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1991年1月27日,俄羅斯裔政治學社會學博士@Leon Aron在華盛頓郵報發布了一篇名為《俄羅斯人要來了...》的文章。
在這篇文章中,他預言1991年為蘇聯移民年。理由是自1989年10月到1991年1月,共有60萬人在美國駐莫斯科大使館領取了移民表格。他認為1991年俄羅斯將迎來十月革命以來,最大的移民潮。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對了。
1991年12月25日,蘇聯解體,近半個世紀的冷戰宣告終結,美國成了老對手公民移民的最佳去處。
時過境遷,情況發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西方國家公民開始移民俄羅斯。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逆轉,是因為他們認為西方國家是「屎坑」俄羅斯才是「基督教文明最後的要塞」。


去年8月,來自德克薩斯的@哈雷一家獲得了來自俄羅斯政府的臨時庇護,並決定定居俄羅斯。
在來俄羅斯之前@哈雷一家是美國標準家庭的畫像,就像《鄉巴佬希爾一家》。
61歲的@Leo和51歲的chantelle在得州居住,育有三子,妻子@chantell經營農場,並在酒吧兜售堅果;丈夫@Leo則在當地經營一家地毯清潔公司。

「得州氣候和安全都變得越來越差,但最困擾我們的是學校風氣也不好,被進步議程影響,全都是『生活西化』的人,所以我讓孩子們退學,自己教。」@Leo回憶。
在向上帝祈禱無果後,哈雷一家對美國絕望,決定前往尊重傳統價值觀的俄羅斯。
「普京總說西方世界應當回歸傳統價值,我覺得他說得很對,但媒體總是嘲笑他...然後有一天我12歲的兒子說,美國這麼爛,我們應當搬到俄羅斯去。一切就開始了。」

俄羅斯內政部
@哈雷一家的故事是西方世界移民現象的一個縮影。
近兩年,俄羅斯成了西方保守人士心中嚮往的烏托邦,自2022年初以來,已有近5000名西方人獲得俄羅斯的臨時居留權,這一數字比之前幾十年大幅增加。
移民潮引發了俄羅斯人的情緒波動。根據@Levada Center在2024年6月的調查數據,認為移民湧入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的比例今年已從19%升至25% 。

俄羅斯政府則選擇張開懷抱。
一方面在他們去年8月推出了「共同價值觀簽證」為西方公民取得在俄居住的簡化途徑,無需參加之前移民所需的語言和歷史考試。另一方面,有消息稱去年莫斯科周邊開始動工專為美國人準備的移民村。
「如果俄羅斯政府簡化政策,我敢打賭會有一百萬美國人移民到俄羅斯。」34歲的@Dan Castle曾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2022年他來到俄羅斯的伊爾庫茨克靠youtube生活,他說每天都有美國和加拿大人聯繫他,了解移民俄羅斯的問題。
「來這的都是40-60歲的美國人,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在美國現在的生活狀態下長大,那不正常。」他說。

移民俄羅斯的美國人大多數是保守派,雖然他們的人數沒有那麼多,但這種行動卻映射出了日益支離破碎的美國。
皮尤2023年的一項調查證明了這一點,即保守派對美國未來更顯悲觀。在俄羅斯移民機構的工作人員也提到,他們服務過的美國移民是保守派,他們的共同點就是絕望,這種情緒源自於他們認為美國已經喪失了國家靈魂:
「西方激進的意識形態議程、進步主義正讓他們的國民變得絕望,美國現在有70多種性別,誰知道未來會發生點啥?」莫斯科移民機構VISTA律師@Timur Beslangurov說。

皮尤調查顯示:唯一一個民主黨人比共和黨人更悲觀的話題是種族平等。
除此之外,在婚姻以及家庭制度、倫理道德、教育以及外交,後者顯得要更悲觀。
打開報紙是醫生給5歲男孩做變性手術的新聞,推開窗戶是各種主義的街頭運動,一上網是每個人都拿著口號生活,在身份政治戰爭里虛空索敵,彼此攻擊。這些景象對於美國保守派來說是禮崩樂壞,這是他們絕望的原因,也是去俄羅斯的理由。
俄羅斯尊重的「傳統價值觀」讓他們對這個國家充滿好感。雖然從2022年俄羅斯文化部提出的法案細則來看,其強調的價值跟人類遵守的黃金法則都大差不差。但傳統家庭生活方式的倡導以及禁止變性手術的做法,讓這個國家變成了保守派想像中基督教文明的最後堡壘,夢想之地。

正是對進步主義的厭惡,讓他們把俄羅斯捧成了應許之地,但卻忽視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俄羅斯絕不是想像中的天堂:
在宗教虔誠上,只有9%的俄羅斯人會定期參加宗教活動,而美國卻達到30%以上。保守派關心的墮胎問題,俄羅斯墮胎率是美國的4倍。在家庭穩定性上,俄羅斯離婚率全球第4,比美國高出60%。

上一次美國人對地理意義上的俄羅斯充滿好感並進行大規模移民的時刻,還是二戰前的蘇聯時代。
當時美國陷入大蕭條,而蘇聯剛剛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在新聞頭條上顯得欣欣向榮,成為很多人嚮往的去處,覺得那裡是未來的人類社會的終極。
1931年蘇聯貿易機構@Amtorg在美國貼出招聘廣告,為「蘇聯底特律-高爾基城」招聘6000名技術工人,在8個月收到了超過10萬份的簡歷,超過10000名美國工人前往蘇聯逐夢。

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這本《被遺忘者:美國人在斯大林時代的悲劇》
第一次移民潮,人們對這片土地的期待是抽象的,是對革命未來不確定性的投資。而這一次,人們對這片土地的期待,卻是確定的:
「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你可以生活在傳統的家庭價值觀中,就像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黃金時代。」 移民俄羅斯賽道的KOL@Joseph Rose在視頻這樣說到。

@Joseph Rose於2022年移民俄羅斯

俄羅斯更像美國的1950年代,大概是移民俄羅斯的美國群體能給出最具總結性的理由。
那麼,1950年代的美國究竟代表著什麼?
在社交平台上按關鍵詞隨便一搜,你會發現很多美國人懷念1950年代的帖子,在這些信息中,人們總拿偉大的時代、黃金時代這些詞來形容它。

雖然我們從未經歷過美國人的1950年代,但從那時的大眾流行文化中可以感受到那個年代的性格和氣質。
海報色調是明亮的,廣告主題是溫馨的,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愜意得就像是《革命之路》開篇里的弗蘭克夫婦,躊躇滿志,對生活充滿嚮往。

《革命之路》
瀰漫在美國的樂觀心態是有現實支撐的。
雖然歷史學家@Arthur Schlesinger Jr.說1950年代是一個溫吞的、沒有創新的無聊時段,但恰恰在這麼一段對於野心家來說不夠有魅力的時光所擁有的富裕和安穩,是經歷過戰爭一代能想像到最好的生活方式。但得到它是有代價的,那就是跟著政府在關注經濟與穩定政策下狂飆突進,不問其它。
戰時經濟讓美國掃清了蕭條的陰霾,包括《軍人權利法案》在內的各種優惠政策,讓民眾消費力急劇膨脹,甚至在當時「經濟騰飛靠消費」的宣傳下,消費幾乎和愛國畫上了等號。

美國夢在這個時刻被居所具象化。1500萬套住房拔地而起,這個數字佔了1960年代全球住房總量的33%。
有住房延展出的生活需求又帶動了大量消費,家電、汽車、精美的餐具,生活一切向好,總會讓人覺得未來可期。

這種信心不僅是消費給的,也是政治和記憶的。
1950年美國電視普及率不到3%,但到了1960年這一數字卻飛升到了88%。數字增長背後不僅僅是娛樂多樣化那麼簡單。
它的普及就像是一針黏合劑,讓美國家庭有了共同的娛樂活動。在更宏觀的角度,它們也創造、改變著社會共識與價值觀,人們在新聞播報里聽著@赫魯曉夫對蘇聯此前政策的批判,加強著對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的認同。

這種記憶的效力,今天仍然生效。
美國老人在沒事的時候還會重複觀看1950年代美國國民級情景喜劇《小英雄》和《妙爸爸》這兩部作品,它們共同演繹了那個年代的快樂傳統家庭生活。因此,美國主流媒體也將保守派選民稱為「小英雄「選民,因為他們沉溺在1950年代的回憶里不可自拔。
時代的浪漫並不是惠及所有美國人,今天大多數懷念那個年代的,恰恰是以白人中產階級為主受益者。在他們身後,美國少數派的權益在那個年代被忽視,陷入貧困與系統性的不平等,這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也讓1950年代變成了一個觀念的分界點。


1950年代之前,是戰爭和大蕭條的陰霾。
在它之後,是1960年代重塑美國社會面貌的反文化運動以及民權運動。
對於進步主義者來說,1950年是黎明前的黑暗,文明的開端。而對於保守主義者而言,這是美國最後的餘暉,傳統價值觀的崩潰,麥迪文開啟黑暗之門的時刻。
2016年無黨派研究機構@PRRI的報告顯示,70%的特朗普支持者認為1950年代過去之後,美國就變得越來越糟;而同樣比例的民主黨支持者則認為1950年以後,美國正變得越來越好。

關於兩者對待這個年代看法的不同,一種流行的解釋是1960年代開始的一系列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為美國帶來了多元化、種族平權、女性主義以及深入人心的環保理念。
但對於保守主義者而言,正是他者地位的崛起,讓自己喪失了尊嚴:當婚姻不再是必選項,當自己不再是家庭唯一的主宰,當移民也可以同時享受社會福利——那麼在考慮某種意識形態更具道德性的前面,是自己身份究竟是誰的問題,這遠比階級政治的涵蓋面更大,覆蓋面更廣。
這場關於1950年代價值的論戰已經持續了數十年,在美國早就演變成了一場撕裂共識的文化戰爭,這場血戰看不到終結的一天,因為這不是凡爾登、不是斯大林格勒,而是意識形態,一旦被提出,它無法被徹底毀滅,所以殺招也顯得毫無代價。
極端的DEI議程是如此,抽象的MAGA活動亦如是,當保守派和進步派的鬧劇彼此絞殺到一起,其慘烈程度已經讓美國人認為自己已經身處文化內戰之中了。

戰爭疲憊總讓人想逃離,即便是論戰。今天保守派前往尊重傳統文化的俄羅斯找尋烏托邦,明天對自己國家絕望的進步派也會找尋自己的亞特蘭蒂斯。
這大概就是「無論天涯與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的實踐,人們總會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生活。
意識形態移民不是新鮮事,在美國保守派來到俄羅斯之前,有更多的俄羅斯人早就到了美國。這種出於意識形態的人口遷徙,不但再一次印證了人是觀念的動物,更揭示了當下觀念衝突的烈度。
假以時日,當越來越多的人陷入失望的狀態,用腳尋找同溫層,舊世界的邊疆或許會因此被重塑。
國際諮詢機構WGSN在《2025年STEPIC驅動因素》中就提到,疫情之後,全球出現了創紀錄的逆向移民潮。基於意識形態、生態產生的人口遷徙,是和AI、多重危機、去中心數字文化、可持續化和太空計劃並列的人類文明變革要素。他們將重構政治文化版圖,對現有制度造成衝擊。
這意味著,當意識形態對抗超越國界,家園便是流動的永恆戰場,意識形態的遷徙者,不過是觀念戰爭的難民潮。

而留下來的人呢?
20世紀50年代一部名為《追蹤》的劇集,或許是一個預言。
在名為世界末日的一集中,一個預言家來到得州的一座小鎮,聲稱隕石來襲,他來保護小鎮,只不過保護不能白給,需要小鎮居民捐款籌建一個保護罩。
最後事實證明,隕石是虛的,保護罩不過是拿雨傘改裝的,預言家不過是個騙子。
這個角色由@Lawrence Dobkin演繹,名叫:沃爾特·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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