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建(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研究員)
採訪整理/關珺冉
編輯/漆菲
截至12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已整整兩個月。其中,僅有短短7天的臨時停火。持續的衝突讓加沙地帶面臨著災難性的人道主義狀況,巴以雙方死亡人數已超1.8萬人。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相對平靜後,中東古老的衝突重新爆發,並將整個地區推向更廣泛暴力的邊緣。」英國《經濟學人》周刊如此形容本輪衝突給中東地區帶來的衝擊。
在此之前,中東地區一度走向穩定與和解。2023年3月,在中國的斡旋下,沙特和伊朗結束多年的敵對狀態;4月,土耳其和埃及握手言和,同意儘快恢復兩國大使級外交關係,巴林與卡達也決定正式恢復外交關係。在外界看來,中東局勢一直是多變且脆弱的存在。經過這一波「和解潮」,中東地緣政治趨於緩和。
本輪巴以衝突爆發,雖然給中東局勢帶來新局面,但不會掩蓋中東多國走向和解的大趨勢。巴以衝突屬於突發情況,也是中東地區的傳統難題,它作為多年沉痾,會時不時「間歇性發作」。倘若巴勒斯坦問題得不到解決,中東難有真正的和平與安寧。
2020年9月15日,以色列、阿聯酋和巴林在美國白宮正式簽署了「亞伯拉罕協議」。
巴以衝突:尚難演變成大規模戰爭
巴勒斯坦問題是中東問題的核心。無論是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還是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傑哈德)與以色列發生衝突,根本原因在於巴勒斯坦問題長期沒能得到解決。這也使得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長年被囚禁在「露天監獄」之中。
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長年被囚禁在「露天監獄」之中。
過去一段時間,巴勒斯坦問題一度被邊緣化。更重要的背景在於,近年來美國一直在推動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的「和解」,巴林、阿聯酋等阿拉伯國家已經同以色列實現了關係正常化。
這些國家曾經站在巴勒斯坦一邊,反對以色列佔領,但現在它們被逐一瓦解、各個擊破,這讓巴勒斯坦人深感絕望。這次的巴以衝突讓國際社會重新開始關注這一議題。大家都意識到,巴勒斯坦問題不解決,今後還可能爆發衝突。這或許是哈馬斯營造出的一種輿論壓力。
相較以往更多是小規模衝突,並在短時間內結束戰事,其影響一般不會溢出擴散到整個地區。本輪巴以衝突持續至今,以色列誓言要徹底消滅哈馬斯,但同時,以色列也面臨越來越大的國際壓力。未來事態的發展仍有許多不確定因素。
想要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困難很大,因為以色列沒做好解決問題的準備。以色列過去表示過願意建立一個巴勒斯坦國,但在談判過程中有諸多難以達成的問題,例如未來邊界劃分、土地如何歸還、首都建在哪裡以及如何處置難民等。
2022年7月15日,美國總統拜登抵達沙特西部城市吉達,與沙特王儲穆罕默德-薩勒曼會談。
如今,以色列掌握主動權,自然更不願放棄,比如其多次強調耶路撒冷是以色列「永恆不可分割的首都」,以及面對難民回歸和土地賠償等問題時的強勢態度。鑒於這些棘手問題,以色列拒絕了和平談判進程。可以說,巴以和談本來就是不平等的談判。如果沒有外界去積極處理爭端,加沙地帶將陷入一片孤立之中。
巴勒斯坦問題的終極解決,需要國際社會的重視,建立一個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國際機制。這是一個由權威大國、國際組織以及中東主要國家參與的國際機制。就像當年伊朗核問題有六方會談機制一樣,這樣才有可能在國際社會達成共識。
美國過去在中東問題上也出過不少力,例如在21世紀伊始提出過「大中東民主計劃」(Great Middle East Initiative)。其目的是為了在中東乃至整個伊斯蘭世界輸出西方民主思想,塑造一個政治和經濟體制完全西方化的大中東。當時,以色列、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和阿拉伯聯盟的22個成員國都被納入其中。但由於美國在歷史上對以色列的偏袒,該計劃始終難以處在一個公正立場。從本輪巴以衝突可以看出,美國對以色列的影響比以往有所減弱。
面對眼下局勢,聯合國安理會舉行過多次會議進行研究討論。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也多次呼籲安理會成員在加沙努力避免人道主義災難,並呼籲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武裝分子之間實現全面的人道主義停火。
不久前,阿拉伯-伊斯蘭國家領導人聯合特別峰會在沙特首都利雅得召開,共同就應對巴以衝突問題進行商討。法國、沙特也相繼就此問題舉行了國際會議。這樣的會議有總比沒有好,它們有助於推動停火止戰。
2023年3月,沙特與俄羅斯共同表示,將維持兩國對OPEC+框架內達成的原油減產協議不變。
本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中國一直同有關各方開展密集溝通,為停火止暴奔走,為重返和平疾呼。11月30日,中國外交部發布《中國關於解決巴以衝突的立場文件》,其中提出五點建議,並在最後一個建議中指出,安理會要推動重啟「兩國方案」,在聯合國主導和組織下,儘快召開更大規模、更具權威、更有實效的國際和平會議,制定落實「兩國方案」的具體時間表和路線圖,推動巴勒斯坦問題全面、公正、持久解決。
希望國際社會能站出來對此問題表達重視,形成共識,或者說大家至少朝著解決問題的方向去尋找一個答案。
本輪巴以衝突給地區和平帶來極大衝擊,但它尚難演變成大規模的中東戰爭。雖然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和伊拉克民兵武裝、葉門胡塞武裝等伊斯蘭教什葉派政治力量介入到了衝突之中,但以國家名義參戰的可能性不大。不過,有一些武裝組織已經宣稱,將對美軍在中東的多個軍事基地進行彈道導彈襲擊。如果局勢繼續惡化,類似的襲擊事件恐將越來越多。
「和解潮」背後:阿拉伯國家關注自身發展
巴以衝突爆發前,美國曾積極推進沙特和以色列的關係正常化談判。眼下,雖然沙特暫時擱置了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的計劃,但談判並沒有停。沙特投資大臣哈立德·法利赫最近表示:「與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的談判仍可繼續,但始終取決於和平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途徑。」
自2020年《亞伯拉罕協議》簽署以來,阿聯酋、巴林、蘇丹、摩洛哥等阿拉伯國家均實現了同以色列的關係正常化。之所以沙特會被特別關注,是因為其在阿拉伯半島上有較大的影響力。只要沙特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其他阿拉伯國家勢必會跟進。而在巴勒斯坦看來,倘若未來一大批阿拉伯國家同以色列建交,巴勒斯坦問題將更難得到解決。
但這並不是說,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改善關係,就意味著放棄了巴勒斯坦,這背後有著現實考量。
以前,以色列是阿拉伯世界的公敵,阿拉伯國家不能單獨與以色列建立外交關係。後來,有些阿拉伯國家出於自身利益,開始有所突破,比如埃及。現在,許多阿拉伯國家之所以考慮和以色列建交,也是想把目光、精力、資源更多集中在本國發展上,畢竟穩定的地緣關係對自身發展有利。
這也是中東「和解潮」的根本動力——阿拉伯國家不想把更多資源用在地緣政治衝突和備戰上,而是轉向國內經濟發展。這在未來將是一個大趨勢。
2023年3月,在中國的斡旋下,沙特和伊朗結束多年的敵對狀態。
談及巴勒斯坦問題時,沒有哪個阿拉伯國家會改變立場,不再支持巴勒斯坦。所以此次巴以衝突爆發後,很多阿拉伯國家陷入兩難:它們一方面認為,支持巴勒斯坦是政治正確,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的國家捲入其中。
總的來說,「和解潮」不是一個孤立現象,後面是有著推動力的。
首先,中東多國已從政治轉型邁入經濟和社會的轉型階段。中東變局以來,許多國家經歷了激烈的政治和社會動蕩,消耗了大量的發展資源,也失去了不少發展機會。新冠疫情則進一步加劇了地區國家的發展困境。
經過近十年發展,中東地區終於邁入經濟和社會的轉型階段。各國更需要穩定的地緣政治環境,集中資源和精力投入到經濟建設當中。當然,這一階段並不意味著政治轉型的結束。因為政治、經濟、社會是不能分開的。但現在經濟轉型是潮流,我們可以用經濟轉型的成果來衡量政府的相關決策,看其是否能推動這個潮流發展。如果政治上繼續回到過去的保守主義,只會阻礙經濟發展。
其次,崛起中的阿拉伯新生代領導人正在推動國家的經濟和社會轉型發展。新生代領導人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展現出不同於前輩的思想理念和執政風格。他們有政治抱負和發展雄心,思想開放,行為務實,既諳熟和尊重本國歷史文化,又不因循守舊,主張尋求適合本國發展的革新求變之路。
最後,中東的發展態勢與國際政治經濟的發展大勢相吻合。美國霸權主義日趨衰弱,對國際事務的影響力和主導力持續下降,各國戰略自主性不斷增強。尤其是全球南方國家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和影響力不斷上升,強化了多邊主義趨勢。
所以,不能說巴以衝突對中東地區的經濟社會轉型毫無影響,但需要強調的是其帶來的反向影響——一些國家不再支持繼續用強硬的軍事手段來維持地區穩定了。
地緣競爭下,中東重新考量合作夥伴?
截至目前,烏克蘭危機持續了近兩年之久,很多阿拉伯國家包括像沙特這樣的產油國受到一定影響。不過,這一危機不會給中東國家帶來太大影響,後者還是更多考慮自身的利益。
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總統拜登於2022年7月訪問沙特,試圖說服沙特增產石油。當時,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冷淡回應令外界印象深刻。
而在2023年3月,沙特與俄羅斯共同表示,將維持兩國對OPEC+框架內達成的原油減產協議不變,即在2023年年底前繼續履行每天減產200萬桶的承諾。而在最近,沙特能源大臣阿卜杜勒-阿齊茲·本·薩勒曼進一步表示,如果需要,OPEC+最新達成的石油減產協議「絕對」可以持續到2024年第一季度之後。他還承諾將全面實施減產措施。
2023年12月6日,普京「閃電式」24小時訪問阿聯酋和沙特。鑒於俄羅斯對能源收入的依賴,能源合作成為此次普京中東之行的重點。據悉,他與阿聯酋和沙特領導人探討了石油市場問題,包括在OPEC+框架內的協作等。
2023年12月6日,普京「閃電式」24小時訪問阿聯酋和沙特。
可以看出,自從拜登上台後,一直想要重塑美國在中東地區的角色。拜登此前在沙特出席海灣合作委員會峰會時稱,美國「不會走開,留下真空由中國、俄羅斯或伊朗來填補」。
為此,美國不斷開展「小集團外交」。例如,美國同印度、以色列、阿聯酋組建了「中東四方機制」(I2U2)——它被美國媒體視為「四方安全對話」(QUAD)的一個「配套項目」;美國還同以色列、阿聯酋、巴林、摩洛哥、埃及等國成立了名為「內蓋夫論壇」(Negev Summit)的區域合作機制,論壇協調工作由以色列承擔。
這些既是為了維護美國的中東霸權、重新調整中東戰略布局,也是遏制俄羅斯、中國和伊朗的重要行動。
2020年9月15日,以色列和阿聯酋、巴林在美國白宮簽署了《亞伯拉罕協議》。美國的做法儘管換來部分阿拉伯國家同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卻因進一步邊緣化巴勒斯坦問題而激起巴勒斯坦人民的憤怒。接下來,美國想把《亞伯拉罕協議》繼續推廣擴大,主攻方向正是沙特。如果沙特能接受該協議,更多國家將會參與進來,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也將進一步擴張。
只在中東地區維護霸權還不夠,美國還想將印度拉入其中。在2023年9月舉行的二十國集團(G20)峰會上,美國、印度、沙特和歐洲多國領導人宣布共建「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IMEC)。這條計劃中的走廊將通過鐵路和海路將歐洲、中東和印度連接起來,參與方包括印度、沙特、阿聯酋、約旦、以色列、義大利、法國、德國和歐盟。除約旦外,其他八方目前已簽署諒解備忘錄。
2023年9月舉行的G20峰會上,美國、印度、沙特和歐洲多國領導人宣布共建「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IMEC)
然而,哈馬斯的行動徹底攪亂了美國在中東的布局。拜登上台時,在中東地區有著非常明確的目標。其一,糾正前總統特朗普在中東問題上的一些錯誤做法,比如退出伊朗核協議、將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遷至耶路撒冷、承認戈蘭高地是以色列領土等。其二,在巴勒斯坦問題上,拜登提議支持巴勒斯坦人擁有自己的國家。但無奈國內阻力太大,導致一件事情都沒做成。此次衝突更是讓美國和巴勒斯坦關係變得疏遠。
與美國不同的是,中國與中東國家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互相尊重、互利共贏的基礎之上。中國提出的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理念、「一帶一路」倡議以及全球發展倡議等,高度切合中東地區的國家利益,深得中東國家認同。中國邀請中東多國參加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還邀請巴勒斯坦國總統馬哈茂德·阿巴斯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中國也成功斡旋了沙特和伊朗的歷史性和解。
這一舉動令西方輿論一片嘩然,很多人想不明白,為什麼美國多年來一直主導中東事務,也為之投入了大量資源,到頭來地區國家卻與其漸行漸遠。誠如美國國際與戰略問題研究中心(CSIS)高級副總裁、中東項目主任喬恩·奧特曼(Jon B. Alterman)所言,美國過去幾十年來一直在中東地區傳播民主化,尤其在「阿拉伯之春」前後為當地的黨派和社區工作者提供了似乎無窮無盡的培訓,但很難想像,該地區有哪個國家比2011年時更民主。此外,海灣戰爭以來,美國一直以「維護地區安全」的名義保持在中東的存在,但事實證明,美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引發地區不安全的重要因素。
不少美國媒體指出,中東地區國家眼下正在積極尋求美國之外的其他夥伴,不僅在經濟上,也在軍事和安全合作方面。
但需要指出的是,雖有越來越多中東國家希望與中國建立更緊密的合作關係,但它們並不尋求與美國分道揚鑣,它們只是希望按照自己的利益選擇朋友。像沙特這樣的阿拉伯國家,當然希望中美兩邊都不得罪。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就說過,這不是一個零和遊戲。「隨著中國經濟持續增長,沙中合作很可能會因中國在該地區內外的經濟影響力而得到加強,但沙特仍與美國保持著穩固的安全夥伴關係。」
另一方面,美國也不會輕易退出中東。未來,美國一定會根據形勢變化,調整其中東戰略,以強化自身的影響力。但目前拜登政府內外交困,無心也無力在中東投入更多資源。估計直到下屆政府上台前,美國在中東地區將難有所為。
美國也不會輕易退出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