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從帝王都到佳麗地,從悲情城市到十代都會,從秦淮文化、清涼山文化到鐘山文化,從六朝古都到文學之都,南京複雜的內涵、氣質與靈魂引人流連。南京作家薛冰集四十年南京史、志、地理、文化研究與寫作的經驗,將南京的山川形勢、人物風流、名勝古迹化作《家住六朝煙水間》,出版二十年來長銷不斷,2022年新版付梓,作者進行了全面的修訂,對城市空間研究,將歷代史事探索,把人物故實評析,添加了南京在新世紀的新篇章「文學之都」,還加入已故德國攝影家赫達·莫理遜(經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授權)與南京攝影家馮方宇的南京圖共計300餘張,全方位多時空呈現南京的歷史文化氣質。
經出版社授權,摘選有關南京的舊書與文玩的篇章,並附上赫達·莫里遜於1944年到訪南京後捕捉到鮮活影像,在南京深化「文學之都」的征途上,一同回望金陵瑰麗的文脈,領略昔日中國文化中心的活躍面貌和趣聞。
《家住六朝煙水間》,薛冰 著,後浪|北京聯合出版社 ,2022年7月
南京向稱人文薈萃之地——「人文薈萃」是一個太大的題目,所以這裡只能從「人文」的邊緣,擇出「舊書」與「文玩」兩個小枝節,說幾句供人消閑的話頭。
「舊書」這個概念的現行意義,應該是在20世紀以來才逐漸形成的,其內涵的發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在20世紀上半葉多指雕版線裝書,也就是今天通常所說的「古籍」,相對於新出現的洋裝書,它的 形式「舊」了。50年代以後又增加了民國年間的出版物,業內人稱「舊 版書」「舊平裝」,相對於新中國的出版物,它的內容「舊」了,而將 民國之前的出版物稱為古籍——這以後才有了「古舊書店」的名目。80年代中期以來,新華書店不斷將壓庫的新版「流行暢銷書」降價處理, 起初號稱「特價」,至90年代末,因為「古舊書」已難得一見,古舊書店庫存的古籍,都送往拍賣會,店中除了新印古籍,基本上已只銷售大眾化的「特價書」。21世紀初各出版社大規模清庫,低至一折傾銷,「五元書店」如雨後春筍,成為「舊書」業的主體。
至於「文玩」,俗稱古玩、古董。大約因為欣賞古玩需要足夠的文化底蘊,能欣賞古玩的多為文人雅士,所以才會有「文」人之「玩」物 這一近乎專利的稱謂。權貴富豪當然也有愛好此道的,文士們則另備一說,視之為「附庸風雅」。換句話說,文玩當以典雅、清幽、精妙、含蘊豐富、耐得品味者為上,冠冕堂皇的說法是能夠「考典章之得失,補史乘之缺遺」,而非徒以貴重取勝。
南京歷來是圖籍與文玩的集散地。
書似青山常亂疊。三山街舊書店的迷人景象。本文圖片均由出版社提供
先說舊書。一個城市的古舊書市場,可以看作考評其文化底蘊的重要標尺。南京的圖書市場,可謂歷史悠遠,在明代就與北京、蘇州、杭州並列為全國四大書業中心之一,直到晚清,三山街夫子廟一帶的書肆,狀元境一帶的書坊,仍然為讀書人所稱道。民國年間,南京更成為全國重要的圖書出版中心和營銷中心,書業集散地則由南而北,逐漸從夫子廟向大行宮方向發展,太平南路一條街,大小書店多達四五十家。 尤其楊公井花牌樓一帶,更成為新版洋裝書的集散中心,商務印書館南京分館、中華書局南京分店、世界書局南京分店、開明書店南京分店、 北新書局南京分店、神州國光社南京分店以及中央書店、正中書局等,星羅林立。經營雕版線裝書的舊式書肆雖也有遷至太平南路的,但仍以夫子廟一帶為重,這應該是因為古籍尤其是善本古籍日漸遠離實用而趨近於文玩的緣故,而南京古董文玩的主要集散地當時還在夫子廟一帶。
不少學人都曾寫到過清代以至民國年間南京的書市盛況。被人引用最多的是紀庸的《白門買書記》,記載 20 世紀 40 年代初的南京舊書店情況頗為詳盡。其實此前中央大學汪辟疆教授在 1928 年的日記中就曾 描述過花牌樓和狀元境的書市情狀,已有今不如昔之嘆。1929 年鍾敬文先生游秦淮,想在江南官書局買點線裝書,「一查目錄,竟空虛得可憐」,但他仍能夠「隨意地購了一部《秣陵集》出來」。可見那時的舊書店,還可以套一句俗話,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今天,則真是連駱駝骨頭也化為塵灰了。抗戰勝利之後,舊書店中則又多出一道新風景,就是日文書,「且有大量印製確實精美的考古發掘資料和大型藝術類書籍」。此類書籍直到半個世紀之後我還有緣買到幾種,但必須說明的是,所謂「考古發掘」,則多是日本人在中國所做的考古發掘,應歸入文化侵略與殖民行為中去的。不說當時前輩學人們所淘得的書了,就是他們所提到的那些書店,朱雀路北的翰文齋,路南的保文堂、國粹書局,太平路南端的老字號萃文書店、慶福書局,狀元境的幼海書局和文海書局,貢院西街的問經堂、萃古山房,莫愁路上的志源書店......如今已徒然惹人遐思了。
美盛紙號,地處升州路評事街口黃金地段。讀書人多紙行多,舊時南京紙行不下數十家。
在60年代初,我的識字數量夠得上鑽進舊書店看白書的時候,書架上尚堪稱琳琅滿目。隱約記得那時的幾處舊書店,一是夫子廟東、西市場中,所售多線裝古籍,兼做字畫、文房四寶買賣 ;二是楊公井一帶, 即民國年間名盛一時的「花牌樓」,古舊書的檔次也較高,雜有新近出 版的蘇聯小說之類 ;三是新街口攤販市場內,書的品類就很雜了;四是堂子街的舊貨市場內,跡近地攤,書如廢紙——順便說一句,近半個世紀以來,除了新街口攤販市場的原址上在20世紀80年代初蓋起了金陵飯店,從此永與舊書市場無緣,另幾處竟始終與舊書交易保持著藕斷絲連的微妙關係。
近代以來,南京的古玩業相對集中於城南夫子廟和城西升州路至朝天宮一帶。兩地的來龍去脈,也各有故事。
夫子廟是一個籠統的稱呼,其範圍遠不止於當年的孔廟一隅,而大致包括了東邊的江南貢院,西邊的瞻園路,南邊的大、小、東、西石壩街,北邊的狀元境和奇玩街(今併入建康路)。因為明代南直隸、清初 江南省的範圍,都包括今江蘇、上海、安徽,考生鄉試都在南京今江南貢院,每逢科考之年,兩江文人士子紛至沓來,為其服務的各種行業應運而生,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妓院群與文玩店。
奇玩街原名祈望街,後因諸多古董文玩店爭奇鬥勝而被訛為奇玩街,其中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便是奇玩閣,不僅經營面寬,而且信譽卓著。清末廢科舉,奇玩街的地位並未受到大影響。1924年冬,軍閥齊燮元被免去江蘇督軍職,在撤出南京時,亂兵乘機劫掠奇玩街,奇玩閣等大小商家被洗劫一空,奇玩街從此一蹶不振。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古董文玩業又開始復興。繼起的店鋪轉移到貢院西街和環繞大成殿的東、西市場一帶。其時規模較大的,在貢院西街有奇玩閣、集粹齋、義源齋、春源齋、松寶齋、樂古齋、王鈺記等。春源齋業主魯小松,鑒別瓷器頗有眼光,傳說其父原為鑒瓷高手,後雙目失明,以手代目亦能大致判定真偽。樂古齋店主楊樂民曾任古玩業理事長,對各類古玩的見識和經驗都較豐富。集粹齋為陳新民與李壽桐二人合夥經營,李壽桐幼年曾往上海學藝,研究古瓷多年,珠寶鑒識亦高,曾在瞻園路開設博雅軒,陳新民系魯小松高足,後又去上海學書畫鑒定,不但是夫子廟看畫高手,而且模仿齊白石蝦、蟹幾可亂真。故而當時夫子廟古玩店家遇到陶瓷、書畫方面的疑難,上集粹齋求教往往能迎刃而解。迪華齋店主伍氏是南京古玩業世家,抗戰前經營頗具規模,日寇侵佔南京期間日見衰落。羅祥記店主羅思祥鑒定翠玉寶石眼光甚高。
彩霞街中段,街道逼仄,商鋪繁華。
此外尚有沈潤生、經古舍等,計數十家。店堂內琳琅滿目,青銅白玉、 古陶名瓷、宋版明刻、碑帖字畫,無奇不有,其間不乏精品珍玩。僅就書畫而言,文徵明的《金焦落照圖》《盆蘭圖》《白岩圖》,漸江的《峭壁孤松圖軸》,以及馬遠、仇英、唐寅、徐渭、朱耷、石濤、鄭燮等的扇面,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傅抱石、蘇曼殊、劉海粟等的許多作品,都曾在夫子廟流傳。
當時在南京的一些外國人,如日本駐南京總領事須磨彌吉郎、德國 駐華大使陶德曼及英美駐華使節等,也常常光臨夫子廟搜求古玩。其中的佼佼者,當數先後在中國居留五十餘年的漢學家福開森,他長期擔任金陵大學校董,曾先後被聘為大總統府、國民政府行政院顧問,後將其四十年間重金所得古董珍玩近千件捐贈給中國政府。這批稀世珍玩品種多、數量大,銅器中的周克鼎,書畫中的宋賢手札、南朝齊畫家王齊翰的唯一傳世作品《挑耳圖》、宋拓《王右軍大觀帖》和《歐陽率更草書》等,均堪稱國寶,為金陵大學文化研究所開展考古和文化研究提供了良好條件。
筆墨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為舊時文人所必不可少。
與精品珍玩屢屢現身相映成趣的,則是贗品假貨的層出不窮。從帝王的印璽到名妓的信物都有人偽造。沈潤生古董店免費代客鑒定古玩,但其店內僅真假難辨的鄭板橋閑章就有十餘件。一些仿製古玩的高手也在夫子廟安營紮寨,如狀元境的尹丑生,專仿名家字畫,一年只要做幾 件「活」,就夠他抽鴉片煙的了。瞻園路還有位沒留下姓名的老手藝人,專門修補古玩殘件,能做得天衣無縫。即使是花重金買了假古董的人, 也多半不願聲張,因為傳開來徒然惹人笑話,損失的就不光是金錢了。 當然對地位夠高、權勢夠大的人,古董商輕易也不敢欺騙。
當年南京市場上的古董文玩和古籍圖書,大致有幾個來源。一是去揚州、蘇州、徽州等地收購,二是向本地破落的大戶人家中搜羅,再就是來自南京的一種特殊的舊貨交易市場——黑市。
南京黑市可考的歷史,有人直推至明代。明人筆記中就有「古語云 『金陵市合月光里』」的記載,並說明代後期「飲虹橋、武定橋尚有夜市」,大致在今長樂路西段。黑市的出現,使南京的舊貨行業,在數量上和質量上都得到了一個空前的大繁榮。首先產生的一個新行業是黑市販子,他們活躍在夜色 中,無情地從舊主人手中搜刮各類物品,然後轉手去賣給他們的新主人。一件有利可圖的貨色,一夜之間能在黑市上轉賣幾次,價格翻數倍甚至數十倍。對他們的報復則是黑市上開始出現各類偽劣贗品,使眼光不敏的倒爺大吃其苦。至此,黑市以其獨特的「天黑、人黑、貨黑、價黑」形成了自己完整的體系。
正因為黑市中貨物來源微妙,真贗混雜、好壞難辨,所以也就成了古董文玩商們淘金的用武之地。當年奇玩閣、樂古齋等古玩店,都有專跑黑市的精幹夥計,這些人眼明手快,更兼心靈手巧,提著盞燈籠在黑市上走一遭,往往只花極低的代價,就能覓得價值連城的蒙塵之寶,經過修補整理,獲利成百上千,而又令人不得不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