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海的拾荒者,相信破爛有靈且美

沿大西洋漫長的海岸線徒步,除了海浪、砂石和近海生物,還可能與無數「美麗破爛」擦身而過。

宋曉珂,四年前開始,她在大西洋沿岸徒步拾荒。偶遇過巨大的石雕群、廢棄的房屋房車、滿是化石瑪瑙的海灘,但更讓她動心的邂逅,是海邊無人問津的破爛:

疑似海豚的下頜骨、火葬場的號碼牌、像外星生物尾巴的尖刺物體,還有數不清的珊瑚、貝殼、化石、漂浮木……

這些奇奇怪怪的無用之物,經她巧妙組合,變成世界上僅此一件的孤品首飾,重獲新生。

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破爛。

沿大西洋徒步1000km

會遇見什麼?

宋曉珂和大海的「結婚照」

「專業撿破爛兒。」

這是宋曉珂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我介紹,「相比起藝術家的稱呼,我更喜歡這個。」

她在海灘邊撿到的「破爛」

用「破爛」製成的項鏈

拾荒者之外,她還有另一重身份:法國南特美院的藝術生。

南特是法國西北部一座臨海城市,曉珂的住處距離最近的大海約五十多公里。閑來無事,她喜歡去海邊走路,觀察不同狀態的海,變化萬千。

如今,她已經在大西洋沿岸徒步拾荒四年,走過1000多公里,從北到南地,幾乎踏遍了她所在城市附近的海岸。

長時間專註於走路這一件事,能有效消除焦慮。每次徒步完到家,她都覺得異常平靜。

她的相冊中留下了不同的海

布列塔尼,太多淺灘,一片死寂、荒涼、悲戚,是乾癟的暮年老人。我還是鍾愛盧瓦爾河大區的海及海灘,是正值盛年的女人,溫柔、有力、豐盛、令人無法抗拒。

走得多了,難免會有一些奇妙的偶遇:遍地化石瑪瑙的海岸,一尊殘破的雕像,廢棄的房屋房車——車和屋裡都還殘存著前主人的生活痕迹,曉珂四處探索,在腦海里一點點拼湊還原這裡曾經的生活。

廢棄房屋與房車

偶遇的殘破雕像

有一次她徒步經過西邊沿海一個叫作Saint-Malo的地方,那裡的海灘上散布著一大片質樸生動的石雕群。

它們出自神父Adolphe Julien Fouéré之手。喪失部分聽力後,他獨自來到這裡,在十幾年間使用鎚子和鑿子雕刻出上百個奇異驚人的雕塑,構成這片海灘奇異的風景。

還在國內時,曉珂就對這個故事有所耳聞。沒想到幾年後恰好徒步路過,親眼得見這些巨型石雕。

海邊的石雕群

爬礁石、走險灘,她調侃自己走的路「基本上都不是給人走的」。她曾經歷過驚心動魄的瞬間:半個身子都陷入沼澤,情急之下她一用力抬腳,整個人都跪了進去。海邊荒無人煙,信號消失,無法求救。

絕望幾秒鐘後,曉珂意識到自己要順應自然,她慢慢水平移動,終於脫離險境。因為沒法保證他人的安全,所以她都選擇獨自徒步。

幸運的是,她幾乎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危險,「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對自然抱著很深的敬畏。」

我發現自己只有在走海岸線,爬礁石的時候,才能平靜下來。長時間不停歇地走路,吃很少的東西,喝很少的水,就只是走路。走路讓人集中精力,走路讓人耗盡精力。

後來,她的徒步旅行多了一項任務:撿破爛。因為喜歡低頭走路,她總能邂逅一些海灘上的「寶貝」。碰上喜歡的,就撿回家。

奇妙的是,四年里她從未遇到其他拾荒者。只有那麼一兩次,有些志願者在海灘撿塑料垃圾

在海灘上的收穫

天空、大海、沙灘、一個拾荒者。這幅略顯孤寂的圖景填充了曉珂生命的空隙。「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走路撿東西是唯一能讓我感到開心的事。」

海灘上的「寶貝」破爛

曉珂的美麗破爛們

和全世界任何一片海灘一樣,大西洋沿岸散落著許多容易被忽視的破爛。

但曉珂覺得,在她徒步過的海灘上,真正的垃圾很少。最常見的是塑料假餌或者船隻部件,有兩次發現了已經壞掉的飛機杯,「可能背後是兩個傷感的故事」;也遇見過沉船殘骸,「但它們不算垃圾,算紀念碑。」

除此之外,曉珂在海灘上撿到的都可以說是美麗的寶貝:海鐵樹,骨頭,貝殼,化石,石頭,漂亮的瓷磚碎片,生鏽的金屬人造物,漂浮木,海玻璃……

● 撿到的化石們。右下角是曉珂第一次撿到的木化石

狂風暴雨過後的冬日,是她最喜歡去徒步拾荒的日子。「這邊冬天天氣經常很壞,暴風雨過後去大概率能收穫滿滿。而夏天總是晴好得無聊,人也會變多,讓人煩躁。」

風雨洗禮後的海灘四下無人,她邊走邊聽音樂,走著走著就跳起舞來。

暴風雨後的海灘

撿到化石和骨頭,最讓曉珂興奮。第一次撿到化石的時候,她高興地在海灘上邊笑邊蹦躂。但並非所有美麗破爛都會吸引她。

在撿拾過程中,我只會選擇那些不以慣常姿態出現的,或者有缺陷的自然物,而那些長得太過正常和漂亮的,卻不會進入我的選擇範圍之內。

撿到的疑似海豚下頜骨

曉珂和我們分享了一些她撿到的奇妙物件:一枚火葬場刻了號碼的陶瓷牌子、一根疑似海豚下頜骨、一根無法辨認是什麼的長滿尖刺的長條形物體,「我感覺是什麼生物的尾巴,像外星生物。」

長滿尖刺的「外星生物尾巴」

● 正面是數字,背面是「火葬場」的法語。「不知道它的主人曾經是怎樣的人,它又是怎樣漂流到了這裡。」

她調侃自己好像有某種神秘雷達,能在一堆石頭、雜物、水草之中,一眼發現需要的寶貝。

在哪片海灘能撿到什麼,她如數家珍:「北邊某個範圍的海灘很多化石。西北邊基本啥也沒有,只有普通貝殼。西邊很多海鐵樹和相對較多的骨頭。西南邊漂浮木比較多。石頭多的地方,寶貝也多,因為能卡住。」

北邊沿海,遍地化石瑪瑙的海灘

為了給破爛們留出背包空間,曉珂不帶裝備,連飲食都帶得很少。但拾荒仍然倚賴運氣。運氣不佳的時候,走一整天也勉強只能撿個一兩樣。

● 周末拾荒,撿到的貝殼和不知名的千層

除了海邊,有時候她也會去家旁邊的空地散步,那裡堆放著砍下的樹,她經常能撿到形狀奇異的小塊木頭和樹皮。翻開樹皮內側,偶爾會有蟲蛀出來的美麗花紋。

蟲蛀出來的花紋

將破爛作為創作材料

貝殼項圈

手工製作是一種治療,讓我暫時平靜下來。

撿破爛的習慣,曉珂很早就有。以前在山裡撿,現在在海邊撿。這些美麗的破爛給她帶去了很多藝術構思「變廢為寶」的思路貫穿了她的求學生涯。

她從很小就開始學畫畫,15歲離開成都去北京上美院附中,接著又進了央美的版畫系,畢業後去了法國南特美院繼續學藝術。

● 「Resurgam 我將再起」。曉珂國內本科畢業作品

國內本科畢業時,她用泥和自然材料做了許多小怪物,又為它們建造了一間容身之所,用木頭搭框架,把撿來的樹皮貼在上面。

法國本科畢業時,她將撿來的木頭和人造的金屬物件結合在一起,創造出另一種形態的「生物」。

後來讀研究生,她的作品幾乎都圍繞著徒步計劃展開,包括畢設作品「骨書」。她把撿來的骨頭放進石膏里,一半是骨頭本身,一半是骨頭的壓痕。

「骨書」

靈感來源是靈骨塔。我沒事還喜歡逛墓園,這邊的墓園很美,我一點沒覺得害怕和不舒服,反而很自在。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都會去看看當地最老的墓園。

畢業後,她繼續用破爛創作,把破碎的貝殼、骨頭、化石,變成戒指、項鏈、耳釘。

沒有學過設計,她就憑想法和熱情開工。這種由內心驅動的創作,反而給予她久違的自由感,「終於不用編故事應付老師了,太好了,想做就做了。」

● 「永恆之心」,是曉珂自己比較喜歡的一件創作

光是欣賞這些世上僅此一件的孤品首飾,很難想像曉珂是在缺乏任何設備工具的狀態下完成的。

好在她原本就不打算對材料過度處理。破爛撿回家,用流水洗一洗,牙刷刷一刷,再把扎人的地方打磨一下,就好了。盡量不做額外處理,保留破爛們本身的形態。

女巫項鏈

海鐵樹手鐲與戒指

更多曉珂製作的首飾(向左滑動)

不畫草圖,只要看一眼材料,曉珂的腦海里就能刻畫出大致的成品。「有殘缺的東西最好製作,本身就特別完美的東西很難有發揮的餘地,會覺得做什麼都是多餘。」

她尤其鍾情對殘缺的破爛們進行填補。

那些經海水砂石打磨而形成的空洞,被她填入金屬和礦石,或是自己製作的浮雕效果版畫。版畫上記錄了她徒步所見的海浪、泡沫和礁石,還有令她著迷的海神與海怪。

用紫銅、黃銅和銀來做填補

隱匿於骨頭和化石里的銅版畫

填補於我而言,是一種能賦予物品新生命的動作。它還是它,但存在的方式不一樣了,它沒有死亡。我問過自己為什麼喜歡殘缺感的物件,可能是因為我內心不認同完美的物/人,那對我來說是虛假的存在,很無趣,我沒有興趣去了解。

物的第二次生命

曉珂把破爛拼接在一起

因為疫情和經費的關係,大西洋徒步計劃中斷過兩次。2020年3月,法國開始封城。無法外出的曉珂只好利用觸手可及的材料和工具來創作。

製作手工紙的愛好,從她還在美院附中時就萌芽了。法國封城後,又被她再度撿了起來。

曉珂自己製作的手工紙

她用家裡的雞蛋盒、廁紙來做手工紙。加水,經攪拌機打碎之後,用大漏勺撈出薄薄一層紙漿瀝干。每天打一升,一升打十次,每次六分鐘。「這樣一來,我的一天就被劃分成為很多塊,很快就過去了。」

在解封的第一天,她帶著手工紙去了家旁邊堆木頭的空地曬太陽。

用雞蛋盒和廁紙做的手工紙

比起首飾,做手工紙需要付出同樣多的耐心,卻要面對更多不確定性。「也可以放任各種意外不管,最後說不定還會有驚喜。」

有次曉珂在窗外放了一小盒草漿晾乾,本以為會像以前一樣發霉,沒想到十幾天後,紙面上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美麗圖案,以及很多已經變成干殼的小蠕蟲。她猜測,應該是有小飛蟲在裡面產了卵,小蠕蟲孵化出來後在草漿上爬動,留下了印記。

「它們幫我完成了這些圖案以後,生命就終結了。」

小蠕蟲留下的痕迹

通過親手製作的手工紙,她又延展出許多作品,比如植物標本集,貼上在不同地方旅行時收集來的乾花標本。

貝殼植物標本集

她還用手工紙製作了研究生「論文」的封面。

「論文」里包括一本攝影集,這是她在徒步過程中拍攝的各類動物屍體,最後的折頁部分寫著她走過的大小城市。她為這本影集取名「輓歌」。

手工紙製作的「論文」封面

做手工,讓曉珂平靜下來。她坦承自己是高科技白痴,連修圖都覺得頭疼,但手工製作卻好像一種「治療」——既是對自己,也是對撿來的物品。

我做東西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讓自己平靜,緩解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我很難說自己能為觀眾呈現什麼,我只是享受那個過程,很多東西做完之後就扔一邊再也不看了。

有的人可能希望自己的作品一直被很好地原樣保存,但是我更樂於看到它們隨著時間和環境的改變而一直變化。哪怕不完整了、變色了,那也是它們應有的狀態,它們會一再被重新賦予新的形態。

『重生』的概念,一直是我創作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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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斯卡寫過一段詩:

「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右腳。」

物品的壽命也許遠遠長過人類,

它們承載的故事也遠超我們想像。

當我們去重新欣賞「破爛」的美,

也是在給它們綿長的故事,

添上屬於我們的註腳。

你有沒有從被忽視之物身上

發現過不同尋常的魅力?

宋曉珂的故事是否有給你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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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 & 編輯 - 醺子

設計 - 毛毛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