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秋末冬初,部隊根據毛主席「11.24批示」,在全軍開展冬季拉練訓練。我們部隊開始了拉練前的動員準備工作,各班、排長把拉練中可能出現的情況進行了細緻的討論和記錄,並彙報到連部。所以全連的準備工作做的比較充分細緻。例如人員的伙食、乾糧、脫水菜、鹹肉、油鹽等,天氣漸冷,祁連山地區冰凍進入較早,防凍傷的藥品以及預防凍傷的一些偏方草藥都準備的較充足,軍馬的草料、藥品,戰車的備胎,火炮的防凍潤滑油,實彈(因在拉練中要進行實彈射擊)的保養維護用品,總之考慮的比較仔細,連生火用的引柴都想到了。
每個戰士也都為自己準備了不少手使方便的東西,我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小手電筒和電池,以及一點防凍藥品,以防在拉練途中急需,而且我還為我班的戰馬備了點小零食,即在軍人服務社買了一些水果糖,若在戰馬套炮車時犯脾氣,可給它吃一小塊,它就會乖乖的聽話,總之一切具備,只等命令一下,立即出發。出發當天夜裡,下了一場不大的雪,清晨藍天上的白雲朵緩緩飄動,陽光從白雲中射出,給皚皚的白雲披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外衣,空氣清爽寒冷,連長一聲令下,全連人馬踏著吱吱作響的初雪,向西沿著蘭新公路直發高台。
馬文光班長軍裝照
我們連是120重炮連,所以要沿著蘭新公路走,自當兵以來兩年了,這是第二次見到團部的大門,第一次是從青海民和移防來到臨澤,見過團部大門,到連隊後就一直沒出過團部大門(163團團部大門兒),團部大門前就是蘭新公路(國道312線),這是一條國道,直通新疆,但是很不起眼兒,與現在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網比起來,簡直就是鄉村級道路。可是在60-70年代那可是一條交通要道,大風暴來時狂沙飛舞,小汽車大小的駱駝棘干草球迎面滾來,要是躲閃不及,會打的你滿身是刺兒,公路被一陣大風埋的無影無蹤,等到又一場大風沙過後,公路又展現在你的面前,真有點像變魔術一樣。
我們連、七五炮連、82炮連,都行進在這條公路上,大炮、軍車、高頭大馬、戰士,幾里路長的一大串,頗為威武壯觀。沉寂的公路從來沒有這樣的熱鬧過,本來公路上汽車很少,偶爾有幾輛軍車或長途汽車經過,部隊就避到一側,車上的乘客紛紛站起,向戰士們招手,戰士們也頻頻招手回應他們,部隊始終沿著祁連山向西的走向前進。
馬文光班長軍裝照
沿著張青公路(國道227線)出發,巍巍祁連山,白雲皚皚綿延跌宕,山峰一個接連一個像長城上一個個的垛口,威震以待,時而似萬馬奔騰,層疊疾馳,亦或可聽到戰馬嘶鳴殺聲陣陣,或孤峰異起直搗雲霄,孤傲臨危俯瞰著河西走廊千里大戈壁。望著近在眼前的大山舉步可達,但你千萬不要被這種現象所迷惑,那是一種假象,俗話說望山累死馬,就是這個道理。要想到達山根底下,最快也要三四個小時呢,公路與大山之間有很長很長的一段緩坡叫山曼,走過山曼就是爬到山根兒,如果不是山口,也進不了山,這時我們的步兵營兄弟們就行走在山曼之上,從這裡望過去一片一片的綠色,就像是飄動著的綠色草原點綴在白雪之域,部隊的拉練就此開始了。
部隊每天最基本也要走50里路,邊走邊訓練各種科目,開始時還好一些,大家被眼前的各種營房中難見的情景所吸引,即興奮又驚喜。比如說山坡上一小群黃羊被部隊驚起,在山坡上亂竄亂跑,見到這麼多人馬,驚嚇的不知往何處跑,鼻子噴著一縷縷熱氣,待確定了方向後,即隨著頭羊飛也似地奔跑起來,轉眼之間就跑的無影無蹤了。或是見到數十隻蒼鷹在高空盤旋翱翔,聽老兵講,那一定是在山的某個地方有小動物或是動物的屍體。別看老鷹在上千米的高空,他可是金睛火眼,能看到地面上很小的動物,在大雪茫茫之中就是一隻小兔也難逃它的厲眼,一旦發現,他會雙翅向後一背,像一支利箭,直射地面,待到他重新飛起時,利爪之上准抓著它的獵物。大西北的沙漠地帶,食物很稀少,所以蒼鷹絕不會浪費這個大好機會,這也是物競天擇生存之道吧。
行軍途中,每個連都要進行軍事技術訓練,我們連的訓練科目就是火炮快速進入陣地,挖火炮底盤,模擬射擊目標和射擊諸元,以及單炮、排、連、射擊。偵察排進行敵火炮陣地,或目標偵察等方面的射擊諸元,我們120炮連的訓練一大部分是進入陣地和撤出陣地訓練,要求就一個字「快」,當你在打擊敵人時,敵方偵察人員也在對你的火炮射擊點進行測量諸元,所以進入陣地後快速準確的射擊後,立即撤出陣地不能又絲毫懈怠,否則損失就大了。現在的訓練完全不一樣了,都是高科技了,衛星偵察、導航等,真羨慕現代的軍人呀。
左前一葉新峰. 左前二王金喜、左後一姓名不祥、左後二馬文光
部隊邊走邊訓練近一個月了,這天是全連火炮裝備的炮場日,我們宿營在祁連山下,位於張掖地區民樂縣南豐鄉的一個小村莊里,村莊離進山口很近,由於長年處在大風口上,又非常寒冷,所以才有個很貼切的村名叫——冰溝檯子。 我們班被安排在一戶人家中,家中有位老奶奶,70多歲了,夫婦二人40多歲,兩個娃兒,一男一女,整個院子只有三間大南房,一明兩暗,就是中間一個堂屋,左右各一間,我們班就住在左邊的一間房中。
房子很高大,從外觀上看不像是新蓋的,而且從住戶大哥大嫂的衣著、家中擺設看也不像是一個很殷實的家庭,經向住戶大哥詢問,方知此房是土改後分給他父母的,他家很窮是貧農,土改前都住在大山邊上挖的山洞中,村裡土地很少,而且土地很瘦,每年僅有的一點收成交租子都不夠,還要給馬匪無償的代養軍馬和交軍糧。且戰馬養不好就殺頭,家中一貧如洗,吃的是紅薯秧子、爛土豆、駱駝刺草磨的面、青稞皮子、玉米芯子。整年見不到一點糧食,是共產黨解放軍解放了大西北,他家才翻了身,分到了地主家的大房子,還分了一小塊地。
前幾年大哥的爹爹去世了,大哥帶著娘和媳婦以及兩個娃兒,種地養羊,雖然很辛苦,但是日子過得很不錯,言表之意很是滿足。說著話,他帶我們看了屋中兩口大櫃中滿滿的玉米和青稞,以及一小罐黃澄澄的小米,這就是中國農民,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我抬眼望去,見炕上疊著幾床被子,雖說不新,但還算整齊,班長指派人去做飯,我做飯不行,見水缸邊上放著一付水桶,就伸手抄起扁擔和水桶自告奮勇說去擔水。大哥一見急忙伸手攔我,我說我在農村學過農,能擔水,有點力氣,大哥說不可,你不熟悉,怕擔不好出危險,我天生有點倔勁兒,非要去不可,挑起桶就走出了門,班長攔住大哥,說叫他鍛煉鍛煉,大哥無奈只好任我擔水去了,又囑咐要小心呀!
擔桶出院,見路上有幾位村民,也挑桶去擔水,看我也擔水表情很是詫異,我也不在意就隨著他們走,很快我們來到一個高坡下,從土階拾步而上,只見一個很大很大的坯石砌成的大圓圍牆,大圍子直徑有一百來米左右,我跟著村民沿著圍牆內側冰凍的台階,一步一滑的朝大水池底部走去。台階很滑,不時有人摔倒,慢慢走了一會,這才走到大水池底部,剛才只注意台階別摔下去,根本無心觀察別的,現在才看清,原來這是個大蓄水池,由於天氣寒冷水池子早已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人們在冰上砸了幾個大洞,就在洞中取水,然後擔回去吃。
這個大澇池可真夠髒的,牛馬羊糞,荒草敗葉,碎磚土坯俯視皆是,怎麼也想不到就這樣的一池骯髒的水,竟是全村人喝畜飲的生命水。西北很多村莊都是這樣蓄水飲用的,村民講,這幾年年景好才蓄了這麼一大池子水,若是趕上大旱年,天下不了多少雪,祁連山無雪可化,人畜莊稼都要挨渴。我不能再看了,忙學著別人的樣兒,用水瓢把兩個桶裝滿水往回走,可是下坡容易上坡難呀,抬頭看去,一行孤形的擔水村民在溜光冰滑的台階上謹慎小心的往上走,誰都不能稍有分心,若腳下一滑,從半腰或頂上摔下來,那可真不是鬧著玩兒的。
怎麼辦,走,咱們是軍人,就是刀山也要上,我突然想起一句詩「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抬頭望去天上白雲滾動,還真有點味兒,好在我穿著部隊的大頭鞋,結結實實的踩在台階上不太滑。但還是幾步一滑的慢慢往上蹭著走,前邊的老鄉不斷的提醒我,不要急,穩住腳再走,稍歇會兒,我聽著老鄉的話,一步步平靜的往上走去,心態一穩,就未免有些得意飄飄然,一分神想看看澇池的全景,不料腳下一滑,身體劇烈搖晃了起來,趕忙回心定意,才沒連人帶桶一起摔下池底。
這一下我可不敢再觀風景了,小心翼翼的跟著走,可是經剛才這麼一折騰,水淌灑的只剩兩個大半桶了,下去再裝滿吧,後邊很長的隊伍退回去就更困難了,我沮喪極了,這麼點事兒都干不好,真是飯桶,我挑著大半桶水,羞愧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時生怕有老鄉看我桶中的水,到了家後,大哥快步迎了過來,並挑起大拇指,又看了看我的衣服,在確信我沒有摔跤後,就更加稱讚我,我這時才悟到大哥為什麼攔著我不叫我去挑水了。
班裡其他戰友早把院子打掃的乾乾淨淨了,柴垛擺的整整齊齊,村裡的老鄉們買不起大塊硬煤,就到祁連山的小煤窯買煤末兒煤渣兒回來,按煤5黃泥土3牛羊糞2的比例合在一起,捏成一塊塊的煤餅,一般天氣只是燒柴草、樹枝,天寒地凍的天氣才把煤餅取出來燒。解放軍來了後,很多鄉親們都取出煤餅燒,老奶奶叫兒媳取煤餅給大家把炕燒得熱熱的,說屋子大不能凍著解放軍戰士,戰友擺放煤餅時大哥跟我們輕輕的說的,他說老奶奶對家裡來了這麼多解放軍戰士高興極了。
我們沒來時,她叫大哥幾次上隊部,請解放軍到他家裡住,他家房子大,當時接待軍隊是沒有報酬的。我們非常感動,兩個小娃娃也很可愛,總是前前後後的跟著我們,村裡沒來過這麼多人,更別說是一水綠軍裝背槍的解放軍,又是高頭大馬、大炮,而且都不說村裡的土話,娃娃把凍得紅紅的小手相互穿在左右袖筒內,臉凍得有兩塊黑疤,流著長長的兩道鼻涕。我打了一盆熱水,把兩個娃娃叫了過來,給他們洗燙,小女兒不敢過來,躲在門邊偷偷的看著。兒子膽大,蹲在地上,任我給他洗燙,小臉好奇的看著我,不一會兒,紅彤彤的小臉和乾淨的小手洗好了,我把帶的擦手油給他塗在臉手之上,大嫂看著漂亮可愛的兒子愛撫的樓在懷中,女兒不住的看看哥哥的臉手,聞著香香的味兒,也慢慢的走了過來。
左前一黨向明、梁義明、丁重慶、李愛善,後左一不詳,左二劉躍華、馬文光、後左四不詳
班長通知大家開飯了,全班站成一排,高聲唱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全家嚇了一跳,軍人唱歌不太在乎旋律音色有多美,只要整齊洪亮,十一名戰士歌聲響徹小院。開飯時間是連里統一規定的,所以村裡歌聲此起彼伏,響亮的歌聲縈繞在山邊小村莊的上空,飯是麵條和大餅,鍋小煮的多,可想而知一鍋麵糊糊湯的味道還不錯,麵糊湯中有脫水菜,鹹肉片,戰士們每人熱乎乎的一大碗,外加兩個圓餅蹲在地上吃起來。
兒子眼巴巴的看著戰士吃飯,懂事的媽媽忙把兒子領進屋中,班長見狀忙站起身來,拿起大哥屋中的一個盆,滿滿的給他們盛了一盆,大哥想攔可沒攔住,大哥一邊道謝,一邊反身進屋把娃奶奶攙扶出來,在太陽地兒找了個木頭凳,盛了一碗叫娘先吃,老奶奶不住道謝,慢慢的吃起來。小兒子這會兒跟我們漸熟起來,一手捧個小碗兒,一手拿著一個餅子,和我們蹲在一起吃,只見大嫂追上他,把他的餅拿了過去,邊走邊說,小孩子吃什麼乾糧,爹爹乾重活兒才能吃硬糧,你不能吃。
哎~此時我心裡一陣陣發酸,不過是一個餅子呀,老百姓把糧食看成命,精打細算的過著緊巴巴的日子,看到小兒子要哭,我忙把手裡的餅子遞給他一個,大嫂說娃娃小,現時又在貓冬,不能吃硬糧,要不精打細算點,到春荒時就可能接濟不上了,到忙時就只能吃紅薯秧和青稞皮子了,我又是一陣心酸,中國的農民兄弟太可敬可愛了,想必班裡的同志們都聽到了大嫂的這些話了。這時老奶奶看氣氛太緊張,忙打圓場說好多了,好多了,現在日子比起我年輕的時候,真是天地之別呀,那時每天村裡不餓死一兩個人呢,好,好!
河西走廊的農村農民的日子,別說解放十幾年了,但經濟狀況還是不太好,農民不富裕,基本剛剛把吃的問題解決了一些,有的年頭還要靠天吃飯,粗細搭配,干稀搭配,菜糧搭配(菜指的是野菜),三搭配標語在村中牆上到處張貼著,可見村民的糧食還是不富裕,加之村中地少且瘦,產量又少,此地叫冰溝檯子,是祁連山的入山口之一,寒風颼颼,夏天夜間都要穿皮大衣,冬天就更別說了,零下三十幾度是家常便飯,大風終年不斷,經濟作物很難成活。那個年代的政治氣候一切以階級鬥爭為綱,誰敢提抓生產,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想起來,黨中央的改革開放決策太英明了,科學種田,使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巨變呀,農民富裕了國家才能富裕!
聽說我們明天就走了,男娃一直跟著我們不願走開,一會兒摸摸我的槍,一會兒摸摸大炮,我們學習時他在旁邊,一會摸摸書,問問這問問那,一刻也不停,直到晚上休息,不是奶奶發話,他還不去睡覺呢。
清晨六點我們起床,稍作洗漱,即在村口集合,準備出發,鄉親們站滿了村口,依依不捨的與戰士打著招呼告別,我們班與老奶奶、大哥大嫂揮手告別,小兒子站在最前面,手中緊緊的握著我送給他的蛤蜊油,部隊起動了,告別之聲不絕於耳,小兒子一直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母親身前使勁兒揮動著小手,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不時地回頭努力在人群中尋找這淳樸的一家人,突然在眾多的告別聲中,我聽到了一聲稚嫩的聲音——再見…… 那是男娃發出的告別聲,可以肯定那是戰友們教他說的,因為在他家住了一整天,他始終說著村裡的土話,這「再見」兩字肯定是新學的。是啊,再見了……什麼時候再見呢。
我不是作家,也不善書寫,只願把部隊中自己所經歷的事兒用直白的方式寫下來,珍惜那段日子,留在心底,時時拿出,品味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