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卡普羅,《哈啰》,1969年
從全球網路到萬物共生
巴黎蓬皮杜中心(Centre Pompidou)的展覽「網路的世界」(Worlds of Networks,展至4月25日)聚焦於「網路」(network)這一概念在當代社會中的地位——是否今天的一切都已成為網路?網路是在促生一個理想的「去中心化」互聯世界,還是在導致更加嚴重的資源失衡與信息監控?自然界的生態網路能給人類與非人的多元共生帶來怎樣的啟示?展覽通過從上世紀40年代至今近60位藝術家、建築師與設計師的近百件作品,呈現圍繞這些議題的多重反思。
展覽敘事始於上世紀40年代末至60年代藝術家們對「全球網路」(global network)的構想。彼時正逢「二戰」結束,分崩離析的世界圖景呼籲人類建立全新的聯結與交流,控制論(cybernetics)的誕生又為一個互聯繫統的實現提供了理論基礎。展覽呈現了歐洲眼鏡蛇小組(CoBrA)藝術家康斯坦特(Constant)自1956年起持續28年的烏托邦城市計劃「新巴比倫」(New Babylon),率先提出一個不斷生長、迷宮般盤結的去中心化城市結構,最終可形成覆蓋整個地球的網狀系統。同時展出的還有美國偶發藝術(Happening)先驅阿蘭·卡普羅(Allan Kaprow)1969年的作品《哈啰》(Hello),運用當時先進的閉路電視系統將身在不同地點的四位參與者實時聯結,請他們在電視中看到自己或他人的影像時說出「哈啰,我看到你了」,可謂使藝術從現實情境轉入網路空間的先行性作品。
康斯坦特,《空間食者》(Spatiovore),1959年
互聯網在上世紀80年代的誕生使全球聯結的理想成為現實,然而伴隨自由和開放而來的是人們對於網路生活的深度依賴,以及信息技術對公共與私人領域的全面監控。田島美嘉(Mika Tajima)的近作《人之綜合(巴黎)》[Human Synth (Paris), 2021]通過高新技術採集巴黎人發布Twitter的大數據,解析語言中的情緒並生成實時變幻顏色和流速的數字煙雲,是對當代集體情緒狀態的監測,亦有古代問卜儀式的迷離詭譎。西蒙·丹尼(Simon Denny)的《加密生命遊戲平板套印拼貼:一波三折》(Crypto Futures Game of Life Board Overprint Collage: Twists & Turns, 2018)以雕塑拼貼的方式呈現區塊鏈的內在運行機制和社會影響,探討這一在2008年誕生之時曾承載人們對安全、開放、迅捷、去中心化、另類模式等烏托邦理想的技術,何以在今天成為一種充斥剝削、詐騙和非法交易的「邪教」般的存在。
田島美嘉,《人之綜合(巴黎)》,2021年
生態邏輯工作室,《多頭絨泡菌生物電腦—「絨泡菌托邦」計劃》,2018年
展覽亦將對網路的思考擴展至比人居環境更廣闊的自然生態系統,嘗試在多物種共生的複雜網路之中想像一種如當代哲學家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所言的「一切生命與非生命的互聯狀態」。其中托馬斯·薩拉切諾(Tomás Saraceno)2017年起創作的蛛網系列作品是跨物種協作的有力體現:藝術家使一對桔雲斑蛛結網兩周,再使一隻絡新婦蛛在此網之上結網七天,如此形成一個繁複精妙的去中心化網路范型。倫敦建築團體「生態邏輯工作室」(ecoLogicStudio)則致力於研究多頭絨泡菌的學習與交流能力,在本次展覽委任的創作中,他們通過神經網路演算法模擬這一單細胞生物的感知,嘗試從非人的視角思考巴黎的城市結構,探索「後人類世」共生網路的可能。
「網路的世界」展覽現場
「將人類放回合適的位置」
巴黎東京宮(Palais de Tokyo)的展覽「尋回地球」(Reclaim the Earth,展至9月4日)提出在我們與環境之間建立新的聯結,以應對當前人類共同遭遇的危機。在策展人與人類學、生態學及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研究者組成的科學委員會眼中,人類不是地球上的住客,而是地球的一個組成部分;土地不只是一種自然地帶或農業資源,而是礦物、植物、動物與人類組成的關係網路。展覽通過呈現14位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家的創作,在關聯性的視角下審視身體與土地、物種滅絕、原住民知識傳承、社會正義、群體療愈等議題,力圖告別自然/文化的二分法,「將人類放回合適的位置」
卡拉賓電影小組,《家族與殭屍》,2021年
僅佔世界人口約5%的原住民生活的地域構成了全球80%的物種多樣之家園,原住民對自然的認知在展覽中受到特別的關注。澳大利亞北部30餘位原住民電影人結成的卡拉賓電影小組(Karrabing Film Collective)的作品《家族與殭屍》(The Family and the Zombie,2021)表現了一群在被工業碎片日益吞噬的綠地中遊戲的原住民兒童,戲仿殭屍電影的情節是殖民歷史陰魂不散、消費主義過度擴張的隱喻。昆士蘭州摩頓島的原住民藝術家梅根·科佩(Megan Cope)則用廢棄的採掘和工業設備與在地自然材料製作了五個大型樂器雕塑,其聲響模擬澳洲瀕危鳥類長尾石鴴的鳴囀,藝術家將其視作瀕危地球的哀號,是以名為《無題(死歌)》[Untitled (Death Song),2020]。
梅根·科佩,《無題(死歌)》,2020年
阿西娜迦,《石作(阿胡里里)》,2018年
一些藝術家試圖通過重訪祖先的失落遺產來彌合自然/文化的斷裂二分。加拿大因紐特藝術家阿西娜迦(Asinnajaq)長期致力於打破傳統藝術將北極圈表現為貧瘠荒寒的不毛之地的狹見,參展的行為影像《石作(阿胡里里)》[Rock Piece (Ahuriri),2018]深入因紐特藝術的歷史、儀式與象徵系統,探尋身體與土地的關係及生死輪迴等問題。伊朗裔加拿大藝術家阿巴斯·阿哈萬(Abbas Akhavan)自2013年持續進行的雕塑系列《紀念碑研究》(Study for a Monument)聚焦於飽受戰爭摧殘的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沿岸的本土植物,以曾被用於鑄造兵器、工具與紀念碑的金屬材料放大雕造,作品在展場中卧陳,反諷紀念碑的直立。
陳凡秋,《從綠到橙—外來入侵物種》,2022年
阿瑪卡巴 x 奧拉尼伊設計工作室,《諾諾:土壤之寺》,2022年
越南裔法國藝術家陳凡秋(Thu-Van Tran)的系列攝影《從綠到橙》(From Green to Orange,2022)關乎殖民主義造成的物種失所如何反作用於西方世界:來自原始熱帶的植物被殖民者移栽到西方的溫室,作為一種異域情調的裝飾植物,卻在不經意間以一種「反殖民」的動勢入侵當地自然生態,造成土質改變和本土植物的滅絕。身心療愈機構阿瑪卡巴(Amakaba)與奧拉尼伊設計工作室(Olaniyi Studio)在法屬蓋亞那的亞馬遜雨林中合作的建築「諾諾:土壤之寺」(Nono: Soil Temple)則邀請參與者回歸土地母親的神聖子宮,在其中通過一系列吟詠、舞蹈和祝禱活動喚醒人類意識與自然生態的聯結,感知土壤的治癒、轉化、滋養和釋放之力。
河流之系,非人之聲
第23屆悉尼雙年展(展至6月13日)以「河流」的拉丁詞根「rīvus」為題,從河流這一遍布全球的複雜生態系統出發,參展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科學家與原住民社群的創作遍布多個展場,交織成水系般的動態網路。「rīvus」亦是「較量」(rivalry)的詞根,展覽特別關注人類與非人的命運勾連,並著意於連接將非人視為祖先之靈的原住民知識與當代語境下對動植物與自然資源的賦權。
瑪傑蒂卡·波塔奇的委任作品在第23屆悉尼雙年展現場
賦予全球多條河流以參展者身份是本屆雙年展的一個創舉,通過散布的影像,邀請保護河流的原住民長老或環保人士代表河流發聲,追隨近年多國對河流賦予法律人格的趨勢,講述每條河流的故事並為其爭取不受污染的權利。斯洛維尼亞藝術家瑪傑蒂卡·波塔奇(Marjetica Potrc)與澳大利亞委拉祖利族原住民雷·伍茲(Ray Woods)合作的繪畫、影像與裝置作品則緣起於一條歐洲河流與一條澳洲河流的「對話」。展覽還包括眾多河流沿岸原住民個體及社群的作品,其中的協作方式、手工技藝、儀式信仰、宇宙觀及爭取自治的今昔記錄皆能帶給我們跨越邊界的啟示。
伯尼·克勞斯與視覺藝術家聯盟,《動物大交響》,2016年
亦有許多作品嘗試連通人類與動植物的感知。美國聲景生態學先驅伯尼·克勞斯(Bernie Krause)與倫敦團體視覺藝術家聯盟(United Visual Artists)合作的《動物大交響》(The Great Animal Orchestra)以過去50年中對1.5萬種動物聲音的田野錄製營造沉浸式的視聽空間。觀眾還可在如實驗場般的《糾葛》(Entanglement, 2021)中觀看德裔荷蘭藝術家黛安娜·舍勒(Diana Scherer)用植物的根系(神經生物學者所言「植物的大腦」)培育多樣的網狀形態。生活在中國香港的藝術家鄭波的《蕨戀》(Pteridophilia, 2016-)系列則構想打破性別與物種邊界的親密關係與快感,開啟「生態酷兒」(eco-queer)的新鮮之域。
黛安娜·舍勒的《糾葛》(2021年)在第23屆悉尼雙年展現場
鄭波的《蕨戀》(2016年-持續中)在第23屆悉尼雙年展現場
此外,展覽的特別出版物《水之辭典》(A Glossary of Water)囊括了諸多與河流及水體相關的詞條,從不同角度與自然、可持續、生物多樣性、污染與滅絕、原住民知識等議題連綴相系。特別項目「中間地帶」(Space In Between)則邀參展者與相關研究者為觀眾規劃多條行走路線,可在尋訪不同展場的同時穿越多樣的自然與城市景觀,喚起觀眾在智識與身體層面的雙重體驗。
第23屆悉尼雙年展特別出版物《水之辭典》
另類真實,聯結之夢
英國泰特聖艾夫斯美術館(Tate St Ives)舉辦的潘濤阮(Thao Nguyen Phan)同名個展(展至5月2日)集中呈現了這位越南青年藝術家過去五年間創作的錄像、繪畫和雕塑作品,幾乎都圍繞著湄公河這條連接多個國家,聯通不同文化傳統、社會形態、生態環境與歷史記憶的河流展開。潘濤阮擅長從文學、民間故事和神話等維度深入歷史、社會與生態等迫切議題,她認為在官方歷史書寫的缺失與斷裂之處,來自不同時空的虛構與口述恰能提供某種「另類真實」(alternative truth)將我們重新聯結在一起。
潘濤阮,《三月與八月的夢》(2018年-持續中)在泰特聖艾夫斯美術館展覽現場
在2018年持續至今的絹本水彩系列《三月與八月的夢》(Dream of March and August)中,潘濤阮虛構了一對越南兄妹,妹妹死於法屬印度支那1945年日據時期的饑荒(農民被迫剷除糧食作物,改種非食用經濟作物,造成紅河三角洲地區近兩百萬人死亡)並變成餓鬼,兩人陰陽兩隔卻仍彼此找尋,只在空恍的夢景中相遇。兄妹倆的名字來自越南農曆一年中最貧苦的兩個月份,作品以兩件一組、並列卻分隔的形式展出,暗示人為原因導致自然與親緣關係的斷裂失序。2019年的三頻影像《無聲的穀粒》(Mute Grain)繼續講述這對兄妹的故事,並通過整合越南作家蘇懷(To Hoai)《飢餓》(Starved)文中的記載、越南國家歷史博物館藏口述歷史、越南民間傳說中的魔幻元素和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掌小說集》的語言風格,形成個人述說失落的歷史的豐饒肌理,亦指向當前「逆全球化」局面下的糧食危機這一人類共同面臨的嚴峻威脅。
潘濤阮,《無聲的穀粒》,影像靜幀,2019年
2019年的單頻影像《成為沖積層》(Becoming Alluvium)著眼於人類改造自然的行為對湄公河沿岸的生態與文明造成的破壞,故事始於2018年寮國潰壩事故造成一對兄弟的死亡,在後世的輪迴轉生之中,兩人的命運與湄公河的川流相纏相系,穿過泰戈爾《園丁集》、杜拉斯《情人》、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和高棉民間故事中的語詞和意象之渦,日常經驗與神話史詩如水紋密織於影像,超越個人與群體的創傷記憶,匯入對人與宇宙自然的關係、分裂與聚合、毀滅與重生等終極問題的探索。
潘濤阮,《成為沖積層》,影像靜幀,2019年-持續中
展覽中還包括潘濤阮自2021年起持續創作的委任作品《初雨,遮陽》(First Rain, Brise Soleil),這件三頻影像從一名在越南和柬埔寨修造水泥遮陽結構的建築工人的記憶起始,堅實有序的現代遮陽結構與傾瀉恣肆的初雨相互映襯,初雨標誌著季風吹拂的東南亞豐產季節的開始,卻也會造成洪水災害,近年洪災的加劇又部分緣於水泥生產導致的氣候變化。作品後半部分是對一篇越南男子與柬埔寨女子相戀的悲情故事的重述,故事中恩愛的失所與纏續的離恨,正像潘濤阮作品中自然與人力、失落的歷史與現代化進程之間的斷裂與糾葛。經文學與虛構浸潤的藝術語言飽滿而夢幻,使我們既窺見聯結之希望,又沉溺於希望之縹緲。
*本文圖片致謝藝術家及Muse?e national d』art moderne/Centre de cre?ation industrielle, Paris ? Allan Kaprow Estate ? Estate of Nam June Paik ? Adagp, Paris, 2022 ? Droits re?serve?s ? Service de la documentation du Mnam Centre Pompidou – Mnam-Cci / Dist Rmn-Gp; ? Fondation Constant / Adagp, Paris, 2022; Kayne Griffin Corcoran; Taro Nasu; ? Rc16, Urban Morphogenesis Lab, BPro UD, The Bartlett UCL, 2018 ? Droits re?serve?s; Bertrands Prévost; Palais de Tokyo (Aurélien Mole); Milani Gallery (Saul Steed); Almine Rech; 23rd Biennale of Sydney; Galerie Nordenhake; ? Luc Boegly; 馬凌畫廊; Tate (Sam Day)
#關於作者#
申舶良
申舶良,獨立策展人、寫作者,現居上海。紐約大學博物館學文學碩士,修習過光州雙年展國際策展人課程、阿姆斯特丹大學西方神秘學課程。曾獲羅伯特·博世基金會「華德無界行者」寫作獎金。他的策展關注展覽與文學空間的關聯,最近的創作型策展項目為2017年在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策劃的「寒夜」。
(文章來源於TA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