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三八紅旗手田鳳銀:畫好長城,做文化傳播的使者

田鳳銀的手很粗糙。乾枯的皮膚,被皺紋密匝匝地「切割」著,經年的傷疤在掌心結成了痂,硬邦邦的。每次和別人握手,她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形容自己的手指像鷹爪一樣硬,但是「鷹爪」也可以很靈巧,寥寥數筆,就把長城邊上的山桃花勾勒出來。

田鳳銀在山海關老龍頭寫生。受訪者供圖

30年間,田鳳銀行走長城幾萬公里,創作完成600多幅長城油畫作品。困了,就在烽火台里眯一會兒,餓了,就啃一口燒餅。為了爬長城寫生,她曾摔斷過兩根肋骨,換來了雪花飄動的驚艷作品。

她的長城主題油畫獲得了眾多國內外觀眾的喜愛,並受邀在23個國家及聯合國舉辦47次長城主題油畫展。不僅如此,她的畫還作為APEC國禮,被贈予與會元首和嘉賓。

今年3月,她榮獲2021年度全國三八紅旗手,在300位獲此榮譽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位畫家。「將長城這張中國名片擦亮,帶給世界,這是我的使命。」

2022年3月9日,北京懷柔田鳳銀長城美術館,2021年度全國三八紅旗手田鳳銀。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畫畫真好啊」

在五哥田振洋的印象里,妹妹田鳳銀還沒學會走,就開始「畫畫」了。

他們的家在北京市懷柔區魚水洞村,站在村後的山坡上,可以看見遠處起伏的山巒。小時候,哥哥們上山干農活,會捎上田鳳銀,小小的女孩子就蹲在田地邊,抓著樹枝畫山峰。村前有條大河,沒事她就跑到河邊撿小彩石,往大石頭上「亂塗亂畫」。

1974年,田鳳銀六歲。有一天,公社免費放露天電影《寶蓮燈》,她跟著哥哥們走了20多里路,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騎坐在二哥的肩膀上,她被幕布上的畫面深深吸引。

回到家,田鳳銀盯上了哥哥們的顏料。她用筆蘸著水把結成塊的顏料一點點稀釋開,調成自己喜歡的顏色,在年畫紙背後的空白處,畫下了穿著彩色裙子的三聖母和八仙女。

三哥見了,拿這張畫幫她報名去參加比賽。田鳳銀已經不記得那是什麼比賽,只記得她得了獎,贏回來一個小鐵水壺。當時一斤豬肉四毛錢,那個水壺至少要一兩塊錢。村裡的孩子哪見過這種寶貝,造型怪可愛的,還有一個帶子可以背在身上,整個村的小朋友擠到她家裡,輪流捧著看。

田鳳銀第一次感覺到,「畫畫真好啊!」

2022年3月9日,北京懷柔田鳳銀長城美術館,田鳳銀向新京報記者講述童年往事。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而這幅畫,也改變了她原本的人生軌跡。那時候,村裡的小孩普遍到九歲才去上學,但因為那幅畫,小學校長找到了田鳳銀的母親,六歲的她提前來到了學校。

田鳳銀依然愛畫畫。讀初中時,一次上數學課,她在書上畫花,被老師抓個正著。老師調侃道,「我看你以後是要拿這個糊口?」本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後來田鳳銀真的開了自己的美術館,甚至還在23個國家舉辦畫展。

也是在初中,田鳳銀第一次與長城相遇。放暑假,她去幾十公里外的姑姑家住。姑姑家也在山腳下,表姐和村裡的小孩經常拉著她爬大榛峪長城。孩子們上山打完豬草,編個草帽在長城上扮演八路軍打仗。有時田鳳銀也會拿個小本子,給長城畫速寫

假期結束了,她與長城的緣分卻悄然埋下。

「長城腳下的鄉親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1988年,田鳳銀考取了首都師範大學美術系,開始了正規的美術學習。大二時,她在趙大陸老師的課上第一次接觸到油畫。老師畫筆下的山水風景和農民形象讓她沉迷其中,油畫的厚重感和色彩衝擊力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撼。

初學油畫,理解起來還是有些門檻,畫不好就是各種顏色堆在那裡,什麼都看不出來。田鳳銀摸索著油畫的層次和立體感,從靜物到臨摹,逐漸有了起色。

可是油畫當時被稱為「貴族藝術」:一支顏料就要十幾塊錢,一套下來一百多元,隨便買一套就相當於一個北京職工半個月的工資。為了省錢,學生們找來木頭削成畫框,把裝麵粉的布袋洗乾淨綳上去,再找點兒白乳膠,自己學著刮膠做畫布。

田鳳銀創作的油畫作品《月光牡丹》。受訪者供圖

家裡經濟條件不好,田鳳銀也不捨得讓父母花錢。寒暑假裡,她靠給人畫壁畫、畫廣告賺取生活費和油畫顏料費;訂不起畫報,她一閑下來就往圖書館鑽。

在那裡,她第一次看到了箭扣長城的照片。沒怎麼猶豫,她拎起幾十斤的油畫箱坐上班車,又徒步8里路,趕到了箭扣長城腳下的西柵子村。

村子裡沒有住宿的店,她借住在一位農婦家裡。第二天臨走時,農婦看她一個學生,大老遠地跑來畫長城,就給她塞了四張白麵餅。「那時候,買白面還需要糧票,對方把家裡省著吃的白麵餅,給了只有一面之緣的我。」

箭扣長城是北京境內一段最為雄奇的長城,海拔1141米,形如滿弓扣箭。其間最險峻的地段被人稱作「天梯」,有著近80度的陡坡。田鳳銀拽著斷壁旁的植被,腳踩著石頭慢慢向上爬。

爬了4個小時,田鳳銀看到了最美的箭扣長城。正值秋季,金黃的落葉鋪滿古老的城牆內外,彩色的野花點綴在山林之中,蜿蜒的長城將山與山隔開,又與山融合在一起。

田鳳銀畫筆下的長城。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支起畫板,田鳳銀忘記了時間,直到看不清畫布,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她不敢摸黑下山,就鑽到一處烽火台里禦寒。夜風颯颯,不知名的鳥兒叫得尖利,樹葉被吹得像鐵片一樣嘩嘩作響。她撿了許多小石子,心想萬一狼來了就用石頭砸它們。

就這樣,田鳳銀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躺在前一天借宿的農婦家中。原來,農婦看她深夜未歸,把情況告知村裡的隊長,隊長帶著幾個小夥子打著手電筒上山尋找。發現田鳳銀時,她已經暈倒了。

田鳳銀說,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就是長城腳下西柵子村的鄉親們給的,「對鄉親們最好的回報就是把這段長城畫出來,把家鄉宣傳出去。」

唯一的美術老師和她的200多名學生

田鳳銀在大學讀的是美術師資班,學生們畢業後都會去往中學教書。畢業後的田鳳銀也來到懷柔一所初中任教,成了這所學校里唯一的美術老師。

在這裡,她看到了一些孩子身上的繪畫天賦。可是讀書都很費錢,這些農村娃怎麼可能去學畫畫?學校拿不出經費支持她,田鳳銀就自己成立美術小組,晚上和周末抽空為孩子們免費上課。

田鳳銀在河防口長城寫生。受訪者供圖

孩子們很努力,有的幾乎是每天下了晚自習就要跑去跟她學畫畫。在這群孩子們身上,田鳳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小時候家裡窮,買不起更多的書,課本里有插圖,往往都不大,但這是她最寶貝的東西。她把帶著這些圖畫的書都保護得很好,用舊報紙包上書皮,幹完農活總要把手擦乾淨了再碰書。

而彼時,這些書里最吸引她的,是徐悲鴻的畫。她覺得徐先生畫的馬和她在村裡見到的馬很像。慢慢地,馬兒在畫上跑動起來,她從中看到了一種剛健勇敢、奮發向上的精神。

但田鳳銀覺得,對自己影響更大的,是徐悲鴻本人的經歷——在中國美術教育處於起步階段的時候,留洋歸國的他挑起時代的重任,擔任中央美術學院首任院長,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從這份激勵中感受著力量,田鳳銀默默努力著。

2022年3月9日,北京懷柔田鳳銀長城美術館,田鳳銀正在工作室創作油畫作品。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上世紀90年代初,整個懷柔都找不到賣素描紙的店,田鳳銀坐班車到中國美術館對面的美術商店買,來回需要一整天。100張素描紙三四十斤重,再加上鉛筆、水粉、國畫顏料,動輒六七十斤,她肩上扛一捆,手裡還要拎一捆。

田鳳銀的付出沒有被辜負,在她的美術小組中,有200多名學生考上了美術中專,學生的作品在懷柔中小學生書法美術攝影大賽中頻頻脫穎而出。

堅持不懈,必有迴響。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在很多年後,自己會在徐悲鴻紀念館舉辦個人畫展,還得到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很高的評價。廖靜文形容她的繪畫風格「符合徐悲鴻先生所倡導的理念——貼近生活,貼近時代,謳歌時代的主旋律」。

「塞納河邊的中國鳳凰」

田鳳銀的畫讓她走出了村莊,又走出了國門。2005年,田鳳銀接到了人民畫報社的電話。報社告訴她,法國美協主席阿爾弗萊德從畫報上看到她的畫,通過中國大使館發來邀約,希望田鳳銀能在法國辦畫展。

田鳳銀應邀前往,那是她第一次出國。阿爾弗萊德很喜歡她的畫,為了讓她能夠接受更好的美術教育,他幫助田鳳銀申請助學金,進入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進修。

「浪漫之都」的氣質也漸漸融入田鳳銀的創作。受法國印象派影響,她的畫在寫實主義的基礎上增添了幾分唯美,在保留長城古老滄桑底蘊的同時,又融入了明快亮麗的色彩。

田鳳銀創作的油畫作品「長城十三關」系列之《嘉峪關》。受訪者供圖

從第一次在法國辦畫展,田鳳銀帶著她的長城畫作不斷走出國門。為了讓外國人更多地了解長城和中華民族,她會跟他們講述長城的起源和故事。「長城歷經數個朝代、千載光陰才修建完成,說明中華民族是一個團結向上的大家庭;我們的祖先修建長城,初衷是防禦而非侵略,所以我們骨子裡就熱愛和平;長城關口建有很多驛站,連接貿易往來,這也充分體現了,我們是一個熱情好客的禮儀之邦。」

通過畫展,很多外國人對長城和中國有了新的認識。時任法國財政部長的拉加德稱讚她是中國人民和法國人民之間的友好使者,調任財政部總督察的阿爾弗萊德也稱讚她為「第二個莫奈」。

田鳳銀創作的油畫作品《春曉》。受訪者供圖

2010年,阿爾弗萊德告訴田鳳銀,他要給她寫一本傳記,希望法國的藝術青年都能向她學習。同年5月,他飛來北京,在田鳳銀的家鄉魚水洞村,碰上了那年春天的第一場雨。翠綠的青山在濛濛細雨中若隱若現,阿爾弗萊德被打動了。「田,我知道你為什麼要畫畫了,因為你出生在仙境里。」

田鳳銀帶著他爬長城,看家鄉的板栗花。五六月份正是板栗花盛開的季節,毛茸茸的花朵像谷穗一樣垂下。小時候,父親常常帶著她將散落一地的栗子花拴起來,用火烤後擱在窗台上熏蚊子,就像蚊香一樣。家裡板栗樹結的果子,只有小的、賣不出去的才會留下來自己吃,可這依舊是她童年最香甜的記憶。

田鳳銀創作的油畫作品「栗花」系列之一。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後來,家鄉的板栗成為懷柔最出名的特產,她也帶著她畫的板栗花走到了更遠的地方。

為了完成這本傳記,阿爾弗萊德5次來到中國,有時只在懷柔住一兩個晚上就匆匆趕回法國工作。「她歌唱故土的美景,故土是孕育著啟示的源泉。」一年後,阿爾弗萊德完成了田鳳銀的傳記《塞納河邊的中國鳳凰》。

不斷「生長」的教室和愛心

長城腳下走出的娃,從沒有忘記養育她的這片山水。

2000年起,田鳳銀持續為魚水洞村和周邊村莊的孤寡老人提供幫助,每人每年的資助金額,也從3000元逐漸增長到10000元。

這些老人都是看著田鳳銀長大的。街坊鄰居住得近,家裡有什麼事都互相搭把手。從小,田鳳銀就聽母親說,家裡孩子多,布票不夠用,鄰里鄉親便會將舊衣服送給田鳳銀和哥哥姐姐們。

每次回村,田鳳銀都會看望村裡的孤寡老人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她也親切地稱其中一位老人為「大奶奶」。「大奶奶」沒有孩子,丈夫去世以後,就只能一個人生活。田鳳銀對她尤為上心。

2004年夏天,一次回到村莊時,田鳳銀髮現70多歲的「大奶奶」蜷縮在土炕上,痛得不斷呻吟,她趕緊喊村裡的鄰居一起把老人抱上車,火速趕往醫院。後來醫生說,如果晚來一個小時,「大奶奶」就會有生命危險。

除了幫助孤寡老人,田鳳銀還幾十年如一日地義務送輔導進山、進門。她定期給山裡的孩子們免費講課,帶領他們參加競賽。有的父母不理解,孩子文化課都沒學好,為什麼要分心學美術?這時,田鳳銀就會親自上門走訪,給孩子父母解讀孩子展現出的天賦。

田鳳銀創作的油畫作品《海上升明月》。受訪者供圖

大山深處的學校把上不起學的孩子的名單提供給田鳳銀,也有一些人慕名而來,她開設的課外輔導班中,有1/3的孩子是免費上課的,連他們畫畫需要的用品,也全由田鳳銀無償提供。這些孩子很多考上了美術大專院校,有的成了設計師,有的成為美術老師,繼續著田鳳銀走過的路。

而田鳳銀的教室還在繼續「生長」。2020年,疫情突如其來,她開通網上課堂,為幾萬名青少年和美術愛好者義務授課。與此同時,田鳳銀想到,年紀尚小的孩子們也是社會一員,也可以從他們獨有的角度,向社會傳播最簡單純凈的正能量。

正因為如此,她還組織開展了一場名為「萬眾一心,『藝』起抗疫——有愛就會贏」的全國少年兒童作品線上徵集活動,並收到來自全國十幾個省份的幾百幅少年兒童作品。田鳳銀十分感動,「每一幅作品不僅是簡單的一幅畫,更是孩子們真摯的愛和戰勝疫情的決心。少年強則國強,有愛一定會贏。」

2020年2月,田鳳銀為謳歌抗疫醫護人員創作的油畫作品《眾志成城》。受訪者供圖

「長城下的一棵小草」

畫油畫,爬長城,都是體力活,田鳳銀堅持了30年。

一年冬天,她到箭扣長城寫生,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飄起雪花。整個山林靜了下來,眼前的壯觀無法用語言描繪。她一口氣畫了5幅寫生稿,卻因天色已晚,不得不待了一夜才下山。

積雪覆蓋的山路分外難走,直到傍晚,田鳳銀才跌跌撞撞趕到長城腳下的村子,直到被送進醫院,她才知道,自己的肋骨不知何時摔斷了兩根。但休養兩個月後,她重拾畫筆,憑藉著印象,創作出《長城內外雪花飄》。

田鳳銀創作的油畫作品《長城內外雪花飄》。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這幅作品是用生命換來的。」如今,它被掛在田鳳銀長城美術館裡,每次遇到感興趣的觀眾,田鳳銀都會帶著他們站到特定的位置——在這裡靜靜地看,「雪花是會飄動的。」

2014年到2017年,她從長城最東邊的山海關老龍頭出發,一路寫生,抵達最西邊的嘉峪關。過程中,田鳳銀畫下100多幅寫生稿,拍了無數張照片,最後將它們匯聚成一張高2.3米、長18米的巨幅長城油畫作品《中華魂》。

2017年4月1日,這幅作品被掛到田鳳銀長城美術館展廳牆壁上的那一刻,她激動得哭了。

2022年3月9日,北京懷柔田鳳銀長城美術館,田鳳銀站在她創作的巨幅長城油畫作品《中華魂》前。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這份專註的熱愛還在繼續。為迎接北京冬奧會,田鳳銀花費兩年時間在北京和河北採風、設計。去年9月,她把長24米、高2.62米的畫布全部架起,起稿時,為了畫面一氣呵成,她將自己關在畫室里兩天一夜。

此後,她每天基本都要在畫室里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幾個月後,《萬里長城 中國精神》誕生。畫面涵蓋了北京區域的司馬台長城和箭扣長城,河北區域的山海關老龍頭長城、大境門金山嶺長城和崇禮長城等長城景觀。就這樣,她借著長城的意象,將兩座冬奧之城聯結在了一起。

家人很支持她的事業,只不過每逢下雪,95歲的老母親總是難掩掛懷。她知道,一下雪,女兒又得往長城上鑽,但她也知道,女兒對那裡有愛。

今年3月,田鳳銀榮獲2021年度全國三八紅旗手,在300位獲此榮譽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位畫家。接到女兒的喜報時,老母親激動極了,「這是給家鄉懷柔爭了光。」

田鳳銀榮獲2021年度全國三八紅旗手。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曾經,在國外辦畫展時,田鳳銀被瑞典記者問到,她也畫其他題材,為什麼帶出國的只有長城?當時她說,「風景處處有,長城只有中國有。只要有機會出國舉辦畫展,我就要把這張象徵中國的名片帶給世界人民。」

色彩在筆端靜靜流淌,在工作室中安靜創作的她,仍在雕琢心中的大好山河,「無論我的藝術道路走得再遠,也永遠是長城下的一棵小草。」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王子誠 實習生 王燁烜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趙琳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