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夏日庭院中的故事
看了電影, 我才發現我很早之前看過原著。想起了原著,我才又想起在看完那本書的時候,我像被夏日雨水澆灌了似的枯貧心海里曾冒出過一個充滿生機的慾念。我希望這個故事會被拍成電影,它應該有是枝裕和擅長的人間瑣粹,有角野榮子的夢幻童真。它既像確切的西瓜、泳池一樣書寫夏日與少年的人生之實,又如眩目的太陽和深不可測的草叢一樣暈塗老人的人生之意。
我讀書看片很少尋根究底,順藤摸瓜查各種背景,除非感興趣,否則一般故事了了,意義放在我心上,就完了。所以多年後的現在才發現這個故事早就被拍成電影了,驚訝之餘我為美夢成真感到竊喜。它果真如我期待的那樣,在寫實的生命際遇里注入了一點關於意義的遐思。少年與老人、成長與死亡、和平與戰爭、孤獨與親情……一半是當下正在經歷的生活,一半是過去或即將成為過去的事物。
少年真實而乏味的家庭生活和在夏日雨水艷陽中蓬勃生長的好奇是鏟子,倚靠在老人寂靜的庭院圍欄上。他們對死亡好奇,想要在最具有死亡氣息的角落窺探生命腐敗的過程。三把鏟子不知疲憊地跟蹤、觀望,在與世隔絕的庭院內外挖掘關於成長和生命的真相。可他們「不光彩」的動因成了逼迫新生命的種子冒出頭兒來的推手,他們挖掘出來的生命腐殖質也成了餵養自己情感生活的養料。
少年不休的探訪讓老人在被關注中有了袒露自己的意願,他開始涮洗床單、整修房屋、清除雜草,撕掉罩在生活上的蜘蛛網。三個各有心事的少年從蟬鳴聒噪中找見了足球之外的樂趣,以跟蹤一個老人穿街走巷為始,以受邀走進老人的院子,觀察一塊玻璃如何安上窗戶、一條繩子如何打成結等為過程,以最後與老人和從枯井中飛舞出來的蝴蝶作別為結局。因一時興起而走進「岔路」的他們,反而被橫生的履歷指引到了坦途上。缺愛的孩子獲得了陌生人之愛,缺支持的孩子獲得了支持他人的機會,缺挽回親人的勇氣的孩子獲得了為別人爭取幸福的力量。
人生下來就走向死亡,人人都在品嘗向它靠近的滋味,但都無法傳遞最真實可信的感覺。因為真正走進死亡的人已經不能說話了,死亡的味道如何,成了還在生活的人最困惑的問題。
在那個蟲鳴交錯、光影搖曳的夏日,老人的庭院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從草之密林變成花之闊海,從蛇蛛世界變成蝴蝶天堂。以看得見的風景變化比喻視力無法辨認的生活經歷和內心轉折。少年對生與死的好奇像老人庭院當中的草,生得密集,長得旺盛。只有解決它們,才能讓光亮照進陰暗,為重新開闊與平坦起來的土地和心靈,播種上新的希望。
草之密林與荒蕪心事
夏季本是少年最歡暢的季節,泳池的水清涼愜意,足球場上志氣高漲。但本來應該糾結選擇哪種冰淇淋口味的腦袋轉而思考起了人生哲學。既是夏季加快了思想的新陳代謝,又是各自不盡人意的生活刺激了他們轉移注意力的需求。即使是爛漫天真的孩子也都各有煩惱。
山下參加完葬禮回來,河邊以此為契機,點燃了想要探究死亡的引線。死亡的過程會經歷怎樣的變化,靠近死亡的身體會有何反應,它如此神秘,披著任何活著的人都無力揭開的面紗。河邊沒辦法拿自己做實驗,他走在下面就是車水馬龍的高台邊緣,思考著未知世界的種種。死亡很簡單,跳下去就行了,他有很多理由這麼做,父親離開了他和母親,與別人另組家庭,他少年老成,迫於生活的壓力和對母親的體恤而精於家務。空缺的情感是身後有形的手,可以輕易推他下去。但故事給了這份寂寞一個圓滑而童趣的開脫理由:即使死了也無法告訴別人死亡是什麼感覺。
山下想繼承父親賣魚的事業,但被母親指責為沒有出息。溫順寬厚的小胖子在影片中經歷過一次溺水,那是對死亡的預演。與這能夠引發焦慮與恐慌的死亡相比,理想之熒熒微光被蠻橫的態度掐滅時何嘗不是另一種消逝。至於木山,他是影片的視角呈現者,可家庭情況袒露不多,但在有限的信息中,我們還是能推斷出他有同樣遭受煩擾的內心。暴雨之夜,他要去老人家,鏡頭在書寫他的時候掃到了他的母親,她從客廳沙發上起身,對他的雨夜出行表示關心,但最後也沒有強力拒絕,這是一位對生活有心無力的母親。父親在畫面中的缺失,母親筋疲力盡的形象,在側面佐證少年對死亡好奇的緣由——當生活出現了問題時,人們會去對立面找解決方案。孤獨時尋求群體的熱鬧、疲憊時渴望慵懶的溫床,生而孤單時,便想要湊死亡的熱鬧。
如果生活走向蕭條,便去找使生命澎湃的新奇事物。如果不能通過自身體驗去了解死亡,便去旁觀他人的死亡。在整潔、敞亮的夏日生活圈中,他們找到了最不歡迎艷陽的地方。那是一座僻靜的密林,荒草叢生,房子破敗,老人住在蠻荒中。他看起來像隨時都會死的樣子,帶著非惡意的詛咒,三個孩子扒著圍欄,開始日復一日的偷窺。
烈日、饑渴、乏味和被訓斥的風險都無法阻止三個人的探索慾望在這個庭院外抽枝拔節。某種程度上,他們與庭院中的草達成了力量上的抗衡。草繁雜沒有秩序的蠻荒屬性,對應著他們不受約束的想像和在知禮的早期,缺乏道德顧忌的童真。暑氣蒸騰下,旺盛的精力、求知的慾望與院內的草既互為無形與有形的參照,又因草的另一層存在意義而相互駁斥。草外化了孩子在追求真相時忽略的道德上的「野蠻」,又指代他們的情感之地正在荒蕪。在理解、尊重和疼愛的餘額不足的處境中,名為「無聊」的草籽四處播散,長成了一堵堅實的綠牆。
草的意義,除了比喻孩子的「野蠻」和慾望,還以茂密的姿態成為老人的掩體。他離群索居的形象需要一道阻隔來完成,於是密不透風的草就成了隔斷他與外界聯繫的屏障。青蛇在樹上穿行,蜘蛛在叉間結網,垃圾藏在及腰的草之密林中。老人把他自己藏起來,以匿形的方式來隱瞞過去。他當過兵,殺過人,原本有個愛人,戰後回來卻選擇孑然一身,他的心事比孩子們的更加沉重,於是他能成為這座荒蕪院子的主人。肆意生長的雜草是入侵物種,像戰爭入侵了他的後半生一樣,它們正在入侵他的房子、生活。旁人看他需要撥開叢林般的綠野,他走進人間,何嘗不同樣艱難。
心事愈加沉重,雜草就愈發茂盛,人生愈加封閉,庭院就愈發荒蕪。人常說「相由心生」,意味人的外在會有心中所思所想的痕迹。在電影中,這裡的「相」由庭院取代,在夏日充沛的雨水和光照下瘋長,掩蓋了不知多少心事。
花之闊海與明媚世界
少年通過觀察老人的飲食起居來轉移生活的重心和滿足求知的心愿,老人因自己的身影和生活都遭到了暴露,所以需要保持戒備。在由外向里看和由內往外趕的「禮尚往來」中,他們的目光會產生交匯,繼而帶來語言、肢體上的互動。孩子偷窺的視角穿過雜草,是撥開迷亂庭院的一道光束。在它的打量之下,野蠻之地開始復甦,其中的生命有了顧忌和焦慮,思忖如何在他人注視下活得更加體面與從容。
雙方的隔膜被頻繁的言行交匯越磨越薄,最後破了。老人邀請少年從生活的觀察者成為生活的參與者,讓他們幫忙除草、刷漆,給他們無處安放的情感找了對應的土坑埋下,然後,全新的生活從那裡生了出來。
擁擠的雜草被清除乾淨了,院子變得開闊平坦,草走出去後,人就進來了,有別的東西能夠填充這裡的孤寂。三個少年模擬點火炬的樣子引燃院子中間的草堆,或者姿態各異地坐在屋檐上。老人有時會參與進他們的活潑與童趣中,教唆其中一個用滋水的水管偷襲同伴。勞動過後他們齊齊坐在門口吃西瓜,夏日的甘甜與同坐互享的歡樂匯入他們曾遭遇饑渴的蠻荒心境。
盪在鞦韆上的河邊困惑,為什麼連超音速的飛機都有了,他卻沒有爸爸?現在他有了可以暫時代替爸爸位置的爺爺。曾經在跟蹤老人時誤入陰暗走廊的木山,會被飄懸的白色大褂和混亂的鏡中影像嚇到,如今在狂風暴雨中,他依然敢鋌而走險,擺脫先前心理陰影的包裹,衝進夜晚的雨幕,只為了去爺爺家看看他們的作物是否安然無恙。
說大也不大的院子彙集了四個人的志趣,他們一起討論該種什麼花。老人對各種花的名字如數家珍,他原本很懂生活,很會生活,但對美好生活的渴求在經歷戰爭後變得沒有那麼強烈了。所以他會計劃著秋天再來播種,留著那塊空地度過漫長的一季。但河邊阻撓了這個想法,他是個有強烈執行意志的急性子。為什麼不在夏天就種,為什麼不在明天就種,今天的心愿為什麼要放到明天,難道它會在人的輕微冥想中自己開花結果嗎?
院子會在人「明日復明日」的敷衍拖延中按自己的意願胡亂生長,生活也會在懶散的耽擱中另做打算。不抓緊時間把握與打理它,它便沒收你往後重塑與享受它的機會。所謂花期,並不是季節說了算,是由人的考慮決定的。人把種子種進地里,投下的是對未來的憧憬,它比陽光熾熱,比雨露溫潤。人對生活的期許有多大決定它開花的概率有多大。
少年帶著明天它們就會盛開的信仰全力以赴播種著種子。旺盛的夏季,波斯菊取代了荒草的位置,如他們生意盎然的生活。河邊提前種花的提議是對輕易放棄和妥協的老人的溫和反抗,也是故事的講述者特意安排的善意。老人在花海中與孫女重逢,又在閱盡了世界的美妙後離世。該接受的懲罰他經歷了,該被原諒的,世界也用少年的情感撫慰和花海的爛漫寬宥了他。
在那個煥然一新的庭院中,少年為爺爺要去拜訪昔日妻子的打算歡呼。那天他穿過整潔的衣服,修剪過邋遢的鬍子,他還買了四串葡萄等候三個比完賽的孩子一起吃。夏日的庭院突然間多了許多味道,波斯菊的味道、漿洗過的衣服的味道、殘留在乾淨下巴上的刮鬍刀的味道,還有他們彼此相投的氣味兒。它們隨著夏日的蒸汽在庭院上空盤旋,創造了這個困頓世界中難得一見的迷幻彩虹。
蝴蝶天堂與從容人生
影像中的蝴蝶常常寓意美好之物,但《夏日的庭院》中的蝴蝶常常是死的。它們的翅膀纏繞在蛛網上,等著老人小心翼翼地摘下,虔誠地跋涉過草叢,投遞到枯井中。這個過程,這條路徑,是老人朝聖的過程與路徑。從前端槍射人的手,捧著脆弱的已經死去的魂魄,將它們安置在心靈的墓穴中。他一直在自責中活著。
暴雨的夜晚,雨沖刷掉了他覆蓋在陳年往事上的一抔黃土。戰爭年代,飢餓的他與戰友經過一個村莊,因為擔心村民向敵人泄密,就把他們都殺了。他追著一個逃跑的女人走了好遠,看見她的頭髮隨著身體的跳動而飛舞。那個女人,那頭秀髮,都有蝴蝶的律動。他開槍後才發現對方有身孕,胎兒還在肚子里動彈,像不幸落到蜘蛛網上的蝴蝶,全力為生而掙扎。
原著的作者在寫這個片段時,沒有把是非分明的教育觀和遇見不平敢於吼的少年意氣加註在這三個孩子身上。給予了充斥著惡與善、明與暗的世界一絲圓融的氣氛。孩子對戰爭驚恐,但對老人辯證看待,他們保留「寧願沒聽過這個故事」的悲憫和膽怯,又不忘記繼續施對方以愛。他們的坦然代表時代對老人的重新接納,是給當事人從罪責中脫身,進入更從容與寧靜生活的許可。
孫女來探望他時,他對自己的真實身份予以否認,但不久之後,又有了去看望曾經的妻子的勇氣。他卸下心上的負擔,終於坦然,像輕盈的蝴蝶走在街上。電影沒有展現情深意切的兩位老人重逢的場景,因為既然沒有激昂的斥責,就也不該有沸騰的思念。如蝴蝶翻飛,沉靜淡然,千帆與洪浪過後,身心不再擔負圍觀者的目光絞刑,也不再承受親人的情感衝撞。在寂然無語中恬淡地活著,有開有合,卻無大悲無大喜。雲淡風輕,從容自在,這是對犯罪者最大的恩賜。
三個少年從球場雀躍著歸來,卻發現等他們一起吃葡萄的爺爺去世了。他們抱著老人,老人颳了鬍子,葡萄被打散,在地板上骨碌骨碌。木山撿了幾顆遞到爺爺嘴邊,邊哭邊要他醒來吃,好像他真能醒來似的。
當三個少年想在老人的身上尋覓死亡的蹤跡時,死亡不來,當他們熟悉且沉醉於生的味道時,它悄然而至。這就是死亡啊,你無法準確預測,卻只能學著坦然接受它,接受它會暫停當下你正在進行的一切快樂。當孩子在爺爺的庭院中與他做最後的告別時,終於有蝴蝶以鮮活的姿態飛舞於畫面中,它們從廢井裡飛出來,又歸於廢井中。這是影片具有童話色彩的一幕,枯井是連著生死的通道,老人將死蝴蝶投遞井中的做法無異於為無辜者立碑悼念,他在枯井旁幽居是帶有贖罪性質的「守墓」。從枯井中飛出的蝴蝶帶有重生性質,它可以是靈魂得到寬恕的老人,也可以是得到安慰的亡靈。所以看到蝴蝶的少年,也走向了情感與思想的重生。他們在蝴蝶群中流連,對著漆黑的廢井喊再見,學會了遺忘悲痛,笑對逝去,以成熟的姿態走向未來。
蔥蘢蓊鬱的季節過去了,鮮活可愛的歲月也過去了。老人走向了死亡,少年圍觀了死亡。他們的朝夕相處驗證了一個人間真相: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並不能稀釋歲月的歡欣。夏天過完了,還有明年的夏天,人生雖然無法循環如四季,但也有充裕的明天去擦拭昨天流淌的污跡。夏日的艷陽嬌媚,人生的路途悠長,你知道它將磕磕絆絆,有笑有淚,為什麼還要再添一把焦火,放棄自在舒緩的輕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