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要是再來一次,你還會選複員嗎?」我遞過去一杯酒,看著面前的李團長。
他接過酒杯,手指微微顫了顫,低頭看著杯中的酒,半晌才抬起頭,喉結動了動,悶聲說道:「再讓我選一次,打死我也不會這麼干。」
夜風從窗外吹進來,屋裡的燈光有些昏黃,映得他的臉有點發灰。李團長的這句話說得很輕,可我聽著,卻像一記重鎚敲在心上。
李團長的事兒,是咱們團里人人都知道的「老故事」。我年輕那會兒剛到炮團,聽老兵們提起他的名字,語氣里全是敬佩:「李團長,那可是膽子大、能力強的人物,當年在部隊,那真叫一個風光。」
可誰能想到,風光背後是落寞,而這一切,就因為他在1990年做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選擇。
1990年,李團長45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那時候,他在咱們炮團一手抓訓練、一手抓管理,幹得風生水起。師里的領導對他也很器重,甚至還透露過,等再干兩年,可能就能提副師。
可偏偏就在那一年,部隊的一次戰備演練出了紕漏。。
後來師里找他談話,說準備安排他轉業,給他縣裡的副職安置,待遇還算不錯。
可誰也沒料到,李團長聽完之後,竟然主動提出按戰士複員。
「我都這麼大歲數了,回地方再折騰幾年,意義也不大。我想拿複員費回老家,過個安穩日子。」
這話說得輕巧,可當時聽的人全愣了。
師政委當場就急了:「老李,你這可不是鬧著玩。你一個正團級幹部,放著副縣級的職位不要,圖個啥?複員費再多,也有花光的一天啊!」
家裡人也勸他:「你再考慮考慮吧,這一輩子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團長的位置,怎麼能就這麼放棄呢?」
可李團長卻一臉篤定,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我當兵這麼多年,早就厭了整天忙忙碌碌的日子。現在拿著10萬塊錢,回去過個清靜的生活,比啥都強。」
那時候的10萬塊,確實不是小數目。可再多的錢,也經不住時間的磨損。
李團長回到老家後,先是花了兩萬塊建了個兩層小樓,又買了輛摩托車。剩下的錢存進銀行,靠著利息,再加上家裡種點田,日子倒也過得去。
剛開始那幾年,他是真的享福了。
每天騎著摩托車到處轉悠,釣魚、打牌、遛彎,不用管部隊里的操心事,日子過得悠閑自在。
可時間一長,問題就來了。
人總不能一直閑著。
李團長一天天地覺得自己空得慌,心裡發慌,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覺。
家裡人也慢慢對他有了意見。
「你整天就知道晃悠,孩子還要上學呢,家裡的地也不怎麼管,你打算這樣混到什麼時候?」
老婆的話不算重,可聽在李團長耳朵里,卻像針扎一樣難受。
可他嘴上卻倔得很:「不是還有錢嗎?家裡缺啥了?用得著你說?」
可錢是真的越來越不值錢了。
90年代中期,物價漲得飛快,銀行的利息也降了不少。那點存款眼看著越變越少,日子也跟著緊巴起來。
更讓李團長難受的,是心理上的落差。
有一次,他騎著摩托車去鎮上趕集,碰到了幾個當年的老部下。
一個現在是鎮上的幹部,另一個在縣裡做了副局長。兩個人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勉強笑著打了個招呼。
「李團長,好久不見啊!」
「哎,老李,你現在忙啥呢?」
李團長笑了笑,說:「閑著呢,沒幹啥。」
那倆人一臉尷尬,隨口寒暄了幾句就走了。
李團長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騎著車遠去,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以前在部隊的時候,他是團長,走到哪兒都是一呼百應。可現在呢?一個普通人,連當年的兵都不把他當回事兒了。
這事兒雖然沒跟家裡人說,但也不是沒人看出來他心裡不痛快。
尤其是孩子,越長大,越對他有意見。
「爸,你當初怎麼就那麼傻?要是當初轉業,現在至少也是個幹部,咱們家也不至於過成這樣!」
有一次,孩子的話說得重了,李團長氣得掄起拖鞋就打,可打完之後,他一個人坐在屋裡抽了一晚上煙。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熬著。
到了1998年,李團長的日子徹底塌了。
那年夏天,暴雨連下了十幾天,洪水漫了村子。
李團長家的房子雖然沒被衝垮,可家裡的東西全毀了,存款也所剩無幾。
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坐在門口發獃,誰勸也不說話。
後來實在沒辦法,他只能去鎮上的糧站打零工,幫人搬運糧食袋子,一天掙個幾十塊錢。
可畢竟年紀大了,幹不了幾天,他的腰就扛不住了。
有一次,他搬著糧袋爬樓梯,腳一滑,直接摔了下去,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發獃,突然跟老婆說了一句:「我是不是廢了?」
他老婆嘆了口氣,沒說話。
可就在這時候,命運卻突然來了個轉折。
2000年的春天,李團長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當年師里的老領導打來的。
「老李啊,咱們師里有些退役的老兵日子過得不好,我想成立個互助會,幫幫他們。你組織能力強,願不願意回來搭把手?」
李團長愣了好半天,才說:「我?我能幹啥啊?」
「就因為你經歷過這些,才更懂他們需要什麼啊。」
這句話讓李團長心裡一震。
第二天,他跟家裡人商量了商量,咬咬牙,帶著老婆孩子搬回了縣城。
剛開始,他對著一幫退伍老兵開會,連話都說不利索,生怕人家笑話他。
可慢慢地,他找回了當年的感覺。
帶著大家跑資源、拉贊助,還幫幾個生活困難的老兵找了工作。
後來,互助會越辦越大,影響力也越來越廣,連縣裡的領導都對他刮目相看。
再後來,有人勸他:「老李,你幹得這麼好,乾脆申請重新評個轉業幹部身份,回來當個公務員吧。」
可李團長擺擺手,說:「我這輩子啊,折騰夠了。現在能幫點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講到這兒,我看著李團長,他的眼神從窗外收回來,帶著些許釋然。
「你問我後不後悔?說實話,剛開始是真後悔,可現在想想,也許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另一條路吧。要是沒經歷過這些,我可能永遠不知道,幫別人,原來比自己掙多少錢都痛快。」
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下:「李團長,您這輩子,不管怎麼選,都是咱們的榜樣。」
他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
窗外的風停了,夜色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