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軍委遭史上最大破壞
1929年8月24日下午,上海暑氣蒸人,行人稀疏。走在馬路上,不一會兒就覺得汗流浹背。下午,兩點敲過,在中共六大上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政治局候補常委兼軍事部部長的楊殷,中央政治局委員、農委書記、中央軍委委員兼江蘇省委軍委書記彭湃,中央軍委委員兼江蘇省軍委委員、秘書顏昌頤,中央軍委軍事部兵士科科長邢士貞,以及上海總工會糾察隊副總指揮張際春,先後跨入蘇州河南岸新閘路613弄經遠里12號一幢獨門獨院的石庫門屋子裡。他們是來商討江蘇省委緊要的軍事問題的(當時江蘇省委管江蘇、安徽、浙江及上海的工作——筆者注)。
新閘路613弄經遠里12號中央軍委舊址
開會的時間已到,但常駐軍委機關的秘書白鑫卻不知去向。只有他的夫人忙前忙後,沏水泡茶。不一會兒,白鑫匆匆趕來,他抹了把臉,招呼領導們到二樓入座開會。但大伙兒剛剛坐定,一隊全副武裝的英國巡捕趕來,將前門後門堵得嚴嚴實實,入屋抓人。他們把全部與會人員銬上帶走。不幸之中的萬幸是,原定要來參加會議的黨中央實際負責人中央軍委書記周恩來,因臨時有事未能赴會,躲過了一劫。
這是中共中央軍委成立以來所遭受到的最大的一次破壞。
中央軍委一樓開會處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主編的《周恩來傳》中提到:1926年12月周恩來離開廣東赴上海,擔任中共中央組織部秘書和中央軍委委員。他到上海第一個落腳處是拉菲德路的拉菲坊,即今天離思南公館僅一步之遙的復興中路復興坊內。據聶榮臻在他的回憶錄中講:黨中央曾派聶榮臻、王一飛、顏昌頤等26人在蘇聯學習軍事,1925年9月奉命回國。「分配的結果,我和葉挺、熊雄、張善銘、江德福、楊善集等12人到南方;李林、范易等到北方;王一飛、顏昌頤被留在黨中央做軍委工作,由王一飛負責。據我所知,這就是最早的軍委了」(摘自《聶榮臻回憶錄》)。
為了籌劃領導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中央成立了「特別委員會」,成員共8位,包括陳獨秀、彭述之和羅亦農等。每一位成員都標註了他們當時在黨內擔任的職務。在提到周恩來時,第一次明確說明他當時擔任的是中央軍委書記。
1928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莫斯科召開了第六次代表大會,組建了新的領導機構。擔任中央軍委書記的是周恩來,軍事部長是楊殷。現在,中央軍委的領導機關卻遭到如此巨大的破壞,這確實是中國共產黨重大的損失……
就在警車呼嘯而去的那一瞬間,天一下子暗了下來,狂風四起,大雨如注……
白鑫叛變
當天晚上,周恩來就知道了中央軍委機關被破壞的消息,而且知道出賣他們的叛徒是中央軍委(軍事部)秘書白鑫。白鑫,黃埔一期生,曾經在海陸豐工作過,與彭湃相識,還參加了南昌起義。1929年初,他被彭湃調到上海,擔任中央軍委的秘書。白鑫在新閘路經遠里租屋居住,獨門獨戶,這兒也成了中央軍委的日常辦公場所。
周恩來之所以能這麼快查獲這些信息,得益於他的助手、中央特委的陳賡成功策反了國民黨軍統駐上海的特派員楊登瀛(又名鮑君甫——筆者注)。周恩來批准陳賡花重金為楊登瀛買了轎車,並配備特科成員連德生做他的司機兼保鏢,中共黨員安娥當他的秘書。以後陳賡回憶道:「當時國民黨在上海的特務機關,實際上掌握在我們手裡。」由於工作上的聯繫,再加上楊登瀛出手闊綽,他和英捕房的蘭普遜、幫辦譚紹良成了好朋友。但凡英租界發生了什麼事,準備抓什麼人,幾乎沒有楊登瀛不曉得的。但這一次白鑫的叛變,是通過他在南京被服廠當廠長的哥哥直接聯繫上了國民黨上海市黨部情報處長范爭波,范爭波又直接與英租界當局政治部聯繫,讓捕房出警抓人,跳過了蘭普遜這一環節,造成了中央軍委機關的大破壞。
中央軍委舊址二樓窗口所對著的鄰居住宅
周恩來連夜將陳賡找來,讓他去找楊登瀛,希望通過他與英捕房的聯繫,準備花重金將他們保釋下來,不要引渡到國民黨手裡。但楊登瀛認為,彭湃是全國著名的中共領導人,國民政府懸賞3萬大洋緝拿,此事又是國民黨市黨部托辦的,將彭湃等交保釋放幾乎沒有可能。不過他表示,可以通過關係掌握楊殷、彭湃引渡後,通過囚車押送到龍華警備司令部的準確時間,安排在囚車的必經之路楓林橋劫車。周恩來思慮再三同意了。他還特別關照陳賡,讓中央特科每一個會打槍的成員都動員起來,再找幾個中央軍委的同志,安排他們到楓林橋劫車……
彭湃,1896年出生在廣東海豐。他家有1000多畝土地,有佃農1500餘人。彭湃自己講:「我家男女老少不到30口,平均每一個有50個農民做奴隸。」但他的生母周鳳卻是貧苦農家的女兒,當過婢女,16歲嫁到彭家為妾。
1917年彭湃東渡日本,在早稻田大學就學,接觸了馬克思主義。歸國後,他於192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彭湃一心想和農民交朋友,讓農民擺脫貧苦的生活。他脫下洋裝,穿上粗布短衫,赤腳下田幫佃農幹活。但農民見了他,還是畢恭畢敬地稱他為少爺,久而久之他明白了,要想喚醒農民,首先需要革自己家的命。他把分家所得500畝的地契當眾統統燒了,把土地全部分給了農民。然後組織農民成立了海豐總農會,打土豪分田地,並在此基礎上成立了廣東省總農會。他還在廣州成立第一屆中國農民運動講習所,校址設在越秀南路53號惠州會館,他被任命為第一屆農講所主任,被毛澤東稱之為「中國農民運動之王」。他所寫的《海豐農民運動報告》,由周恩來題寫書名,被瞿秋白稱之為革命者的必讀書。
彭湃烈士在滬革命活動地點紀念碑
1928年7月黨的六大在莫斯科召開,彭湃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他奉命轉移到上海後,住在大西路百祿里一個簡陋的小戶內,擔任中央農委書記、江蘇省軍委書記,受周恩來直接領導。
與全國著名的彭湃相比,楊殷似乎要低調得多。這或許與他的工作有關,他是中國共產黨政治保衛工作與情報工作的創始人之一。楊殷1892年生於廣東香山翠亨村,與孫中山先生同一個村莊,因而很早就加入了同盟會,擔任過孫中山大元帥府參軍處副官。1913年國民黨領導人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被刺,21歲的楊殷義憤填膺,他隻身來到上海,在上海青幫的掩護下,在外白渡橋附近設伏,趁袁世凱駐上海鎮守使鄭汝成的馬車經過時,擲出手中炸彈,將鄭汝成炸成重傷,自己潛入理髮店,裝作理髮,平安脫險。
1922年底,他加入中國共產黨,長期從事工人運動,是著名的省港大罷工的主要領導人,負責大罷工的保衛工作,首創在工人罷工中建立武裝的工人糾察隊。廣州起義爆發前,他讓黨員黎勝打入敵廣州市公安局當特別偵緝,又先後策反了敵公安局局長朱暉日和公安局秘書長的司機陳添、梁暖,吸收他們入黨,他們均與他單線聯繫。因掌握了不少情報,起義取得勝利。廣州起義後,他擔任人民肅反委員,處決了一批反革命分子。當起義總指揮張太雷不幸中彈犧牲後,他又繼任廣州蘇維埃代理主席,負責善後,最後關頭才帶領十幾位赤衛隊員,巧妙地突出了包圍圈,前往海陸豐與彭湃會合。
1928年6月,楊殷赴莫斯科參加中共六大,並在六屆一中全會上當選為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政治局常委候補委員兼軍事部長。會後回國赴上海在黨中央工作。一路上他風塵僕僕,到江蘇、山東、安徽等地部署軍事力量,領導武裝鬥爭。作為中央軍委書記周恩來左膀右臂的楊殷與彭湃被捕,怎麼能不讓周恩來心急如焚?
彭湃(左)、楊殷兩位烈士
8月27日晚,陳賡接到楊登瀛送來的密報,說是載著楊殷、彭湃等5人的囚車將於28日上午遞押到龍華警備司令部。周恩來隨即布置紅隊及從中央軍委其他部門抽調的人員共20餘人到楓林橋設伏準備截車營救,並讓特科將秘密保管的20把嶄新的駁殼槍取出使用。
那天,黨組織派人將槍裝在小皮箱內,用機器腳踏車送到同孚路的特科機關,特科同志發現槍支上的潤滑油還沒有擦去,便馬上去找煤油來擦槍,然後才上車出發。在車上放了一個三腳架,架上擺著個箱子,假裝是去拍電影外景。到預定地點等了很久,卻沒有看到敵人的囚車經過。原來,因擦槍耽誤了時間,敵人已經把彭湃等押到龍華了。
營救失敗了。
獄中傳遞出的烈士遺書
黃慕蘭,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女子。她1907年出生在湖南瀏陽,19歲入黨。20世紀80年代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2017年去世,活了110歲。
1929年8月她奉組織派遣到上海恆豐紗廠當學徒,組織紗廠工人舉行罷工。結果他們8名工人骨幹一齊被捉,從南市區公安局轉押到龍華警備司令部看守所,關在一間可住10來人的大牢房裡。這裡原先關押著一位江洋大盜的妻子,她是花了錢主動要求進牢照顧丈夫的,順便幫看守們洗滌縫補衣服,有時還可為關押的犯人洗洗衣服。黃慕蘭請那位大嫂打招呼,讓她也可在各間牢房串串門,替犯人做點雜活。
黃慕蘭在晚年撰寫的自傳中寫道:8月28日早晨,突然一大隊憲兵開進牢房,隨後押進了5名政治犯,看樣子他們都受過重刑,但拒絕了獄警的攙扶,緩慢地拖著腳銬,走進監獄深處關押重犯的單人牢房。突然,黃慕蘭認出了其中一位竟是彭湃,因為她在大革命高潮時的廣州聽過彭湃在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演講。彭湃似乎也認出了她,緩緩點了下頭,走了過去……
黃慕蘭人長得很瘦小,又假裝是個一字不識的學徒。她很快與彭湃取得了聯繫。她告訴彭湃看押犯人的警察中有一位班長是廣東人,參加過海陸豐農會。還告訴他通過共產黨秘密領導的互濟會的工作,已和獄中的下層兵士達成了默契,只要他們從牢中傳出信送到互濟會開設的一家鋪子,就能收到5塊錢的酬勞。而當時士兵的月餉只有3塊錢。於是通過「不識字」的黃慕蘭,先後有彭湃的兩封信送到互濟會鋪子。
第一封信寫道:
(一)盡量設法做到5人通免死刑;(二)上條不能做到,則只好犧牲沒有辦法之安、揆二人(安,即孟安,彭湃化名;揆,即孟揆,楊殷化名——筆者注)而設法脫免余無口供之三人;(三)運動丘哥謀遷脫(丘哥指國民黨兵士——筆者注);(四)調查現在炮兵營之張庸言(沈夕峰知道),看有無變動及希望,因白亦知此人;(五)指導慕蘭從中活動;(六)調查及注意王干臣方面之關係及實情。
這一封信,說明彭湃對兇殘的國民黨反動派已不存任何幻想,在身陷囹圄的時候,惦記的是黨的事業,考慮的是別的同志的安全。
8月30日,彭湃已經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處決,又和楊殷一道寫了第二封信:
冠生及家中老小(冠生即周恩來——筆者注):
我等此次被白害,已是無法挽救。張、夢、孟都公開承認,並儘力擴大宣傳。他們底下的丘及同獄人,大表同情。尤是丘等聽我們話之後,竟大嘆氣而捶胸者。我們在此精神很好。兄弟們不要因為弟等犧牲而傷心,望保重身體為要。餘人還堅持不認。
揆、安
這一封一百餘字的最後遺言,字字千鈞。
(黃慕蘭在龍華監獄中與彭湃等人的聯繫與傳遞信息,除見於她的自傳外,在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編寫的《中共黨史人物傳》中,第三卷彭湃、第十九卷楊殷中,均有所記載 ——筆者注)
現在,這兩封信都珍藏在中央檔案館。
當天下午,楊殷、彭湃、顏昌頤、邢士貞4人被帶到龍華警備司令部內的曠地秘密殺害了。顏昌頤,湖南人,1898年出生。192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曾赴法勤工儉學,1924年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後調到蘇聯紅軍學校中國班學習,參加過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南昌起義及海陸豐武裝起義。1928年11月來上海,在中央軍委工作,直至犧牲。邢士貞,山西人,1903年出生,1927年4月加入共產黨。1929年任中央軍事部兵士科科長,直至犧牲。張際春因是黃埔一期生,蔣介石曾偽善地表示自己不殺黃埔學生,被判處10年徒刑。
楊殷、彭湃、顏昌頤、邢士貞四烈士塑像
當晚,周恩來就獲悉楊殷、彭湃等4位同志遇害的消息。他以黨中央的名義奮筆寫下了題為「以群眾的革命鬥爭回答反革命的屠殺」的告人民書。
11月11日深夜,一直窩藏在霞飛路和合坊43號國民黨上海市黨部情報處長范爭波家裡的白鑫,跨出家門,準備潛逃去義大利時,被十餘特科成員前後堵住。只聽一陣槍響,不過一分鐘,白鑫與范爭波的弟弟范爭洛以及三個保鏢被當場擊斃。范爭波身中六槍,僥倖逃生。
1930年8月30日,黨中央機關報《紅旗日報》專門出版了「紀念彭湃、楊殷、顏昌頤、邢士貞四烈士遇難周年」的特刊,周恩來以「冠生」的筆名深情寫道:他們的戰績不可磨滅!它猶如一團火,「照耀在千萬群眾的心中,熔成偉大革命的推動之力,燃燒著每一個被壓迫的群眾的熱情,一齊奔向革命的火原!」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許雲倩 題圖來源: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題圖為中共中央軍委舊址歷史照片
來源:作者:吳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