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歷史的女人——第1008期）
阮玲玉是近百年來，中國演藝界最具有天才，又是最令人惋惜的一位，以至於在她去世70年之後，中國人又為她「頒」了一次獎：2005年，第14屆金雞百花電影節上，阮玲玉被評為中國百年電影史上最出色的100位電影演員之一。可惜，佳人遠去，她聽不到這個消息了。
在上期（「說歷史的女人」第1006期），筆者曾專文介紹了阮玲玉的事迹。做為中國默片時代最耀眼的一代影星，她的早逝，許多年來一直讓人痛惜不已；而痛定思痛，人們曾無數次地追問，阮玲玉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她的「人言可畏」的遺書是假的嗎？然她既然出身寒門，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坎坷，怎麼就輕易被別人的風言風語打垮了呢？難道其中潛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
在阮玲玉死後，前後一共出現了4封遺書，到底哪封是真的？今天咱們就來聊聊這個話題。
（一）阮玲玉因何而自殺？
1935年3月5日，阮玲玉從容地拍完了由著名導演朱石麟執導的電影《國風》的最後幾組鏡頭。走出攝影棚的她顯得很平靜，只是她眉宇之間的那絲慣常的幽怨之氣比平素稍顯濃厚。這沒有引起人們對她過多的注意。因為，不到一周前，阮玲玉剛經歷了一場永遠的羞辱，她一生都不會忘記。
2月27日，阮玲玉接到法院發來的傳票。是她前男友張達民起訴她的。這已經是張達民對她和新男友唐季珊的第二次起訴了。
僅在兩個月前時，即1934年12月27日，阮玲玉就被張達民告了一次。當時唐季珊收到張達民委託律師寫來的信，聲稱阮玲玉「竊取財物，侵佔衣飾，共值三千餘元」……
事情是這樣的。阮玲玉曾經因避戰火，從上海攜家來到香港，張達民和阮玲玉的母親也一同前往。後來張達民在香港的一家公司供職，因貪污公款被開除，阮玲玉託人在福建給他找了個美差，在一個稅務所當所長。
張達民一走，阮玲玉便被茶商唐季珊纏上了，當然唐季珊也是阮玲玉所在電影公司的大股東。他甩掉當時跟他同居的情人，號稱中國第一個影后的張織雲，對阮玲玉緊追不捨。阮玲玉因為對花花公子張達民已經絕望，所以在唐季珊的甜言蜜語中屈服。
1933年3月，阮玲玉隨唐季珊回上海後，二人便同居了。她還帶著母親何阿英和養女小玉，住進了唐季珊為她買的一棟三層洋樓里。開始唐季珊對她們母女都還不錯，以至於唐季珊的前情人張織雲對她的警告，她都不在意。張織雲曾告誡她：「今天的我，就是未來的你」，讓她遠離唐季珊，可是阮玲玉陷入唐季珊的溫柔陷阱不能自拔。這也是她心軟之故，正如她後來對一個好友所說的：
「我太軟弱了，我這個人經不起別人對我好。要是有人對我好，我也真會像瘋了似的愛他！」
當時著名的劇作家田漢曾不解地說，阮玲玉怎麼會愛上一個西門慶這樣的人？他確實不理解當時阮玲玉的處境；還有，西門慶必然是有些手段的。
後來，張達民回到上海，發現阮玲玉跟了唐季珊，就發誓要進行報復。阮玲玉通過律師，協議解除了與張達民的同居關係。雙方還簽訂了一份協議書，解除同居關係的條件是，阮玲玉每月支付給張達民生活費100元，期限2年。這樣，似乎沒有什麼事了，阮玲玉想以後便可以徹底擺脫張達民，跟唐季珊過日子了。
可沒曾想，張達民對阮玲玉和唐季珊十分嫉恨。你唐季珊奪了我的妻子，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就想敲詐他們。不久，他就告阮玲玉和唐季珊，說阮玲玉偷竊了他的價值3000元錢的財物交給了唐季珊，要他們還錢，不然就起訴。唐季珊當然不認賬，你以為你是誰啊？
於是就來了張達民的一紙訴狀。當時阮玲玉不想把事情鬧大，她是非常珍惜自己的名譽的。但唐季珊不吃這一套，這不是敲詐嘛，簡直豈有此理！唐季珊反戈一擊，又控告張達民誹謗。
1935年1月10日，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受理此案並開庭審理。在之前，報紙上已將此事弄得沸沸揚揚，人們都巴望著開庭時看阮玲玉的笑話。阮玲玉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這樣尷尬的局面，所以那次她稱病沒有出庭。
在法庭上，張達民說阮玲玉是自己的「妻子」，而將唐季珊訴其「虛構事實，妨害名譽」一筆帶過。唐季珊因為準備不足，沒有進行有力地辯駁，結果敗訴。
張達民佔了個便宜，就想再撈一把。於是半個月之後，再次把阮玲玉和唐季珊告上法庭。這次他更狠，居然是訴唐季珊妨害家庭罪，告二人通姦。而且刑事訴訟中規定，被告包括阮玲玉必須到庭聽訴。
當時的法庭，被告是站進審判台右角一個方形木桶內，接受聽證和答辯的。這天，法院門前人山人海，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阮玲玉這次不能再稱病不到了。她就是這樣站在一個大木桶里被人圍觀，被人議論，她簡直無地自容。這是她永遠的羞辱！
因為這次唐季珊也是有備而來，張達民也拿不出什麼有力的證據，證明唐季珊的罪證。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同阮玲玉結婚，而且阮玲玉跟他已經解除了同居關係，所以這次開庭也沒有什麼結果，但輿論已經形成。
上海各大報紙連篇累牘報道此事，那些不負責任的小報更是大肆渲染阮玲玉和兩個男人的「風流」韻事，什麼《阮玲玉通姦案發》、《背張嫁唐都是為了財產》、《三角戀愛糾紛未了，繼以通姦罪起訴》等等，這些繪聲繪色的描述，帶來了一片嘲諷和謾罵，形成一串串流言蜚語，如一盆盆髒水向阮玲玉無情地潑來。
其實形成這種局面，當時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由蔡楚生導演，阮玲玉主演的電影《新女性》還在熱映，片中有無恥的小報記者利用輿論逼死女主人公的情節。影片中對一些以造謠為能事的記者進行了批判和嘲諷。此事當然引起當時報界的某些記者的強烈不滿，為此，電影在上映時，導演還進行了一些情節的刪節。但是報界還是進行了瘋狂的報復，借阮玲玉出庭的機會，把這件事大肆渲染，不惜添油加醋，對阮玲玉落井下石。
在法庭上，阮玲玉被羞辱了一番，事後，她再次被輿論無情地戲弄和羞辱，她真的很痛苦。人活於世，應該有自己的尊嚴，名譽對於一個人很重要，對於阮玲玉，一個公眾人物，尤其如此。她經受不了如此打擊。她真的想死。
於是，1935年的婦女節這天，阮玲玉留下兩封遺書，吞下了30粒安眠藥，很決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於是6天以後，上海出現了一次規模隆重的葬禮，30萬人送葬，包括著名導演蔡楚生在內的12位文化界名流為阮玲玉抬棺。從殯儀館到聯義山莊墓地有10公里之遠，靈車所經之處，出現萬人空巷，人們爭睹阮玲玉遺容的情景。
更有甚者，當天僅上海就有7人為阮玲玉殉情自殺。其中包括，上海戲劇電影研究所的項福珍吞下鴉片自盡。還有遠在紹興的夏陳氏當天吞也服毒自殺。他們留下遺言說：「阮玲玉死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活著？」
美國《紐約時報》也稱，「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哀禮」。
（二）唐季珊提供的兩封遺書
阮玲玉去世後的第三天，即3月11日，在萬國殯儀館為阮玲玉舉行入殮儀式時，在人們的追問下，唐季珊拿出了阮玲玉寫的遺書。後來人們從4月1日的《聯華畫報》上，讀到了這兩份遺書的全文。
第一封這樣寫道：
我現在一死，人們一定以為我是畏罪，其是（實）我何罪可畏？因為我對於張達民沒有一樣有對他不住的地方，別的姑且勿論，就拿我和他臨別脫離同居的時候，還每月給他一百元。這不是空口說的話，是有憑據和收條的。可是他恩將仇報，以冤（怨）報德，更加以外界不明，還以為我對他不住。唉，那有什麼法子想呢？想了又想，惟有以一死了之罷。唉，我一死何足惜，不過，還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罷了。
第二封內容是：
季珊：我真做夢也想不到這樣快，就和你死別，但是不要悲哀，因為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請代千萬節哀為要。我很對你不住，令你為我受罪。現在他雖這樣百般的誣害你我，但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看他又怎樣活著呢。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死而有靈，將永永遠遠保護你的。
我死之後，請代拿我之餘資，來養活我母親和囡囡（阮玲玉養女），如果不夠的話，那就請你費力罷！而且刻刻提防，免她老人家步我後塵，那是我所指望你的。你如果真的愛我，那就請你千萬不要負我之所望才好。好了，有緣來生再會！另有公司欠我之人工，請向之收回，用來供養阿媽和囡囡，共二千零五元，至要至要。另有一封信，如果外界知我自殺，即登報發表，如不知請即不宣為要。
阮玲玉絕筆（民國）廿四年、三月七日午夜
遺書中著重提出了「人言可畏」，似乎阮玲玉的死是被輿論殺死的，是被人們的唾沫星子淹死的。鑒於阮玲玉死前的輿論導向，似乎就是事實。為此魯迅先生還在病床上寫了一篇雜文《論人言可畏》，對阮玲玉的自殺表示痛惜，對輿論進行了批判。似乎阮玲玉的死已經定論，人們大多把她的死因歸於人們不責任的言論造成的。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阮玲玉儘管飽受輿論的傷害，難道她真的如此脆弱，只能以死明志嗎？事實並非這麼簡單。
遺書刊出後不久，就有人提出疑問。因為遺書中，阮玲玉只是對張達民進行斥責，而對唐季珊並沒有一點怨恨，還充滿依戀和感恩，顯然不符合常情。因為大家已經知道，唐季珊也是個經常玩弄女性的人，他還曾在街頭當眾毆打過阮玲玉，還曾逼迫阮玲玉服毒自殺過。顯然遺書有假。
在遺書發表出來後，張達民也激烈反對。因為遺書中，阮玲玉顯然對他是譴責的，而把唐季珊說成是無辜者，甚至是好人。所以他十分氣憤，就直接出來指出遺書是偽造的。他對記者說，那字跡就不是阮玲玉的，況且阮玲玉文化不深，不可能寫出那麼長的邏輯很嚴密的文字，肯定是唐季珊偽造的。他想把槍口引向唐季珊，是他逼阮玲玉自殺的。但他也沒有證據。
那麼，這兩封遺書是真的嗎？
（三）兩封真正的遺書
時隔不久，兩封新的遺書又出現在報端。
阮玲玉自殺一個多月後，即4月26日，在《思明商學報》上登載了一篇題為《真相大白：唐季珊偽造遺書》一文。文中揭露，阮玲玉自殺當晚，確實寫了兩封遺書，但不是唐季珊拿出來的兩封。發表在《聯華畫報》上的兩封遺書，是他偽造的。並刊出了兩封新的遺書，內容是這樣的：
第一封：
達民：我已被你迫死的，哪個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離後，每月又貼你100元嗎？你真無良心，現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滿意足啊！人們一定以為我畏罪，其實我何罪可畏，我不過很悔誤（悟）不應該做你們兩人的爭奪品，但是，太遲了！不必哭啊！我不會活了，也不用悔改，因為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第二封：
季珊：沒有你迷戀「XXX」（指唐季珊的新情人），沒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約不會這樣吧！我死之後，將來一定會有人說你是玩弄女性的惡魔，更加要說我是沒有靈魂的女性，但，那時，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過去的織雲（即張織雲，唐季珊曾玩弄過的女影星），今日的我，明日是誰，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
我死了，我並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媽媽和小囡囡（阮玲玉養女），還有聯華欠我的人工2050元，請作撫養她們的費用，還請你細心看顧她們，因為她們唯有你可以靠了！沒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了，我很快樂。
玲玉絕筆
這兩封遺書很明顯，阮玲玉控訴的是兩個人，除張達民外還有唐季珊，唐季珊還打了阮玲玉，她是被這兩個男人逼迫自殺的！他們才是殺害阮玲玉的元兇！而且遺書上根本就沒有「人言可畏」字樣。所以說，即便阮玲玉受到了輿論的攻擊，讓她十分痛苦，甚至有自殺的傾向，但這不是根本的原因。
那麼既然這兩份遺書在4月份就公開了，為什麼後來人們仍然認定阮玲玉是死於「人言可畏」的呢？而且魯迅先生寫那篇文章是在5月份，難道他沒有看到這兩份新發出的遺書嗎？
還真沒有看到，不但魯迅先生沒有看到，當時大家基本都沒有看到。為何？因為《思明商學報》是一份內部機關刊物，發行量很小，僅1500份。社會上的人基本上看不到的。
那麼這兩封遺書是如何到《思明商學報》的呢？這還得從唐季珊的新情人說起。即遺書中提到的「沒有你迷戀「XXX」，這個「XXX」就是指唐季珊找的新情人，即歌舞明星梁賽珍。
梁賽珍，廣東人，1926年從影，主演《火燒紅蓮寺》等出名。她和三個妹妹梁賽珠、梁賽珊、梁賽瑚皆善歌舞，也都是當時的電影明星。她們和唐季珊住鄰居。
阮玲玉跟隨唐季珊以後，沒有幸福多久，就被唐季珊厭棄了，他經常責罵甚至毆打阮玲玉。比如有次他們在杏花樓吃飯，唐季珊就當眾毆打了她。
一天晚上，阮玲玉外出拍電影《香雪海》回來晚了，唐季珊把她關在門外，她在門外哭了兩個小時，唐季珊也不開門。這時梁賽珍姐妹從舞場回來，讓阮玲玉跟她們住了一夜，從此她們成了朋友。但後來唐季珊又跟梁賽珍混到了一起。這讓阮玲玉非常痛心。
阮玲玉自盡後，唐季珊為了開脫自己，就把阮玲玉留下的遺書送給梁賽珍姐妹，讓她們模仿阮玲玉的字跡，重新寫了遺書。於是才有了「人言可畏」的傳說。
而阮玲玉的死跟「人言可畏」有沒有關係呢？顯然是有的。那次開庭，讓她當眾出醜，她是真有死的想法。因為在她看來，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是名譽、愛情和事業。名譽非常重要。但做為一個女人，她是把愛情放在第一位的。兩個男人讓她絕望，沒有了愛情，又名譽掃地，事業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絕望了。所以她的自殺也不是一時衝動。
阮玲玉自殺前的那天，即3月7日晚上，她參加了聯華公司總經理黎民偉，招待美國音響師史堅納的家宴。宴席上，她也頻頻舉杯，談笑風生。散席後，她深情地吻別了黎民偉的兩個小孩，誰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當晚離開黎宅之後，阮玲玉又與唐季珊等人一起跳了舞。
不過他們是一路爭吵著回到家的。兩人議論訴訟的事情，唐季珊責罵阮玲玉「害人害己」，對不起他。很可能，回家後唐季珊又打了阮玲玉，這就是遺書中說的「沒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不會這樣吧！（指自殺）」。
如此看來，阮玲玉自殺雖有「人言可畏」之嫌，但直接原因絕對同唐季珊動手打她有關。也就是說，她本來已對張達民絕望了，如今又對唐季珊徹底絕望了。
還有，當時唐季珊在發現阮玲玉服毒後，捨近求遠，不將她送到離家很近的廣仁醫院，卻送往四川路日本人開設的福民醫院。但那裡夜間沒有值班醫生，又送到蒲石路中西療養院，耽誤了有效搶救時機。可見，是唐季珊最終導致了阮玲玉的死。
梁賽珍姐妹在阮玲玉葬禮之後，就對自己受唐季珊指示篡改遺書之事感到慚愧，於是就把真正的遺書交給了《思明商報》的記者，說出了實情。之後她們離開了唐季珊，繼續從事演藝事業。後來到1937年抗戰爆發，梁賽珍曾積极參与抗日，當過紅十字隊的護士。後來去了新加坡。
惡人惡報。張達民和唐季珊則沒有好下場。
唐季珊後來在生意上慘敗，被迫賣掉了別墅，自己捧著茶葉沿街叫賣，最終潦倒而死。
阮玲玉去世後，張達民仍以阮玲玉「前夫」的身份來消費她。然而不學無術的他最終窮困潦倒，36歲在香港死於肺炎。
而在1935年3月14日，當阮玲玉被12位名人台上靈車的時候，報紙上曾如此描寫：
「他們含淚將一個美麗的靈魂托舉到天堂之上，空中的白雲宛如天使的翅膀，遠遠地踏著春風來迎接她」……
（文/說歷史的女人·冰島啖冰）
參考資料：《阮玲玉傳》《阮玲玉傳：你是無聲的離歌》《一代影星阮玲玉》《文史精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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