並把這本書壓在枕頭下面多年，直到他有機會把它拍成電影。
《夜深沉，愛難吟》這部影片在很大程度上是其所處時代的產物。1980年代的美國獨立電影正在前所未有地發出著離經叛道的反文化之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發聲者包括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約翰·塞爾斯John Sayles、約翰·沃特斯John Waters、斯派克·李Spike Lee，和格斯·范·桑特本人。
此時的美國獨立電影尚未被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更具「反攻好萊塢」之功利意識的聖丹斯電影節大潮所同化；而當時名為「美國電影節」的聖丹斯電影節前身，也拒絕了《夜深沉，愛難吟》的參展要求，這在今人眼中看起來絕非偶然。
然而從現在回看，我們]同樣發現這部電影遠遠地超越著它所身處的時代，因為它完全罔顧了傳統同志電影所糾結的性別政治問題和真實再現問題。
蒂姆·斯特里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在多年之後，《夜深沉，愛難吟》被世人視為興起於1990年代初明的「新酷兒電影」的先驅者。
但格斯·范·桑特與《夜深沉，愛難吟》同樣始終拒絕著被納入任何一個教條化的分類規範當中，他們既不像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及其作品一樣過於知識分子化，也不像格雷格·阿拉基Gregg Araki的作品一樣以大字報風格為特色。
道格·庫耶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換句話說，《夜深沉，愛難吟》因為對其同志色彩的不加遮掩反而讓人們覺得它「碰巧」是一部同志電影，格斯·范·桑特所關心的範圍，也比影片主人公的性取向問題要廣泛得多。
這部影片是對人類慾望的一次精確剖析，在它憂鬱哀傷的外表下，掩藏著粗糲堅硬的情感特質。
雷·蒙格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片中大部分獨白與對白都源自沃爾特·柯蒂斯的原著，但格斯·范·桑特對原著的改編無比幹練，他從原著的威廉·巴勒斯式意識流泥沼中提取出最能引發人們情感共鳴的短句，並為之賦予形式和節奏。
影片的情緒，對應著瘋狂陷入熱戀之人的情緒波動：在所愛之人缺席時驚惶失措，在所愛之人現身時如同身處雲巔。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劇照，蒂姆·斯特里特(右)和道格·庫耶特
與格斯·范·桑特對自己性取向的大度承認一樣，《夜深沉，愛難吟》這部電影也毫不掩飾自身的性趣愛好。
它對自身的同志身份是如此坦誠與直白，以至於整部電影的主題——盲目的、毫無矯飾的同性情慾——在影片的前幾秒中就建立了起來。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劇照，左為蒂姆·斯特里特
觀眾剛剛進入片中那個昏暗的酒水店，尚且立足未穩，辨認不清環境的狀況，然而在此時，影片的那位鬍渣唏噓、眼神迷離的主人公沃爾特(蒂姆·斯特里特Tim Streeter飾演)已經開始對銀幕下的觀眾表白心事了：「我想要這個叫強尼·阿隆索(道格·庫耶特Doug Cooeyate飾演)的墨西哥男孩，」
道格·庫耶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站在櫃檯後面的沃爾特—邊盯著剛進入酒水店的這個男孩，一邊自言自語。
他們的臉深陷在陰影當中，只有一盞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勾勒出這兩個正在玩著捕獵——逃脫遊戲的男人的輪廓。
沃爾特，這個30歲左右，有著和善氣質，且相貌中上的男人並不想耽誤時間：「嘿，我想和你做朋友。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嗎？」
蒂姆·斯特里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強尼是從洛杉磯沿鐵路北上至俄岡的墨西哥非法移民，他來這裡是想找份工作，感情的事他不太著急。
然而不停用自己蹩腳的西班牙語向強尼示好的沃爾特，卻不是那種容易輕易放棄的求歡者。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劇照
在向一位友人訴說衷腸之後，沃爾特在一家遊戲廳找到了強尼，他把強尼和強尼的朋友帶到自己家裡享用他的招牌家常菜，然後在深夜時分向強尼表白，並且提議用美元交換。
然而，強尼並沒有接受沃爾特的開價。於是沃爾特只好退而求其次，和強尼的哥們羅伯托(雷·蒙格Ray Monge飾演)上了床；羅伯托看起來像是同志，或者說，只要不當小受，他也可以接受跟男人親熱。
雷·蒙格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整場情愛戲被格斯·范·桑特表現得朦朧而隱晦。這場戲也表現岀了格斯·范·桑特對蒙太奇的非凡直覺：搭在裸露肌膚上的手，黑暗中的一絲微笑，刻意虛化的特寫鏡頭，以及窗外過路火車的顛簸聲與汽笛轟鳴聲，這些單個元素在相互並置之後，為整個情愛場景製造出了只可感受，不可言傳的氤氳氛圍。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劇照，蒂姆·斯特里特
在獨自起床之後，沃爾特用既滿足又自憐的獨白，向我們告知，羅伯托只是強尼的一個替代品。
「和這傢伙做愛，也許是最讓我接近強尼的事情了。」他同時還注意到自己口袋裡的十美元不見了。
雖然《夜深沉，愛難吟》濃墨重彩的強對比黑白光影中，爆裂著浪漫地無可救藥的垮掉派抒情主義，然而在處理影片中心人物之間的關係時，范·桑特卻從不多愁善感。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外景地，蒂姆·斯特里特(左)和道格·庫耶特
沃爾特、強尼、羅白托這三個人物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關係，這種關係由被挫敗和被移置的情慾所支配，又被三人之間的相互需求和利用所平衡。
他們之間的每一次互動都是一場交易，然而這一切早已被格斯·范·桑特看穿：在沃爾特與強尼在酒水店初次相遇時，刺眼的美鈔與現金出納機特寫便預示了三人關係的實質。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外景地，道格·庫耶特(右)和雷·蒙格
沃爾特對具有異域風情的男孩情有獨鍾，導演格斯·范·桑特也承認，這樣一個角色並不是同性人物中的道德模範。
對於沃爾特來說，強尼並不只是情慾方面的「他者」；強尼無論在年齡、族裔、語言，還是在經濟、社會身份與法律地位方面都完全是沃爾特的對立面。
蒂姆·斯特里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格斯·范·桑特雖然沒有將沃爾特對強尼的愛慕和下意識鄙視完全分離開來，但他同樣也沒有對這種狂熱的慾望加以無謂的道德評判。
他把這場狂熱的單戀變成了一出略顯乾澀的悲喜劇，正像他在日後的《我自己的愛達荷/不羈的天空My Own Private Idaho》(1991)中所做的一樣。
道格·庫耶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但格斯·范·桑特也在冷靜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當不知疲倦的慾望與不曾改變的種族階級現狀相互碰撞時會發生什麼？
既然一段情感關係總是建立在多重的不平等權力關係之上，那麼每個人從這段關係中充分獲取自己所需的東西豈不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這樣想，那麼在每段情感關係中，剝削者與被剝削者之間也就不會有任何道德高低之分。
蒂姆·斯特里特(右)和雷·蒙格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沃爾特以在酒水店值班為生，他不算富裕，但他有著樂善好施的天性，而他也在不厭其煩地指岀，是他的慷慨胸懷，讓他為這些貧窮的墨西哥工人提供了免費晚餐、兜風體驗以及晚間睡袋。
強尼雖然對沃爾特極盡冷淡，卻也懂得如何恰到好處地報答沃爾特的慷慨，用情感層面的小恩小惠來回應沃爾特的需求。
道格·庫耶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兩人之間的動態關係，被片中的一場戲清晰地表現了出來：強尼佔領了沃爾特的汽車的駕駛座，而每當沃爾特追近汽車時，強尼便會加速將他甩開。
然而沃爾特雖然被強尼百般嘲笑(強尼時常半開玩笑地稱呼沃爾特為「基佬」)，卻也在無形之中承擔起了強尼的准父親角色，他教會了強尼開車，在生活方面給予強尼勸誡，並在強尼生病時到病床前探望。
蒂姆·斯特里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這部《夜深沉，愛難吟》是格斯·范·桑特真正意義上的突破之作。
在這部將背景設置於格斯·范·桑特的故鄉波特蘭州俄勒岡市的電影中，格斯·范·桑特系統地建立起了一系列在他後續多部作品中即將重複出現的標誌性元素：青春、同性情慾、無疾而終的愛、處於社會邊緣的青年人的孤獨，以及死亡。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劇照，道格·庫耶特(左)和雷·蒙格
事實上，格斯·范·桑特的這部處女長片的藝術成就要遠勝於另外幾位大導演的處女作，如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年)的《恐懼與慾望Fear and Desire》(1953)、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痴呆症Dementia 13》(1963)、布萊恩·德·帕爾瑪Brian De Palma的《摩登女郎謀殺案Murder à la Mod》(1968)，和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的《誰在敲我的門Who's That Knocking at My Door》(1967)。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劇照，蒂姆·斯特里特
格斯·范·桑特的成就在於他在讓《夜深沉，愛難吟》避免了學生作業影片式缺點的同時，卻仍然保留著業餘影片的粗糲活力。
在本片的創作中，格斯·范·桑特將自己大部分的設想實現在了銀幕之上，這對於任何一個在幾乎無成本的條件下工作的導演來說都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更何況這位導演在之前絲毫沒有拍攝長片的經驗。
道格·庫耶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對於格斯·范·桑特充斥著美少年的電影序列來說，《夜深沉，愛難吟》這部開山作所表現的對迷戀少年的長者的同情，究竟是具有諷刺色彩，還是完全理所當然呢？
格斯·范·桑特曾將沃爾特·柯蒂斯的原著稱作「貧民區版《魂斷威尼斯Morte a Venezia》(1971)，但與托馬斯·曼Thomas Mann小說中可憐的深櫃老頭阿申巴赫完全不同，沃爾特是一個總體上來說正派、可愛、自信，善於適應環境，在街區中受人尊敬的人。
蒂姆·斯特里特在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中的影像
他無法求得回報的狂戀並不讓他感到受辱，相反卻令他時刻充滿活力，並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使他變得高貴：在沃爾特的幻想段落當中，他衝進墨西哥男孩們居住的房間，像一個墜落的聖徒一樣跪在強尼的腳邊，試圖通過受難來尋求救贖。
要知道生活中的沃爾特·柯蒂斯是一個長得極為對不住觀眾的一個詩人，也絕非只是在單戀中孤獨而活，相反是一個很活躍的人，而真實生活中的強尼則是一個帥哥。
曾經有詩人沃爾特·柯蒂斯的追隨者專門為他拍攝過一部紀錄片，這是記錄片中的一個鏡頭，最右上為沃爾特·柯蒂斯
格斯·范·桑特在自己的處女作里，展現得更多的是自己心目中的一個故事，一個自己「替代」而且使自己「高貴」的故事，他並沒有掩飾自己的這種願望。
何況從長到幼的順序的喜愛，在異性的世界裡也是依然延續，而電影里的沃爾特始終沒有得到強尼。
電影《夜深沉，愛難吟》(1986)美國CC藍光版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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