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網友在小紅書上的一則分享引發了廣泛的討論,並且登上了微博熱搜。
她說:「月薪1.8w,但每天就是幫老闆約會議、插花、訂餐、處理快遞,懷疑自己工作的價值,感覺長期下去快廢了。」
但大家看到月薪1.8w而工作簡單這樣堪稱天降餡餅的事,一時驚異又艷羨,在評論區里妙語連珠:
「月薪一萬八,這本身就很有意義啊。」
「地址在哪裡 聯繫方式又在哪裡?」
「要不你請我去幫你上?你去做點有意義的事。」
也有網友表示理解:「年紀輕輕做著簡單的事真的很可怕,每天是很輕鬆不累,每個人都想這樣過,可是沒有人能一輩子這樣過。」
這些討論其實涵蓋了兩個問題:工作的意義是什麼?工作的意義能夠維持多久?
科技革命推動社會劇變,城市化催生個體的原子化,迷茫、虛無、犬儒幾乎成為現代人的精神底色。就「月薪一萬八但沒有意義的工作」這一話題,許多人認為「這就是工作的意義」。
在現代社會,人們越來越成為適配崗位的螺絲釘,工作的個人色彩被逐漸抹去,成為對個體而言無意義的機械勞動。如果硬要追尋工作的意義在何處,恐怕只有薪水還能勉強支持一方狹窄的意義空間。
因為在消費社會,錢的魔力被無限放大,更高的薪資意味著更高的消費能力,而後者是消費社會的意義生產源泉。
如果默認工作的內容本身就是無意義,那麼意義的實現便只能指望月薪1.8w,無怪乎大家看到那個數字都很上頭。
什麼價值發揮,什麼成長空間,什麼行業天花板,倒都在其次——它們只是讓自己始終保持良好可用不被替代的工作狀態的手段。根本的問題是:
「我能讓這種好事維持一輩子嗎?」
只要能有錢無事一輩子,躺平有何要緊,錢和消費會為我的生活創造無窮的意義。硬要在工作框架內找意義,你怕是沒被社會敲打到位吧?
上面概括的大部分人的想法,確實是在現實環境中高效省力、減少內在痛苦的生存邏輯,幾乎是每個職場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上班萍水相逢,完成工作,下班各過各的好日子。work和life 截然兩分,生活在工作之外,意義自然不在工作中獲取,工作的意義大概是提供維持生活現狀的資本。
但這種社會心態的存在昭示了一個有點可悲的現實:在後工業時代,個體的地位剛剛凸顯,看似每個人都有機會做有保障的工作去創造社會價值,實則迎來的是被異化的命運。
理論上可以藉助工作發揮的主體性,又被工作本身壓制了,這就是現代文明的悖論。
去掉因人設崗、一個蘿蔔一個坑的人治因素,才可以讓大家公平地找到工作發揮潛能;而崗位先於甚至高於人存在,讓找到工作的大家逐漸被異化成螺絲釘。
老電影《摩登時代》就揭示了這個問題:
手工工場時代的工匠精神在大工廠的傳送帶和齒輪間消弭,工作的難度降低、標準化程度提高,一方面讓更多人獲得工作免於貧窮,另一方面就是工作變成了個性色彩寥寥的無意義機械勞動。
卓別林飾演的工人就患上了這種誇張的異化病症,停不下來地擰螺絲的動作讓他越來越不像個人。
如果我們再加上消費主義的邏輯,會發現現實更加荒誕:停不下來地加班的我們,在工作之餘也停不下來地刷手機、買東西。
我是螺絲釘、是數據、是現金流,我賺到的錢又彌散在社會之中,哪怕此刻我因為刷手機獲得了情緒價值、因為消費提升了生活品質;
但沒有一個人能保證這種歡愉能夠持續多久,這得看那個無意義但能賺錢的工作能讓我做多久。
最後,一個最讓人感到虛無和痛苦的瞬間出現了,就是你開始發現「我是人」的時刻。這是不證自明的事實,可是這個事實居然無處存在。
若要尋找自我、發展自我,就無法避免痛苦,不如閉上眼睛認真地應付工作、好好地過日子。
因此,以前是「因為我存在」,所以這項工作得以完成(更多人沒有自我也沒有工作);現在是「因為有這個工位」,所以我找到了這個工作(人們有自我也有工作,可是自我和工作是兩碼事)。
但是不同的社會和工作環境,因為經濟水平、文化風氣、職場規則、競爭激烈程度千差萬別,所以「被異化」雖然是現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但是該困境被感知、揭露、接受或抵抗的程度,換個地方可能就很不一樣。
假設你的配置是包郵區4A廣告公司,工作內容是給甲方做美工,下班通勤1h+回到城郊,可能還會恍惚:
那個在市中心加班改圖的Kaitlyn和我有什麼關係?
工作和生活的場域如此疏離,大樓里的同事下班後再也不見,但為了不被下一個美工Zoey替代,工作內容可以無限佔據生活時間。
如果在小鎮的體制內工作,上班被大小領導提點人情,下班路上三兩步碰到一個單位熟人,工作和生活渾然一體,從家到辦公室,你始終是那個張姐李哥;
這時你焦慮自己薪資還行的帶編工作成長空間不夠的幾率又是多大呢?
再跳出本土,如果在海外的互聯網大廠,工作時長嚴格限制、不存在加班情況,升職需要全組達成共識、所有人都在強調成長性,你對工作本身的意義的追求是不是又會復甦?
說到底,這是一樣的道理,又是一個千人千面的問題。可能螺絲釘也有不同的型號和顏色吧,有限的個性、無窮的工作,有限的收入、無限的需求。
社會的轆轤旋轉,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那麼,誰在創造社會價值?
作為社會化的人,誰都在創造價值,可是投入產出比、自我滿足感、創造價值的時限是不同的。
有時我們忍不住懷疑,創造價值的是很多個螺絲釘,自己只是剛好、暫時被嵌進生產機器上的孔眼,只要自己不再處於釘子的位置,自我本體並未創造價值。
同時,個人主義的增強卻往往伴隨英雄主義的消解:
顯然,英雄不是平凡的我,創造最大價值的是搭建框架的人,他們製造了生產機器,規定了每個螺母的位置,從0到1創造了自己的事業;
我們在框架和規則下,照章辦事拿錢,不僅創造的空間有限,還消解了批判的必要。
因為「能者上庸者下」的邏輯,讓人一旦開啟批判就容易揮刀向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創造有意義的工作?是不是我能力不行、條件不允許?
創造價值的多少不要緊,衡量標準也可以改變,自我價值感的喪失才是最可怕的。
講到這裡,不難發現工作的意義真的是變化莫測。
換個文化環境換個工種就不一樣,有時候它只是主觀感受,有沒有意義取決於你的價值感——意義是一種建構。
因此大可採取很多網友的態度:「以前會覺得不成長不要,現在覺得猶豫一秒都是對錢的不尊重」,別較真,問就是賺錢要緊。
也可以回到基本盤,把一切都解構了:工作不是為個人量身定製,它的意義就是無意義但有薪水。想追求意義就別工作,去創造。
不是能夠創造的英雄怎麼辦?沒有人規定大眾不能通過別的路徑獲得意義:你可以去消費,用薪水改善了的生活,大概是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意義。
不想向消費主義低頭,那跳出工作的框架,像現在年輕人常說的「生活在別處」,在生活中多點創造性瞬間。
再不濟,人有一張嘴,只要能夠說得圓,再沒意義也能變成有意義。比如網友評價的「端茶倒水訂會議室怎麼沒有成長空間了,這裡面全是為人處事的門道」。
或者,徹底認清現實並戰略性後退。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認真工作聊以度過漫長歲月,不自苦、忘營營,表面上我的肉身在擠地鐵,實則自我已經飛到九霄雲外。管他社會淘汰機制的千變萬化,敢情您是下凡渡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