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靜農,二十世紀的文化名人。他的一生44年的時間生活在大陸,44年的時間生活在台灣地區,正好等分。現在大陸非文史研究的學者,基本不知曾經有這樣一個小說家、文史學家和書畫家。如果計算台靜農「出道」的時間,到今年恰好百年。設想一下,在北京沙灘有這樣一群身著學生裝的青年,穿梭於紅樓和銀閘(北大的宿舍)是怎樣的場景?那個時代漸行漸遠,加上檔案資料的不完整,限制了我們的想像空間。
一
台靜農(1902-1990),複姓澹臺,本名傳岩,後改姓名台靜農,安徽霍邱葉集人,世居葉集鎮。安徽是桐城文化的發祥地,清中晚期天下文章由錢塘轉向桐城,安徽人由耕讀商賈轉身科舉仕途形成風氣。台靜農求學的年代正是新舊交替之際,新思想給他的生活帶來改變,文學便成為他的第一志向。
1918年台靜農就讀湖北省立漢口中學,1922年畢業後北上取得北京大學國學門旁聽生資格,一年後成為正式研究生(半工半讀)。沒有讀大學本科而直接跳上一級,可想他的國文功底有多好。
1922年的北京正值新文化運動的高潮,台靜農進入北大時,雖然是旁聽生但不影響他結識新文化的領路人,在他的聽課表上有陳垣、魯迅、沈兼士、劉半農、胡適等閃光的名字。台靜農成為新文化運動直接受益者與參與者,他可以直接面對這些大師們,每天奔波於教室、禮堂、圖書館、宿舍之間,忙於各種文化學習。
在白話文運動的熏陶下,台靜農的志向是當代中國文學,1923年寫作的第一篇小說《負傷的鳥》發表在1924年上海《東方雜誌》,1924年第一篇論文《宋初詞人》後刊載於1927年《小說月報》。
1925年4月27日,台靜農首次拜謁魯迅(阜成門內西三條)。同年8月參加魯迅發起的「未名社」,成員有韋素園兄弟、李霽野(以上三人均來自葉集,與台小同鄉)和曹靖華,未名社成為新文學的一面旗幟,《莽原》、《未名》、《未名叢刊》、《未名新集》相繼出版。台靜農進入魯迅文學研究與創作的核心圈子,在後來的十一年中,過從甚密,亦師亦友。
台靜農一直在魯迅關注的視線範圍內,據統計《魯迅日記》「台靜農」三個字出現143條,二人晤面記錄達45次。魯迅致台靜農最後一通信的時間是1936年10月15日,這是魯迅生前倒數第三通信,後兩通是致曹靖華(17日,信中還提及台靜農在山東大學不順利)和日本摯友內山完造(18日),10月19日魯迅死於氣胸,與世長辭。魯迅去世後台靜農一直奔波於魯迅的遺著整理,止於1946年去台灣前。
台靜農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洗禮,酷愛文學,創作不斷,同時也投身革命實踐。1928年4月7日未名社因出版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中譯本,台靜農、李霽野同時被捕入獄,後經過葉恭綽營救,關押50天。身陷囹圄的台靜農寫有《獄中見落花》詩:
我悄悄地將花瓣拾起,
虔誠地向天空拋去。
於是我叮嚀地祈求,
請飛到伊的窗前,
報道有人幽寂。
花瓣悽然落地,
好像不願重行飛去。
於是我又低聲痴問,
是否從伊處飛來,
伊孤獨地在窗前啜泣。
這是一首寫給女友的情詩,此時台靜農只有26歲,文學使他燃起生活的激情,當生活遇到殘酷打擊、身處鐵窗之下,文學還是不夠堅強,能夠給他最大支持的力量是可以寄託的感情。他在獄中反覆吟誦,期盼有一個早上陽光從窗戶灑進牢房的一刻,花瓣帶來嚮往的回聲。
1929年7月陳垣聘台靜農為輔仁大學國文系講師(並在輔仁附中兼課),1931年7月升副教授兼代理校長沈兼士的秘書。有輔仁這樣的平台,而且還能在陳垣、沈兼士身邊親炙,學術遂成為台靜農的新追求,他珍惜這樣的機會。
1932年台靜農流年不利,12月12日受到同鄉好友李霽野、王冶秋的牽連遭捕,「案情」甄別後很快釋放,出獄後被迫辭去輔仁教職。因范文瀾的關係,辭去輔仁後他到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任教。
1934年7月26日台靜農因共產黨嫌疑第三次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范文瀾、李霽野等人。後范台二人解送至南京司令部關押,經蔡元培、陳垣等人營救於1935年1月出獄。
台靜農出獄後回到北平首先拜見陳垣,希望能重回輔仁,在陳垣身邊工作並跟隨做學問,吸取教訓,遠離政治。陳垣沒有立刻答應,發聘書要等到秋季開學。
1922年台靜農進入北大後,來往密切的先生第一個是陳垣。1923年陳垣應沈兼士(當時任北大國學門主任、導師)之邀任北大國學門導師,並在北大和燕京大學兩校同時開設《中國史學名著評論》課,台靜農正是第一批聽課的學生(至今仍保存部分聽課筆記)。這是目錄學入門課程,在浩瀚無垠的古籍中,要集中讀哪些書才可以掌握史學的基本功?「史學名著評論」就是要解決這一難題。這是陳垣先生所開的學術風氣,使每一個用功的學生都可以熟練掌握此門絕技。在陳垣的指導下,台靜農嘗以藝文志為研究方向,開始在文學和史學兩個領域切換角色。
1929年柴德賡考入北平師範大學史學系,由於學習成績突出,頗引陳垣的關注。當時柴德賡和家庭斷絕關係而沒有生活來源,陳垣得知後便安排他在輔仁附中兼初中國文課。1931年7月台靜農兼校長秘書,附中課程由柴德賡接替,這樣柴德賡和台靜農在校長辦公室首次相見,交接教學內容。台靜農長柴德賡六歲,抵平早七年,跳級升班,起步有優勢,柴德賡仍按部就班讀大學本科。
二
柴德賡(1908-1970),浙江諸暨人。柴德賡入北平師大文學院時師資陣容也不差,有陳垣、鄧之誠、錢玄同、余嘉錫、黎錦熙名師等執教。柴德賡沒有像台靜農那樣遇到北大系的大師們,但有幸追隨另一批大師。
柴德賡保存了一張陳垣幾大弟子合影的照片,並在背面註明地點、時間。1935年1月台靜農出獄後即返北平,先稟告陳校長此半年經過。當時陳垣安排門下弟子到北平圖書館現場講解目錄學,這是一門史源學實習課。陳門弟子入門基本功是《書目答問》,初步掌握目錄學基礎後,再登一級台階就是《四庫提要》。這一天老夫子給弟子講解《四庫提要》的版本溯源,優缺之點,材料與工具之分及其使用要領,邊走邊講,如數家珍;課畢留影合照(見《陳垣圖傳》)。聽完課後台靜農、柴德賡、牟潤孫、儲皖峰到什剎海白米斜街拜謁張之洞故居,這是目前可見到最早的台柴二人同框照片。

左起:柴德賡、牟潤孫、台靜農、儲皖峰(背面題記:「廿四年冬,白米斜街」)
有文字記載台靜農與柴德賡的交往,目前看到最早的是柴德賡的一篇詩,寫於1935年7月,題為《重到北平與靜農、潤孫謁文丞相祠》,詩中有句:「九死浮生支社稷,三邊烽火憶孤忠。」「九死浮生」指的是文天祥,也有代指台靜農的含義,因為他也是三度入獄之囚。這一年柴德賡從杭州回北平,和牟潤孫同教輔仁附中高中國文(有一篇文章《牟潤孫找工作》講的就是這段事情)。陳垣校長培養弟子有一個程式,凡在大學文學院任教,須先在高中部教國文課,優秀者才可進階大學門檻。
由於輔仁沒有給台靜農發聘書,1935年8月魏建功請胡適(當時任北大文學院院長)寫了一封推薦信,介紹台靜農至廈門大學,收到廈大的聘書是中文系教授。同門為台靜農餞行,柴德賡作《送靜農之廈門》一首,有句:「知君此別應回首,終古夕陽一望中。」他們互相期待重聚師門的那一天。
兩年間,台靜農在廈門大學任教一年,轉青島山東大學任教一年,1937年暑期到北平住在魏建功寓所。此行目的參加李霽野的婚禮,並會師友,就在此間爆發「盧溝橋事變」,隨即北平淪陷。
1939年柴德賡曾寫詩回憶北平淪陷,1937年7月30日北平宋哲元部棄城後一日的情景,詩有跋:
丁丑(1937)六月,與靜農、建功、潤孫、元白諸兄小集同和居,醉後建功出高麗紙囑元白揮毫,分留紀念,余所得為「雲林小景」。今故人星散,披卷有感。(己卯六月朔)
憶昔危城買醉時,高樓雨歇酒人悲。
澹臺山鬼西南去,日日人間有別離。
兩年騷首問穹蒼,我亦棲遲慚國殤。
惟有虯公豪氣在,興來辣手著文章。
獨羨啓侯筆墨新,疏林怪石自精神。
若從藝苑論功力,畫到倪黃有幾人。
「澹臺」是台靜農本姓,「山鬼」為魏建功筆名,「虯公」指牟潤孫,「啟侯」當是啟功。「危城買醉」是那次小集的時代背景,「高樓雨歇」典自李郢詩句,隱喻台魏二人南渡。關於這次小集,台靜農1987年撰《始經喪亂》所記地點是魏建功家,出現不一致的原因,恐台先生追憶50年之前的細節,不如1939年柴德賡回憶二年前所記的地點清楚。啟功給台靜農畫的是「荒城寒鴉圖」至今尚存,歸於許禮平(據許文《台靜農啟功的翰墨情誼》一文),而柴德賡那份「雲林小景」早已淹沒在歲月之中。

圖片采自許禮平《台靜農啟功的翰墨情誼》
同和居小集一周後台靜農南下,由於鐵路中斷而繞道前行;他受鄭天挺等人之託到南京找蔣夢麟(時任北大校長)、胡適,請示北大在開戰後的撤離問題。台靜農到南京翌日找到胡適面交信函,遂即返回葉集老家,此時的霍邱亦屬難民區。
1938年秋台靜農一家西行到達四川江津白沙鎮,受聘於國立編譯館,任編委。編譯館設立在黑石山,位白沙鎮東南十里,是典型的世外桃源,有獨特的磐石500餘座,形狀渾圓,青苔掛壁,星羅棋布。明清兩代在這裡設立書院,自古就是讀書勝地。台靜農一家就此安頓,結束一年難民之旅。白沙鎮距重慶270里水路,這裡是長江上游第一個可以靠岸的水路碼頭。(筆者曾到白沙實地考察,並至江津檔案館、西南大學檔案館查閱檔案。)1942年國立編譯局遷重慶北碚,台靜農未同往,後受聘位於白沙鎮的國立女子師範學院。
現在回過頭介紹柴德賡的情況。
1937年8月柴德賡送走台靜農,11月好友鄭天挺、魏建功等北大最後一批教授南下,行前魏建功以章草書寫長詩一首,有句:
敵未受俘俘已獻,緇衣墨面等輕塵。
邊城亘古銷忠骨,腹地從來竄懦夫。
……
豪情往日尋常見,直道當人拉雜催。
入夢天鄉雲作障,高台碐磳滿塵埃。
廿六年十一月南行,書留紀念。
奉青峰我兄教正。弟魏建功,在北平獨後來堂。
台靜農、魏建功先後離平,柴德賡沒有走,主要是輔仁是天主教會學校,成為淪陷後的文化孤島,未直接受到日本人滋擾,教學活動仍可照常進行。直到1943年末學校校董變更,傳曹汝霖將入會,柴德賡與陳垣私下商議南渡,離開輔仁另求他位。當一切商定布置完畢之後,消息走漏,校務長雷冕(德國人)以陳校長離校全校兩千人師生何去何從為由力阻。1944年(甲申)正月初六柴德賡變賣財產,全家啟程南下,臨行前夜窗外破五的爆竹聲聲,夜不能寐,回想跟隨陳校長治學十五年,寫長詩一首,末兩句:
冷落關河朔風烈,此行豈同尋常別。
明朝揮手從茲去,回首師門腸內熱。
離開北平,一個月後柴德賡一家在洛陽落腳,任教育部洛陽補習班國文教員,並在第一戰區長官司令部兼秘書職(其實兩個部門都在一個大院,洛陽西工)。
1944年5月豫中會戰開始,柴德賡隨第一戰區長官部撤離,徒步穿越秦嶺,歷時一個月到達西安。洛陽戰敗,戰區改編,補習班停辦,柴德賡正在走投無路之時,接到魏建功、台靜農、李霽野三人聯署信,邀他入川到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任教。家書抵達萬金,這通喜出望外的信札給他帶來一線光明。
柴德賡一家繼續西行,秦關蜀道,岷江金沙,9月中達白沙鎮。
國立女子師範學院成立於1940年,由教育家謝循初任院長,羅季林任教務長,這是抗戰期間教育部所轄唯一的高等女校。當時魏建功、台靜農任國文系教授,李霽野任英語系教授。
輔仁舊友,他鄉遇相,四人異常興奮。
1938年台靜農到達白沙的時候是36歲,1944年柴德賡到白沙的時候也是36歲。台靜農先期抵達白沙,在這裡等了柴德賡六年,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巧合。

1946年4月6日拍攝國立女子師範學院全景(白蒼山莊),照片由成都趙潔華提供
女子師院位於白沙鎮南,相距五里山路,這裡的地名叫「新橋」,現在還保留此稱呼(當然橋已經變成高速公路的大橋)。自從女子師院在此建校,為了和淪陷區通郵方便,起名「白蒼山莊」,大概是這裡自然生態好,黑石山有白鶴、蒼鷺種群棲息,往來山間。台靜農和魏建功等人到達稍早,住在半山腰,柴德賡和方管(按:方管(1922-2009),安徽桐城人,中國現代作家、文學評論家,1938年起以筆名「舒蕪」行)都是1944年秋入校,住在山下(照片右下方位置),柴方兩家比鄰,中間只隔一籬笆。每天晚上台柴二人都在方家煮茶品茗,深夜長談,他們聊詩文古籍、掌故風土。
白沙有一條河叫驢溪,蜿蜒環繞,匯入長江。春天黑石山野花點綴,奼紫嫣紅,秋季紅橘掛樹,萬顆壓枝。白蒼山翠竹隨風蕩漾,女學生提著燈籠,腳踏竹箕,燈影伴著踢踏作響,如屋檐下的滴水形成一幅音畫。
白沙遠離戰火,是抗戰的大後方,即使日軍轟炸重慶,炮彈也不會落到這裡;這樣就給了這些逸民隱士、讀書人一個安靜暇意的樂園。白沙地處內地,對外交通僅靠水路,物產豐富但文化不發達,中央編譯館、中央圖書館(藏書館)和女子師院相繼落腳,使千年小鎮活躍起來,但是圖書缺稀,女子師院連一整套二十四史都沒有,還是當地名士富商鄧蟾秋捐贈的,條件雖艱苦,精神頗樂觀。
方管曾在《憶台靜農先生》一文里這樣記:
靜農先生的宿舍在山腰,我和柴德賡先生的宿舍在山麓,我們常常夜談,談到夜靜更深,提著燈籠踩著釘鞋回去。後來柴德賡先生有懷念詩曰:「從今寥落驢溪月,無復論詩夜射門。」所謂論詩夜射門,便是寫的那時的事情。
在這樣的環境下只有詩可以相配,當時台靜農、柴德賡、方管有不少詩歌唱和之作,後來台靜農的詩收入《白沙草》,柴德賡的詩收入《偶存草》,方管的詩收入《天問樓詩存》,三人詩集都已發表。
1945年8月抗戰勝利後,教育部決定抗戰期間西遷學校陸續復原,搬遷原址復校。女子師院是抗戰中新建學校,不屬於復原之列,學校遷址引起風波。當時行政院主張女子師院遷至東南區辦學,首選南京,但是教育部最後發文是遷至重慶九龍坡戰時交通大學校址。此事引起師生不滿,希望離開四川,後來教部下達強制令,同意至九龍坡的師生重新登記,沒有登記以自動離校論處,最後日期是1946年4月6日。台靜農、柴德賡和方管都沒有參加登記,三人成為棋盤上的棄子,被學校開除,只能自找門戶。此時魏建功已經到台灣推行國語,台靜農在等他的消息;柴德賡收到余嘉錫的來信,陳垣招他回師門;方管在等徐州學院黃淬伯(原女子師院國文系系主任)的聘書。昔日熱鬧的白蒼山莊,人去屋空,冷寂下來。
5月8日柴德賡一家離開白沙至重慶,在那裡等待長江客輪,擬先回浙江,再折北上。當時重慶都在往南京搬遷,江輪擁堵,一票難求,何況柴家大小六口。5月25日柴德賡獨自一人返回白蒼山莊,看望滯留在那裡的台靜農和方管,即興揮毫:
五月廿五日,重蒞白蒼山莊,草木怒長,人事全非。晤靜農、重禹,相見驚喜,幾同空谷足音,感極賦此:
驚心草木無情長,回首弦歌不易哀。
流水高山君且住,天荒地老我還來。
42年後,方管撰寫長文以紀念柴德賡誕辰80周年,取題《天荒地老憶青峰》,李賀的「天荒地老」句,二詩人用得恰如其分。柴德賡和台靜農的感情至深,誰知這一分手,二人竟然相見不再。
這一年,台靜農44歲,柴德賡38歲。
柴德賡離開重慶是6月15日,沿陸路出川,經廣元、劍閣到秦嶺,在西安換乘火車,沿隴海、津浦回到杭州。途中台靜農有兩通信致柴德賡,關切柴氏一家行程並告知自己出川已經在安排之中。
由於女子師院風波,柴德賡作為教師代表到重慶教育部找朱家驊(部長)力爭訴求,後來學校扣除柴德賡的遣散復原費,當時白沙愛國富紳鄧石士資助了女子師院很多教授離川盤纏,其中就有台靜農、魏建功、周光午(周光召之兄)等,台靜農拿到800元資助借給柴家,「青峰兄,你先行,錢就先拿去用」。台靜農在6月16日致柴德賡信中言:
台大款,弟已通知卓如[夏德儀,後去台大任教],兄徑可挪用,不必客氣。
可惜的是1952年,在「土改」和「鎮反」的合力之下,鄧石士遭遇不幸,被鎮壓。
8月下旬柴德賡返回北平,仍然住在尚勤衚衕。第一件事拜謁陳垣校長,打開聘書和聘約,聘為史學系教授(同時晉陞的有張鴻翔、余遜)。直聘教授是柴德賡沒有想到的,兩年半前離開輔仁時只是講師,當時陳校長表示「青峰以講師名義出去太吃虧,有些對不住」。此次重返輔仁升了兩級,是最年輕的教授。回到輔仁後柴德賡有詩句「昨夜沉吟思往事,疏星淡月了無痕」,概括了兩年多的經歷「神州萬里輕來去,尚有人間未了緣」。
8月下旬台灣大學校長函聘台靜農為台灣大學文學院教授,一塊石頭落地,台靜農做赴台準備。
三
10月18日台靜農一家從上海乘船抵達台北。從此台柴二人南北分離,海峽相隔,而二人的友情並未因此而阻斷,仍保持了兩年半的通信往來。當時魏建功受教育部委派,至台灣推行國語教育,光復前台灣一直是受日式教育,講國語的人幾乎沒有,國民政府認識到文化教育要從語言開始,派遣一流的語言學家魏建功擔當此任。兩年內魏建功往返台北、北平多次,兩地消息並不寂寞。
柴德賡回輔仁後,陳垣和文學院院長沈兼士多次表示,台靜農在台大的聘約到期後(1947年)希望能回到輔仁。6月6日柴德賡致信(按:信札由台靜農後人捐贈給台灣大學圖書館收藏,由友人抄錄提供給筆者)台靜農,言:
援師及兼丈仍盼兄北來,屢次詢弟得台灣書否。弟與元白時時以此為討論題目。兄無論來與不來,最好即覆陳沈二老一書。如能來,則一切困難務當力圖解決。
收到來信台靜農考慮再三,到台一年算是初步安定,全家再折騰到北平實屬不易,於是婉辭陳沈二先生的懇請。
台靜農到台大以後,住在台大宿舍昭和町五一一官舍。台靜農將書齋名喚作「歇腳庵」,歇腳的寓意很明白,並沒有打算多待。
1947年聖誕節,台大教師及家屬32人在台北植物園歡度,有合影一張寄給柴德賡,背面有註:
三十六年十二月廿五日攝於台北之植物園,是夕靜農大醉,與溥言、蔚菁至瑩橋觀碧水明月而歸。其明年一月廿一日燈下靜農記於龍安坡之「歇腳庵」,是夕席地轟飲時甚相念青公不已,因有聯名書。
其中裴溥言、廖蔚菁二人原白沙女士院國文系助教,跟隨台靜農到台大做助教。「龍坡」是改名後台靜農住宅的地址,已經去日本化,更名為「大安區龍坡里九鄰」,「因有聯名書」是指台靜農收到輔仁同仁的聯名信,筆者認為其中至少應有牟潤孫和啟功。
再說柴德賡,重回師門,春風得意,可以隨時請益,聆聽教誨,這對於一個處在上升期的中年學者來說至關重要,有這樣的資源實屬人生一大幸事也。此時仍留在陳垣門下的弟子,有柴德賡、啟功、周祖謨、余遜(此為陳垣校長排序),當時被稱為:「陳門四翰林」。
柴德賡開始審視自己的學術規劃,要用十年時間寫出「南宋史」,選這個題目當然和抗戰有關;靖康之變,建炎南渡,偏安求和,崖山覆滅,這些歷史大事件都值得認真研究總結。目標確定之後,要做的事情就是大量閱讀,搜集史料。
1948年初柴德賡以素冊頁徵集師友墨寶,陳垣和余嘉錫各題寫一簽《青峰草堂師友墨緣》。冊頁徵集墨寶的消息傳到台北,台靜農深感遺憾,青峰的《墨緣》應有一篇是屬於伯簡(台靜農的字)頁。5月魏建功從台北飛北平,帶來台靜農臨《蘇軾、蘇轍〈王晉卿挑耳圖〉跋》手卷,台靜農認為雖然不能留墨於《墨緣》,但也不該缺席。6月1日北京的朋友在來今雨軒為魏建功夫婦接風,展開一覽,無不交口稱讚。柴德賡覆信,稟告北平師友近況附接風照片多幀:

台靜農托魏建功帶至北平臨蘇氏兄弟題《挑耳圖跋》
日前得手教,並臨蘇氏兄弟法書,喜不自勝。援師及元白見之亦愛不忍釋,此自是公論非弟一人之私好也。
台靜農的墨寶柴德賡一直珍藏,甚至躲過「文革」一劫。
1948年4月國共內戰升級,北平人心惶惶為前途擔憂。柴德賡作詩一首,並抄錄寄給台靜農。
擬杜一首
官軍陣略自堂堂,恆以城門作戰場。
放眼江河無阻險,更將何語解天亡。
靜農吾兄發笑,青峰呈稿。
詩人已經看到國軍態勢由攻轉守,江山改變為期不遠。台靜農收到詩札,大為讚賞「詩書俱佳」。7月11日覆信:
獲讀《擬杜一首》,蒼涼可喜,字則明快老成,弟當什襲藏之,傳之兒輩,此青峰「官軍帖」也。
如今「官軍貼」尚存,由台大圖書館收藏。可惜圖書館不允許拍照留影,台公大讚青峰書法不能一睹真容,筆者願望之一就是何時能親眼目睹之。

台靜農致柴德賡信札(自存)
柴德賡保存的台靜農的最後一通信札寫於1949年1月13日,到達北平時,想必陳垣、柴德賡、劉乃和(按:劉乃和(1918-1998),天津楊柳青人。中國歷史學家、歷史文獻學家。1947年輔仁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輔仁大學講師,北京師範大學教授。長期擔任陳垣秘書)三人已經站在西直門內大街上,目睹天兵天將入北平。
1949年,國民政府退居台灣地區,大陸成立中央人民政府,隔海相望,天各南北,台柴二人誰也不知對方生活起居、教學研究的狀態。
台靜農和柴德賡的性格、興趣十分契合,在外人看來他們都是儒雅且有風骨的知識分子。論詩文台靜農喜歡屈原「吾將上下而求索」,魯迅的「俯首甘為孺子牛」;柴德賡喜歡陸放翁「王師北定中原日」,顧亭林「君子之學,死而後已」;這對於構成平生旨趣起決定作用。他們二人,文史雙通,詩書兼備。柴德賡最喜明清之際遺民學術,熟悉南明史事,他給白沙的學生灌輸這些遺民思想,學生回憶他講課:「吾師及論南明史事,慷慨激昂,義氣凜然,忠義之士,宛然如生。」台靜農在白沙時也研究南明史事,用擅長的小說體寫成《亡明講史》(2020年根據手稿整理出版)。知識分子的氣節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這和魯迅對台靜農的影響、陳垣對柴德賡的影響不可分割,這種影響是文化上的,通過學術的載體傳播,薪火相傳,連綿不絕。
柴德賡和台靜農於輔仁、白沙兩度同事,一生為友;雖然兩岸阻隔,但亦心心相通。1949年5月19日國民政府頒布台灣戒嚴令,直到1987年7月15日解禁,歷時38年,此間台靜農的魯迅研究被迫停止,因此學術基本處於停滯狀態,他在台大中文系開「大一國文」,「中國文學史」,「小說研究」等課,有專著《中國文學史》(60萬字),文學史也止於元雜劇,不涉及明清小說、民國文藝,這是有意避諱。兩岸三地,若論魯迅研究,台靜農本應是領軍人物,「左聯」的出現晚於「未名社」。在白色恐怖籠罩下,他還是安分地堅守可以觸及的文學陣地。李敖曾譏諷台先生,到台灣後學術論文每天只寫19個字,這是他的極端偏見,對台靜農根本不了解。
1968年台靜農辭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保留教授職,退休生活以書法創作為主,直到不能執筆。台靜農的書法在台灣稱為第一筆,重要書齋、出版物都由他題寫,這點有些像北京滿城儘是瘦金體。1985年2月《靜農書藝集》出版,他託人帶到北京送給啟功。啟功收到畫冊大讚台先生書法四體兼備,其倪元璐筆勢,真假難辨,無人可攀。後來陳璧子(筆者祖母)去看啟功,談及台靜農有消息並示《書藝集》,已經是京城第一筆的啟功說:「台先生在,我的字不敢拿出來。」
1948年12月陳垣、柴德賡和北平的友人們沒有選擇離開,他們拋棄一個腐敗、獨裁的舊政權,在等待一個新社會的到來。
1951年2月柴德賡參加北京市民主黨派、教授赴中南區土改參觀團,3月12日在回北京的火車上讀到一份香港《周末報》,有報道台灣消息。當日的日記言:
3月4日上午0時到6時止,台北匪警突擊檢查,逮捕了男女400餘名,並未宣布理由,全台人民更加惶惶如也。因念老友台靜農不止。
此時台灣正處在白色恐怖的生活之中,柴德賡深為台靜農擔憂及惋惜。
留在大陸的柴德賡,經歷了1950年輔仁大學收歸國有,由陳垣聘任的教授變成國家幹部編製下的教育工作者;1952院系調整輔仁併入北師大,1955年又被調至江蘇師範學院任教。
在蘇州報到後,臨時住在單身宿舍,夜深人靜,柴德賡回憶起白蒼山莊的油燈,和台靜農、方管徹夜長談的情景,從學術到時局,從師友到家庭。日記有言:「憶昔年寓居白沙光景,與舒蕪比鄰而居,燈火相望,今則兩樓危坐,楓葉蕭瑟,良夜迢迢,未嘗不念及平生故人也。」柴德賡決定給白沙的老友各寫一信,吳白匋(南京)、方管(北京)、章佩瑜(廣州)的寫好後,想到了台靜農應該寫,相去九年,如今安否?但是臨下筆時,他的手抖動不能握筆,他意識到這個念頭有「通敵」嫌疑,還是留在心裡回想追憶吧。
從1948年到1960年的13年中,柴德賡竟然沒有寫過一篇學術論文,陳垣嚴格訓練下的考據工夫成為被批判的對象,他無從下筆討論那些熱門歷史話題;另一方面政治運動的發言稿、決心書、檢討書不停地寫。1957年尚鉞(時任人民大學教授)曾到蘇州考查清代資本主義萌芽期碑刻,此後尚柴二人交往很多,1960年批判尚鉞學術研究中的修正主義,領導責柴德賡寫批判稿,萬字大批判稿寫了三份(都有保留)。大陸政治運動不斷,每次運動都有交代、表態和總結,履歷表中總有一項是「台灣的社會關係」,這個欄目下台靜農的名字始終置頂,那個時代有海外關係一律視為反動的社會關係,但是不如實交代又是不忠誠老實典型。
1970年1月23日柴德賡死於蘇州尹山湖農場,那時還沒有到62歲。一周前他還給劉乃和寫了一通信,這是他生前最後的文字並奉援庵師89壽詩,用箋紙抄錄:
紅旗高舉敵心驚,人壽又逢五穀登。
地轉天旋四十載,瓣香終不復平生。
今年正處於備戰之際,回首立雪程門忽及四十載,中懷感奮,非小詩所能達,聊布寸心,遙申顒禱云爾。受業柴德賡呈
在柴德賡生命的最後時刻,惦記的是老師,他從1929年到北平讀書的時候,還是一個躊躇滿志的青年,雖然此時正在接受「文革」的審判,但老師的教誨猶在隔日。立雪程門四十載,這個出自他最熟悉的《宋史》掌故,漫長時間把它壓縮而提煉,叫作「故事,;故事寫到書里就成為了「歷史」。這個故事可以安撫他,用一生追隨老師的這個精神上安慰,來治癒「文革」所造成的心靈上的傷痛,這裡留下了歷史痕迹。
柴德賡的去世並沒有告訴陳垣,老校長一直挂念弟子,常喃喃發問:「青峰解放沒有?」1971年6月25日陳垣校長亦駕鶴西去,《人民日報》為此發了訃告,這則消息輾轉到了台灣地區,台靜農得知非常悲慟,「老師不在了」。當時「史無前例」的革命仍在轟轟烈烈,大運動中套著各類小運動,每當有滯後的消息傳到海外,都是一聲聲痛惜哀嘆,「大陸怎麼會折騰成這樣!」直到1976年十年浩劫結束,兩年後開了三中全會「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國家才步入正軌。
1980年陳垣誕辰一百周年,北師大準備學術報告會和出版紀念文集,劉乃和是籌備組負責人。當時還沒有三通,台灣方面聯繫不到。香港中文大學的牟潤孫於會議前到達北京,那一年6月他到西四能仁衚衕36號看望師妹劉乃和。劉先生向學兄介紹了陳垣校長和柴德賡的最後時刻,她從書架上取下1970年的枱曆,翻到1月23日,她在這一天做過記號,這一頁翻閱過很多次已經發黃,在枱曆左側寫有:
從此人天隔死生,哭君涕泣不成聲。
別來三載音容在,風雨橫摧吳郡城。
良師益友卅余年,回首前塵話萬千。
知否勵耘深繫念,忍將無恙告師前。
一九八〇年一月書十年前舊作。青峰吾師逝世十周年。
聽後,牟先生取下眼鏡,用手帕擦拭很久。
牟潤孫回到香港後和台靜農聯繫,告知到北京陳垣校長紀念活動準備情況,並介紹柴德賡的最後歲月及陳璧子(在北京逗留期間見過面)在北京的近況。
1982年《勵耘書屋問學記》(陳垣先生誕辰百年紀念文集)出版,劉乃和託人轉送台靜農一冊並附長信,劉乃和認為老師和柴先生的最後情況,應該由她正式寫一封信呈報學兄。台靜農並沒有見過劉乃和,劉進入輔仁是1939年,大學本科是柴德賡的學生,後來讀歷史所又是陳垣的研究生,正式成為陳門弟子。1947年台靜農聽說劉乃和專攻米元章,曾臨一幅《蜀素帖》擬送「劉小姐」。
台靜農收到劉乃和贈書及長信後覆:
勵耘師及青峰兄逝世,亦曾有友人見告,初不知在同一年,師友凋落,不勝傷感。
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回首還不免陣痛,畢竟有過深厚感情。
台靜農過世於1990年11月9日,那年他88歲,算是高壽,此時相去柴德賡去世已經20年。就在這一年初,他搬出居住44年的溫州街18弄6號,遷至25號,雖然近在咫尺,但舊址難捨,心有積慮,高齡老人不宜遷居,不久便病重住院。出院後台靜農致李霽野一信,算是最後道別,這一年李霽野來函五通,均未及作覆。
台靜農先生去世前三年,他的雜文集《龍坡雜文》出版,這裡見證了他到台灣40年的歷程;後來他整理了詩集《白沙草》、《龍坡草》。
老去空餘度海心,蹉跎一世更何雲。
無窮天地去窮感,坐到斜陽看浮雲。
這是台靜農給自己人生的總結。
2015年大陸版《台靜農全集出版》,《地之子》卷插頁有一幅台靜農書《大事難事》篆書立軸:
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
臨喜臨怒看涵養,群行群止看識見。
曾於勵耘書屋壁上見東塾先生以篆法書此數語,靜農。
東塾先生,即陳澧,晚清學人。「勵耘書屋壁上觀「,那至少為1937年以前之事。台靜農的這幅篆書條幅現由他的學生彭毅先生收藏,寫於何時已不可考。
無獨有偶,柴德賡曾經兩次錄寫此四句。第一次是寫給還在北大物理系讀書的三子君衡,據1962年5月30日日記,與君衡談為人之道,「為書陳蘭甫格言以勉」。
第二次是1964年4月柴德賡準備到北京參加二十四史點校工作,臨行前歷史系學生華延芳拿出筆記本,請柴主任題字留念,柴德賡寫的也是這四句,附言「一九六四年四月廿四日,倚裝為延芳同學書」。後來柴德賡的這幅《修身》抄,蕭山臨浦第一小學校做成大型石刻,置於校園之內;這裡是柴德賡讀初中一年級時的母校,在那裡正好遇到蔡東藩執教歷史課。

柴德賡書贈華延芳
台靜農和柴德賡在不同空間生活,寫給學生的勉勵都是同一個內容,二人的思想境界為什麼如此吻合呢?師出一門就是答案,老師的教誨一直銘記。
1944年9月柴德賡的長公子柴祖衡就讀白沙女子師院附中,同班有台靜農的長子台益堅,魏建功的長子魏志,巧合的是三人都是1932年出生,父輩的交往,使三人親密無間。某日兄弟三人在一起玩耍,以「手勢」決定誰出局,退出比賽,一起喊「手心手背,單奔兒我倒霉」,但是柴祖衡是用日語說的(因為在北平讀小學是日本教材,日常遊戲用語都是「瓦達西哇」わたし,此時他不知普通話如何表達);於是引得台益堅和魏志捧腹大笑,「你這個小日本。」
1946年台益堅到了台灣,後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赴美讀博,先後任波士頓大學、麻省理工教授。魏志和柴祖衡到北平後,二人初中畢業進了公安學校,沒有繼續深造,後成為公安警員、警官,直到1992年以警監職離休。1999年柴祖衡赴美探親,從加州聖何塞(San Jose)飛波士頓(Boston),專程看望闊別42年的發小,完成一個夙願,二人在地球的反面相見,談論的都是地球正面的白沙往事,老一代的友誼到第二代還在延續。2010年柴祖衡患上肺癌,不久去世。正像他們三人「單奔兒我倒霉」一樣,「瓦達西哇」先行一步。
柴念東
二〇二二年五月三十日,寫於北京草之堂。
致謝:在撰寫本文時,收到台灣陽明交通大學博士生許霖提供「台灣大學圖書館收藏台靜農生前信札」抄件,以豐富文章的內容,在此感謝。
參考文獻
1、羅聯添《台靜農先生學術藝文編年考釋》,台灣學生書局2009年版
2、夏明釗《台靜農傳略》,《江淮文史》,2001年第3期
3、何榮昌等《百年青峰》,蘇州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柴念東《柴德賡來往書信集》,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5、柴德賡相關檔案資料及文獻
6、方管《舒蕪集》第八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7、台灣大學圖書館「台靜農生前保存信札」抄件
8、黃喬生主編《台靜農全集》,海燕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