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多倫路250號花園住宅引發出的若干問題及思考

位於多倫路四川北路口(多倫路250號)有一幢通體全白的伊斯蘭風格建築,人們一般都稱它為「孔公館」,據說以前是南京國民政府大員、四大家族之一孔祥熙的私宅,久而久之口口相傳,大家也就基本默認了這種說法。筆者對於這種說法疑惑了好多時間,舊時孔祥熙在滬產業眾多雖已是不爭的事實,比較典型的如永嘉路383號,但如果結合近現代史就能發現這其中存在著諸多疑點:1、此宅建於1924年,而孔祥熙的真正發跡應該是在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後,筆者曾經讀過由譚光所寫《我所知道的孔祥熙》一文,按照文中所述孔祥熙當年曾對作者親口講述的說法「(孔祥熙)在1934年對我說,他的上海西愛咸斯路(現永嘉路)住宅當時價值六十萬元,是由1915年一萬六千兩銀兩翻起來的。1915年在亞爾培路(現陝西南路)買進德僑一所住宅,1917年賣出,得價三萬多兩,再買福開森路(現武康路)黃克強(黃興)住宅,賣出時得價六萬五千兩,又買進西愛咸斯路住宅,近二十年增值三十倍…」,一個在20年代尚且需要通過出售老房才能購置新房的人怎麼可能在同時或更早在另一處新建豪宅呢?2、孔祥熙自己是基督徒,似乎出於個人宗教習慣不太會興建這種帶有伊斯蘭風格的建築;3、這幢建築的斜對面當年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1932年和1937年兩次淞滬抗戰都曾在這裡開打,如果我們推測此宅是孔祥熙30年代購入的話,那精明的孔祥熙絕不會把自己的私宅放在這種「多事之地」的。由此3點筆者認為此宅與孔祥熙的緣分只可能發生在抗戰勝利後的這兩三年的時間內,而在這之前仍有大段故事可尋。

多倫路250號花園住宅

黃興福開森路(現武康路)舊宅舊照

孔祥熙

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約在數年前當筆者拜讀到一篇由著名老上海掌故學者薛理勇老師執筆「有關於滬上西班牙風格建築」的文章後一切有關多倫路250號的謎團就此解開,此宅最初的主人原來就是舊上海時聞名遐邇的「電影大王」—西班牙人雷瑪斯。

雷瑪斯

在此首先需要說明一下有關建築風格的問題,說到這裡有讀者可能會問,那西班牙人怎麼會造出伊斯蘭風格的建築呢?實則如果查閱西班牙歷史就會發現,西班牙在歷史上曾被有伊斯蘭文化背景得摩爾人佔領數個世紀之久,因此伊斯蘭文化的元素有時也會在西班牙風格的建築中乍現。

西班牙人雷瑪斯來滬之前據說身處菲律賓,1898年美國和西班牙為爭奪菲律賓、古巴、波多黎各等地的權益,雙方爆發了「美西戰爭」,戰爭結果之一,西班牙人被迫退出菲律賓,雷瑪斯輾轉來到上海,時正值電影在全世界興起,當初來乍到並略帶些許「落魄」的雷瑪斯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新興產業」極有可能會給自己帶來無限商機後他果斷投身其中,從此雷老闆的「電影事業」便開始轟轟烈烈地運轉起來,他於1908年在現虹口區乍浦路與海寧路的東南轉角口搭建起「鉛皮房子」(也又說法稱其為「鐵皮房子」)以作為臨時播放電影的場地後,又先後在滬建造了維多利亞、萬國、夏令配克、恩派亞、卡德等多家影院,由此成為當時上海聞名一時的「電影大王」。

新中央大戲院(原「維多利亞影戲院」)

恩派亞大戲院(即後來的「嵩山電影院」)

夏令配克影戲院(30年代末在原址上重建「大華大戲院」,50年代初改名「新華電影院」)

說到這裡順便與大家一起分享與探討兩個有關近代上海電影史的問題。

1、有關電影在上海的開端以往一般多認為是在1896年時開啟於當時上海的徐園「又一村」,近些年隨著該領域內研究的深入,有部分學者發現當年在徐園上映的極有可能只是「幻燈片「,而真正意義上在上海首次播放電影的記錄是發生在1897年5月時的禮查飯店內,如據黃德泉所著《電影初到上海考》一文中所述」在1897年五月份,電影首先在上海禮查飯店放映,隨後又相繼在張園的安凱第、天華茶園、奇園和同慶茶園等多處上映「。

20世紀初重建後的禮查飯店(即後來的「浦江飯店」)

張園安凱第

2、上文中所提到的由雷瑪斯在現乍浦路海寧路東南角位置所搭建的「鉛皮房子」是否就是我們在許多同類文章中所看到的被稱為上海乃至於中國第一家正規電影院的「虹口大戲院」?對此近些年也有一些學者對這種說法提出了反對意見,反對的主要原因在於經查當時《申報》等多份材料後發現雷瑪斯所出資搭建的這個「鉛皮房子」只是一處供播放電影的臨時場所並且沒有影院名字,至於數年後在同址上建造的「東京活動影戲園」(即後來的「虹口大戲院」)也並非雷瑪斯出資建造,在上面這些考證的影響下,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贊同「上海第一家正規電影院」應屬同為雷瑪斯投資建造的「維多利亞外國戲院(影戲院)」的這一觀點。

虹口大戲院舊影

雷瑪斯取得成功後也與其他成功人士一樣開始興建屬於自己的豪宅。大約在1916年時,雷瑪斯的第一處可查證的私宅在現南京西路702號的地塊(夏令配克影戲院旁邊)上被興建起來,該住宅總體風格與上文中已提到的多倫路250號極其相似,故而也可稱他們為「姊妹樓」,它們的設計者是同為西班牙人的Yrron Lafuete(夏令配克影戲院與禮查飯店飯店內的宴會廳亦為此人設計),一年後雷瑪斯將此棟私宅轉賣給了一家美國汽車銷售公司—飛星公司(其中原因不得而知)。雷瑪斯的另一棟私宅即是現多倫路250號,這是一處有著濃厚伊斯蘭風格的華美建築,無論是建築外立面的馬蹄形聯拱木窗、各式窗柱和馬賽克貼面,還是建築內部的各色錦磚、雕文刻鏤及彩色玻璃、每一處細節都無不體現出設計者對於這處建築的精雕細琢與精益求精,隨著這幢建築的建成,雷瑪斯也就此擁有了能與當時上海任何一位富豪相媲美的私家豪宅。

南京西路702號

南京西路702號舊照

多倫路250號外立面(一)

多倫路250號外立面(二)

多倫路250號外立面(三)

多倫路250號外立面(四)

多倫路250號內景(一)

多倫路250號內景(二)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就在此宅建成的數年後,雷瑪斯竟莫名其妙的離滬回國了(具體離滬時間有1926與1931年兩種說法),此中原因筆者有如下推測:1、雷瑪斯功成名就後急流勇退;2、20年代中期隨著「五卅運動」後華人在租界內地位的提升及華人群體在電影界中的紛紛崛起,雷瑪斯面對著「群雄紛爭時代」的到來選擇見好就收;3、20年代中期日本已開始在此宅斜對面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駐軍,精明的雷老闆可能已預料到這一帶未來戰爭的陰雲,毅然選擇離開;4、也不能排除1922年11月雷瑪斯的經理古藤倍被暗殺對雷造成的負面影響......總之雷瑪斯最晚於30年代初期時就在滬上忽然徹底的人間蒸發了,以至於許多老房子資深愛好者在路過這棟豪宅時甚至不知道它最先的主人是誰。

在了解了這段故事後,位於此宅隔壁四川北路上的拉摩斯公寓(現北川公寓)同樣引起了筆者的興趣,「拉摩斯」和「雷瑪斯」,多麼相近的名字,這棟公寓最初的業主是否也是這位曾經的電影大王呢?後來筆者在一位電影資深愛好者提醒的《申報》史料中找到了答案,該則《申報》新聞中報導「大美晚報雲,西班牙人拉摩在滬經營劇場歲二十年,現回西京馬德里故里…其經營之夏令配克、維多利亞、恩派亞、中國、卡德、中山六大影戲院、業於昨日出盤與華商資本團,又其北川路之西式公寓,亦一併出售,共計八十萬兩雲…」,顯然這段報導中所述的西式公寓應該就是「拉摩斯公寓」,另外我們從這篇報導的時間(1931年6月28日)也可以推測出雷瑪斯離滬的大致時間段。

北川公寓(原拉摩斯公寓)外立面

北川公寓(原拉摩斯公寓)內部樓梯

多倫路250號的故事並沒有因為雷瑪斯的離開而結束,從30年代起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成為了這棟豪宅新的主人(據1937年《字林西報行號錄》記載當時此宅的住戶為:Japanese Naval Landing Party,另據說在此期間裡面還辦過日僑幼兒園)。說到這裡,可能有讀者會提到虹口這一帶當時曾為「日租界」的概念,這也就是因多倫路250號所引申出的另一個問題,近代上海歷史上究竟有沒有「日租界「?在此筆者正巧藉此文對所謂「日租界」的說法做一個澄清。

近代上海歷史上先後出現過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英美兩租界於1862-1863年合併後成為公共租界,坊間傳聞的「日租界「其實是不存在的。近代中國與日本的外交關係起始於1871年9月簽訂的《中日修好條約》,從19世紀70年代初到19世紀90年代初的這段時期內來滬日本僑民的數量總體上呈現出一種緩慢的增長趨勢,因此直到1890年代前居住在虹口的日本僑民數量還是相對比較稀少的,1895年甲午戰爭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後,日本開始被允許在的中國的通商口岸投資辦廠,由此帶動了大批日僑開始陸續登陸上海,因此後日商在滬東楊樹浦一帶辦廠較多,故而連帶導致了大批日僑開始入住相鄰的虹口,再加之後來在 「一戰」中日本乘西方列強無暇東顧之際進一步擴大在華投資,由此便導致了日本在虹口日益做大的客觀實情,如虹口的吳淞路在當年曾因「日本商店遍布東瀛風濃郁」而被稱為「日本人街」,當年橫浜橋以北的北四川路(現四川北路)區域曾是日僑的高級住宅區等,這些都是日本僑民當年在虹口聚居生活的最好見證。與許多日本謀生者與淘金者同時而來的自然還有日本侵華分子的身影,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後,日本借口新生的蘇維埃俄國會對於中國產生威脅,促使當時的北洋政府與其簽訂了一系列有利於日本自身的條約協定,其中就有包括日方在華部分地域擁有駐軍權的內容,從此大量日本兵在虹口一帶出現,儼然以「國中之國」自居,所謂「日租界」一說估計就打那時起逐步流行起來,為日後淞滬抗戰埋下了嚴重的隱患。

吳淞路舊照(一)

吳淞路舊照(二)

位於現山陰路四川北路一帶的「千愛里」當年是一處知名的「日僑住宅區」

1932年的「一.二八」和1937年的「八.一三」是兩次淞滬抗戰時多倫路250號門前曾經戰雲密布、炮火連天,中日雙方以斜對面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為焦點展開殊死較量。日軍鑒於在「一.二八」中陸戰隊司令部曾一度被中方攻佔,故而從30年代中期開始對於整個司令部建築做了極大幅度的重建和強化,在堅固度與戰時實用性方面都較之前有了質的飛越。5年後的「八.一三」在相同的地點廝殺仍在繼續,中國軍隊為攻下司令部獲取戰爭主動權不惜下足血本,動用了剛組建不久用德制裝備武裝起來的「德械師」,向日軍堡壘發動起了一次又一次迅猛的衝鋒。戰鬥打響日軍「如臨大敵」,驚嘆猶如是在「與德軍作戰」一般,但戰不多時狡猾的日軍即發現「此德軍非彼德軍」,南京國民政府的「德械師」由於當時中國經濟狀況的「先天不足」,其一個師的綜合戰力可能還比不上後來日軍的一個乙種師團,且又嚴重缺乏重型武器,步炮協同作戰能力也不強(裝備效能沒有發揮到最大化),故而隨著戰鬥的展開,日軍憑藉著戰前就已布置下的「銅牆鐵壁」及在司令部四周的「暗堡林立」慢慢的扳回了戰鬥初期因不明情況而導致的劣勢,攻佔司令部的計劃也終因上述種種原因及日本援兵源源不斷的來華而終告失敗。數月後,中國軍隊在經過浴血抵抗後撤出上海,滬上租界就此成為了孤島......

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舊照

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舊址現狀

德械師舊照

1945年抗戰勝利後多倫路250號因與日本人有關故而以「敵產」的名義被南京國民政府沒收,據說之後曾一度被作為蔣介石心腹愛將胡宗南西安綏靖公署的駐滬辦事處,後來關於此宅的故事似乎就沒了下文,孔祥熙即便獲取過此宅那時間應該也是十分短暫的……

胡宗南

無論多倫路250號孔祥熙是否真正居住過,孔祥熙的「貪婪與斂財能力」在當時的中國確是有目共睹的,僅在上海,除本文開始提到那些產業外,現武康路密丹公寓武康大樓淮海中路培文公寓、南京西路靜安別墅等,都據說曾為孔祥熙家族的產業,當然有一點筆者還是想藉此文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每一幢歷史建築都是由多段歷史所共同組成的,現在許多歷史保護建築銘牌上所體現出的文字都可能只是這多段歷史中的冰山一角,還有更多其他鮮為人知的歷史隱藏在浩如煙海的各類書籍或刊物中等待著我們去進一步探尋,就好比本文主題多倫路250號原本並非是「孔公館」一樣,如果您去查一下30年代的《字林西報行號錄》也會發現,現東平路7號的所謂「孔祥熙舊居」的原住戶也並非孔祥熙本人,這大概也就是歷史能吸引人們的主要魅力之一吧,永遠有探尋不盡的問題,筆者自己就是為此而樂此不疲的典型代表之一。

東平路7號花園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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