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為什麼我要向胡金銓說再見?

作者:Jeff Reichert、Erik Syngle

譯者:Issac

校對:易二三

來源:《Reverse Shot》(2004年12月13日)


記者:哈佛電影檔資料館放映《不散》後,您在問答環節一開始就問觀眾是否喜歡這部電影,這讓我覺得您非常大度。這是我記憶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看到電影人如此直接地與觀眾互動。


《不散》


蔡明亮:其實我不太會做這種事,但這次放映離波士頓電影節開幕太近了,所以我想知道觀眾是怎麼想的。在我提問的時候,我還會明確告訴觀眾,即使他們不喜歡,也不要告訴別人。


記者:很多人似乎對《不散》熱情滿滿,這讓我感到好奇——您電影中的有趣之處往往是來之不易的,而這部電影無疑是最難駕馭的一部。它似乎是最「靜止」的。我們都知道您會把長鏡頭作為幽默的前提條件,那麼,這種做法到底是來源於您的戲劇專業背景,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實踐總結出來的?


蔡明亮:昨天在哈佛有人問了我一個非常相似的問題,我會給你同樣的答案:當我可以只用一個鏡頭時,我就不會再用第二個。


但如果你仔細看,我經常在跟著角色走的時候輕輕地移動攝影機。這確實與我接受過的戲劇訓練有關——那兒沒有攝影機,要處理真實的空間和時間問題,我也試圖將這些問題帶入我的電影製作中。


《不散》


記者:因為您的作品中攝影機通常是靜止的,所以拍出來的鏡頭通常很長,且常常只關注於一個小動作。那麼,典型的「蔡明亮劇本」是什麼樣子的?


蔡明亮:寫劇本是我最不喜歡做的事情,但我必須在一定程度上經歷這個過程,以便為我的團隊提供一些東西。老實說,我不太相信他們。通常情況下,演員不會看到劇本,我們更多是靠討論。我所提供的東西通常看起來更像詩歌——是對某種情緒的描述、對要達到效果的描述,或許還有對關鍵劇情的描述。


台灣有個劇本獎,我從來沒拿過,因為他們說我的劇本太簡單了。劇本通常用來為即將拍攝的電影提供一個結構。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思考我之所以拍攝一部影片的原因上,而這些時間本該用在劇本創作過程中。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拍攝地點以及和演員一起工作,確保他們理解我想要達到的效果。

《不散》


記者:您的電影都很有趣,除了《河流》……


蔡明亮:我覺得《河流》很有趣啊。


《河流》


記者:好吧,好吧,也許只是結局不那麼好笑。但您覺得您的電影是否足夠幽默?尤其是在把您嚴謹的審美考慮在內的情況下?這種幽默似乎要歸功於巴斯特·基頓以及他的繼承人,比如塔蒂。


蔡明亮:嗯,總有人能「理解」我的幽默,也有人不能。據我了解,大多數地方的觀眾都是如此。但是當你提到巴斯特·基頓時,你說得很對——對我來說,他是最偉大的喜劇演員之一。


今天,我不知道喜劇是否還存在。我認為最好的喜劇演員總是那些表情最少的人,這就是我不覺得金·凱瑞特別有趣的原因,也是我努力讓我的演員不帶表情的原因。角色所處的情境總是讓事情變得幽默。


《河流》


記者:非常對。現在很多美國喜劇都以語言和談話為中心,但您的電影都是關於空間、情境和場景的。


蔡明亮:是的。人們之前有問過我的電影中的悲傷和幽默的問題,我認為我並不是在故意地去拍「搞笑」或「悲傷」的電影,但我覺得我需要這些元素,因為我真正想做的是重構故事,而不是講故事。


為了讓觀眾感興趣,我需要介紹一些東西,所以我選擇放大情境的細節,這通常會帶來幽默。快樂和悲傷其實是同一件事的兩個方面,所以通常荒謬的情境讓它看起來很有趣,但這一刻的核心實際上真的很悲傷。

《不散》


記者:您說您對講故事不感興趣,但講故事通常是電影製作的唯一目標,那您的目標是什麼?


蔡明亮:我們今天看到的電影都是在講故事。但我的問題是:電影真的只是為了講故事嗎?電影就不能有其他功能了嗎?這個問題讓我回想起自己看電影的經歷。我很少記得某部電影的故事,我通常只記得觸動我的那一瞬間。


布列松的《穆謝特》為例——穆謝特被強姦後,她卻不得不回家喂她的妹妹。她帶著一瓶牛奶,但是她找不到火柴來加熱牛奶,所以她把瓶子放在了外套里。這個非常簡單的動作,卻真的打動了我。我的電影當然有故事的成分,但是我把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日常生活和生活方式上。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沒有故事,每天都充滿了重複。


《穆謝特》


如今的電影,在兩個小時里像是要完成任務一般地去講故事,所以影片中充滿了提示著故事完成進度的各種指示、指標。觀眾對此已經習慣了。我認為電影可以不僅僅是這樣。


我認為我的電影故事可以用兩句話來講述。就像在電影《天橋不見了》中一樣:李康生和陳湘琪從彼此身邊走過,卻不認識對方。就是這樣。我試圖去掉故事中的戲劇性元素來掩飾它。電影和現實是不同的,但通過移除那種人造的戲劇性元素,我相信我把它們拉近了。


《天橋不見了》


記者:對於《不散》,最淺顯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跟胡金銓的《龍門客棧》說「再見」?(譯者註:《不散》的英文片名為Goodbye Dragon Inn)我們為什麼要跟那個電影院、跟那個衛生間說再見?後來這兩個元素又都出現在了《你那邊幾點》里。


蔡明亮:其實,《不散》的中文片名根本不是這樣的。不散這個詞,很難翻譯成英語。它的意思是說一些東西聚在一起,不再分開,所以它實際上是「再見」的反義詞。再見有兩種不同的含義——一種情況下你可能會再次見到那個人,而另一種情況下你可能不會了。在這部影片中,我們將不會再看到這個劇院,因為它被關閉了。


《不散》


《龍門客棧》的意義在於,對我來說,胡金銓的電影真正代表了台灣電影的黃金時代。它代表了那些六十年代製作的電影的質量。這就是為什麼在我的電影開始時,會展示胡金銓這部電影的整個演職人員表。


《龍門客棧》


這是我向當時的電影人致敬的方式,也是我向新觀眾展示他們的方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拍《不散》——它不是我計劃要拍的電影。但當我在為《你那邊幾點》尋找拍攝地點時,我在台北郊外的一個小鎮發現了這個劇院。


《不散》


我結識了這個劇院的老闆,在那裡拍了一些片段。幾個月後,我又遇到了這位老闆,他告訴我他要把這個劇院關閉了。如今觀眾很少,這裡變成了男同性戀交友的地方。一時衝動之下——我租用了這家劇院租六個月。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或許只是拍一個短片,但我想嘗試在電影中捕捉一些東西。


我覺得是這個劇院在召喚我拍這部電影。那家劇院讓我想起了我在馬來西亞長大的經歷。當時有七八家這樣的劇院,在過去的幾年裡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在拍攝《不散》之前,我經常夢到馬來西亞的劇院,就好像童年的這些畫面不讓我離開。


《不散》


記者:很有趣,因為「迷信」似乎是您的電影中反覆出現的元素,在《不散》中,您也曾提及關於鬼魂的討論。你是傾向於避開路上遇到的黑貓、從梯子下邊走過(譯者註:象徵厄運),還是在試圖用幽默的方式,對您在台灣社會中看到的傳統與現代衝突的調和加以評論?


蔡明亮:我很迷信,我相信鬼魂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電影里會提到鬼魂,還有那麼多古老的東西。在《不散》中,有許多傳統元素可能不會立馬被看出來。


例如,陳湘琪送給李康生的壽桃,既會被當做生日的禮物,又是祭祖的貢品。她有這個東西說明她來自一個非常保守的家庭。陳湘琪的書桌上放著一本言情小說,這是我五年級時讀的第一本言情小說,是一位當時很受歡迎的小說家寫的。


《不散》


當我在香港偶然看到這個版本時,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買下它,並決定把它納入電影鏡頭。把這些元素包括進來是我作為導演的特權。將古老的元素的融入影片,其實與戲劇有關,因為它們看起來非常不真實。它們具有跨越時間的性質,從人類領域到非人類領域。


無論你什麼時候進入電影院,你都在主動放棄你自己的「真實」時間。它們為影片提供了一種神秘感。


記者:有趣的是,陳湘琪把壽桃這個表達敬意和傳統的元素送給了李康生,而李康生是一名電影放映員,名義上,《不散》里的一切都由他一人負責。他也經常在您其他電影里扮演主角。


蔡明亮:我喜歡壽桃這個東西,因為在我看來,這個圓麵包的形狀很像心臟。但是,在拍這部影片的前一年,我在泰國做客座演講時,看到那裡有一個動畫專業的學生用它來做一個女性乳房的模型。當時,他把壽桃放在了電飯鍋里,就像你在電影中看到的一樣,所以一年後它又出現了。


《不散》


記者:您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說《不散》的編排是為了配合《龍門客棧》中的某些場景?從某些角度看,銀幕上的對話彌補了劇場里對話的不足。還是說作為觀眾,我們實際上被你耍了,因為這兩部影片壓根不存在一致性?


蔡明亮:這兩部電影關係非常密切。在《龍門客棧》中中,公共空間是一個重點,胡金銓對客棧和寺廟給予了額外關注;當然,劇院也是一個公共空間,所以這兩者是相互呼應的。在《龍門客棧》中,一群俠客想要保護一個男孩,而他們要穿過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龍門客棧。


所以,在陳湘琪和女劍士隔著銀幕對視時,我想展示的是,電影可以成為一種相互鼓勵的力量。這是在敦促陳湘琪繼續。她的任務很艱巨——穿過長長的走廊送壽桃。我電影里的日本角色也在探索。他進入了一個未知的、充滿了危險的空間,就像那些劍士一樣。


而且,兩部電影中都出現過的兩位老演員,石雋苗天,扮演的角色非常有趣。他們都是客觀的觀察者,但他們也同時被凝視著。觀眾不一定要知道他們也在看著年輕時的自己——在觀眾眼裡,可能只是兩個老人在觀看著年輕的劍客,這是青春與衰老的較量。電影可以讓一些東西永恆;它定格了青春,但也在走向衰亡。與此同時,我們拍攝的東西也在慢慢死亡,或者說,我們拍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龍門客棧》


記者:《不散》以及觀看《不散》的方式看起來似乎非常懷舊,也越來越罕見。越來越多的老劇院關張了,或是被分割成越來越小的觀影廳。你會不會擔心到了某個時候,我們再也不會一起去看電影了?那時的我們會窩在家裡的沙發上,似乎這也是趨勢所指。


蔡明亮: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都有一起看電影的體驗,但如今的觀影體驗與DVD、衛星電視節目等又大不相同了。我們可以看到在過去的十年里發生的這些重大變化,你會發現事物的發展速度、變化的發生有多快。


但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為變化的事物擔心或悲傷是沒有用的。但我們也很難告訴年輕一代過去的情況,反之亦然。那些頭腦清醒、不受政治結構影響的人能夠看到這些變化是如何發生的,以及我們是如何自願地被少數政客和商人控制的。如今,能意識到這種情況的人越來越少了。


老電影與當今電影的不同之處在於它們所傳達的價值觀和信息。即使你拿20年前的好電影和今天的電影比較,你也會發現它們有所不同。價值觀的變化是令人擔憂的。如今的電影除了講述通往成功的捷徑外,沒有傳達任何信息。角色並不需要非常努力才能獲得成功。


就像在《律政俏佳人》中一樣,女演員在台上發表演講,台下所有人都在鼓掌。當今的電影都是關於「鼓掌」的,而老電影更有人情味。整個世界都受到了好萊塢的影響,一些新興的國家電影院總是想要模仿好萊塢——比如泰國和韓國。他們會覺得,如果自己的路線是原創獨特的,就賺不到錢。


《律政俏佳人》


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理念。在我參加座談會、談論這些問題的時候,人們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我來自外太空一樣。我真的覺得電影人們要去做一些個性化的、地方性的、獨特的東西。


記者:影片中有很多關於傳統的擔憂,以及傳統文化是如何被侵蝕的。但是影片最後的牌子上寫著劇院只是暫時關閉。這是一種樂觀的暗示嗎?劇院還會開門嗎?


蔡明亮:實際上,「暫時關閉」在中文裡的真正含義相當於「永久關閉」。中國人不愛說不好聽的話,所以總是使用委婉語。這部電影不僅僅關於劇院,它也展現了一種表達感情或愛的方式。陳湘琪在影片中的做法太老派了,她表達愛的方式十分微妙且獨特。


她奉獻自己,就像老劇院接納所有人一樣,我認為這兩種品質都正在消失。我們無力阻止這種變化,但至少通過製作這種類型的電影,我們可以以某種方式記錄它們。


《不散》


記者:我覺得在您的電影里最具代表性的形象,是穿著白色內衣的李康生;但在《天橋不見了》里,他換成了黑色,這讓我有點沮喪。這是否預示著他這個角色的未來?


蔡明亮:他穿著黑色內衣這件事,並沒有他穿著醫生外套這件事重要。《天橋不見了》是關於消失和變化的,並不局限於物理環境,也包括身份的改變和自我的喪失。醫生的白袍在日本色情作品中是一個非常常見的象徵物,它總是代表著一種即將失去自我的感覺。我對我的角色的持續關注讓我能夠追蹤他們的生活。


《天橋不見了》


我的下一部電影《天邊一朵雲》依然能用兩句話概括整個故事,但它講述的是李康生和陳湘琪這兩個角色的變化條件。這是第一部讓兩人接觸的電影。


《天邊一朵雲》


影片中,他們會墜入愛河,這很有趣,因為這部影片是一部情色歌舞片,李康生在電影中的第一個鏡頭是他穿著醫生的長袍現身。我們甚至可以稱這部影片是無聲電影,因為它裡面只有一行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