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冬,湘江兩岸的百姓沉默良久,最終達成共識:三年不飲江水,十年不食江魚。
湘江戰役,紅軍最慘烈的一戰。八萬餘人長征出發,硬生生被削至三萬。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中央紅軍幾乎是在血泊中趟出了一條生路。
而真正令人心碎的,是紅五軍團34師。
他們是後衛的後衛,敵軍蜂擁而至,死死切斷他們與江邊的距離。
無援無退,只能死戰。幾日激戰,幾乎全軍覆沒。
最後剩下的團級幹部韓偉,也落入敵手。
主席的首任警衛排長
韓偉出生在湖北黃陂的一個鐵匠家庭,家貧如洗。
母親早早離世,三個姐姐一個接一個被迫出嫁,或是直接送人做童養媳。家破人散,他與弟弟只能跟隨父親和繼母四處漂泊。
先是擠進漢口謀生,後又來到安源煤礦求活路。
1921年,年僅十四歲的韓偉進入修理廠當鍛工學徒。
從此,他的生活徹底被礦井、煙塵和煤渣吞沒。白天揮汗如雨,夜晚睡在炭棚草墊上,這是一種不知盡頭的苦役。
年底,毛主席來到了安源,他走進礦井、踏入車間、擠進工棚、來到宿舍。
他講革命的事理,也講活下去的希望。
不久,李立三也來了。他在安源創辦工人夜校,秘密發展黨員,在礦井黑暗中點燃一根根思想的火把。韓偉就是那批被點燃的人之一。
1924年5月,韓偉正式加入共青團。
他活躍地參與地下交通,往返於長沙與安源之間,為毛主席、李立三傳送情報。
白天是普通礦工,晚上則在農舍村頭,吹拉彈唱、張貼標語、散發傳單,把革命的種子撒在泥土裡。
1927年,秋收起義爆發。韓偉隨隊伍參加起義。當起義受挫、部隊向江西方向轉移時,他主動請纓擔任前衛。
他熟悉地形,眼明手快,洞察敵情,於是毛主席親切地稱他為「小交通」。
1929年初,紅四軍主力告別井岡山,向贛南挺進。
還未完全展開部署,敵軍已從背後撲來,殺氣騰騰,步步緊逼。
槍聲驟然炸裂,沒有任何預警。紅軍一時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部隊被迫倉皇后撤,街巷混亂,軍部險些全軍覆沒。
生死一線間,指揮員果斷調動兵力,死守後路,掩護毛主席、朱德等人迅速隱入深山密林。
短暫脫險後,紅四軍在羅福璋山區隱蔽駐紮兩日。
毛主席痛定思痛,總結圳下村的教訓,果斷決定設立前委混成大隊,強化隨行警衛。譚震林任大隊長兼黨代表,韓偉任副大隊長兼警衛排長。
從這一刻起,韓偉成為毛主席的首任警衛排長。
幾個月後,紅四軍抵達龍岩。韓偉被調至第二縱隊,擔任第四支隊副支隊長、兼任第十一大隊大隊長。
他率隊突襲永定城,智取白沙鎮,還接連參與了兩次攻打龍岩城的戰役。
那段時間,閩西山地燃起連續不斷的戰火,紅軍頑強抵抗國民黨反覆「會剿」,韓偉始終衝鋒在前,不曾退縮。
同年9月,朱德親率紅四軍發動上杭戰鬥。
戰況極其慘烈,槍林彈雨中,韓偉仍舊像往常一樣,衝鋒最前,不懼生死。
這一仗打完,朱德讚歎連連:「猛虎!猛虎!」於是,「韓老虎」的外號傳遍了整個軍隊。
血戰湘江,落入敵手
1934年10月16日,第三十四師第一○○團,在副團長韓偉的指揮下,擔任全軍最後的防線,跟隨中央紅軍自江西於都河西渡,正式踏上征途。
這是一場與死亡賽跑的戰略突圍。
一路上,他們連續撕開國民黨三道封鎖線,強渡激戰,血雨腥風。到11月中旬,紅軍終於抵達湘江東岸。
就在勝利近在眼前時,真正的考驗降臨了。
蔣介石早已布下殺局。在興安到全州之間近150公里的湘江兩岸,他調集重兵,構築碉堡工事,死守要道。
湘江成為紅軍前進路上的「死亡線」,這就是第四道封鎖線。
蔣的算盤打得精:憑藉數倍兵力,殲滅中央紅軍於江邊,一戰了結。
殿後的第三十四師,必須死守陣地,為主力贏得過江的時間。六千多名官兵,沒有退路。
師長陳樹湘、政委程翠林親自坐鎮,韓偉帶領第100團打頭陣。
每延遲敵軍一分鐘,中央紅軍就多一分生機。
阻擊戰慘烈異常。湘江兩岸,炮聲震天,硝煙不息。
戰士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頂上。子彈打光,用刺刀;刺刀斷了,空手肉搏。
第三十四師像鋼釘般釘在戰線上,整整撐了三天四夜。
湘江以東,第34師與敵十倍兵力激戰至極限。
五千餘人,僅剩兩千。韓偉的第100團,從出征時的兩千多人銳減至不到一千。
而主力紅軍,正是在這血肉築起的防線上,成功西渡。
戰局突變,敵軍圍攻失敗後,調頭包圍紅34師。
面對絕境,韓偉挺身而出,對陳樹湘說:「師長,我團打頭陣,就該掩護。你帶其他兩個團突圍。」
當時,北上之路已被敵人完全切斷,即使強渡湘江,也不可能再追上紅軍主力。
根據中央指示,陳樹湘毅然下令,原路撤回,轉入湘南山區,準備開展游擊戰爭。
部隊分兩路突圍。
一路由韓偉帶領,掩護師部向柳木青方向轉移;另一路由陳樹湘親自率領,突圍湘南。
沒有誰知道,這次分兵,是訣別。
不久之後,陳樹湘在突圍中壯烈犧牲。
血戰之後,韓偉率領的第100團僅剩下150餘人。
撤退途中,他迅速將殘部重編為三個連,哪怕已是強弩之末,也要拼盡最後一口氣,咬緊牙關跟緊主力突圍。
剛突出一段,敵軍便如影隨形,尾隨而至。
千餘國民黨部隊瘋狂追擊,槍聲再起,山谷再燃。
韓偉一馬當先,帶著僅存的戰士與敵人正面交鋒。
他們沒有退路,也不打算退。拼刺刀、擲手榴彈、貼身肉搏,一寸不讓。
身邊的戰士,一個個倒下,最終只剩下三十餘人。
敵軍步步緊逼,韓偉親自將手中僅剩的幾枚手榴彈集中起來,一顆顆扔向敵陣,用盡最後的火力,為戰友爭奪哪怕一秒鐘的撤離機會。
當子彈打光,炸藥耗盡,再無兵可戰,韓偉帶著仍未能撤走的戰士,跳下懸崖。
生死關頭,他墜落時撞上一棵大樹,隨後又摔入齊腰深的草叢,竟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醒來時,身邊只剩下兩名戰友。
他們彼此攙扶,忍飢挨餓,在深山密林中苦苦尋找失散的隊伍。
一路上小心翼翼,晝伏夜行,最終耗時兩月,韓偉輾轉來到武昌,投靠住在那裡的弟弟。
他沒有休息,沒有選擇隱姓埋名,而是頻繁外出,尋找黨組織,聯繫同志,卻不料被叛徒出賣。
韓偉被捕,關進了國民黨的特務機關。
審訊一輪又一輪,酷刑一遍接一遍。他身上的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但他始終沉默,一字不吐。
他寧願死,也不肯泄露半點組織信息。
最終,國民黨判他十年徒刑,投入漢口江岸區的陸軍監獄。
回延安不敢見主席
1937年7月,盧溝橋的槍聲震撼華北,全民族抗戰自此全面爆發。
就在這個歷史的節點上,根據國共雙方的協議,國民黨方面釋放了一批黨員,韓偉,便是其中之一。
這一次出獄,他沒選擇回老家療傷,而是馬不停蹄地奔赴延安,進入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第三期深造。
身在抗大,離毛主席不過數步之遙。
但直到1938年5月,他才第一次重新見到毛主席。
其實,毛主席早就惦念上了這位「失聯多年的老戰友」。
韓偉曾是他的第一任警衛排長,曾在羅霄山脈的艱難歲月中朝夕相處。
湘江戰役後,韓偉音訊全無,毛主席一度以為他已經犧牲,內心始終牽掛。
如今人還活著,竟近在咫尺,毛主席自然早有準備再見一面。
但出乎意料的是,幾個月過去,韓偉卻遲遲沒有主動前來彙報。
其實韓偉想見,心裡早就千百次想著去。
但他猶豫、掙扎、遲疑。他怕見毛主席,怕聽到失望,怕被質問,更怕自己帶著失敗者的標籤站在毛主席面前。
他沒能保住部隊,沒能跟上大部隊,甚至還在敵人的牢籠中度過數年。
他認為自己不配,不值得。
毛主席知道這件事後,沒有苛責,反倒一笑置之。他讓劉亞樓專程通知韓偉:「主席要見你。」
那天,韓偉忐忑前往毛主席住處。
一進門,毛主席眼神炯炯,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帶著熟悉的幽默感說:「我的警衛排長還是原來的樣子嘛,不但沒少根毫毛,下巴上還多了不少。」
春風化雪,韓偉的緊張瞬間瓦解。
還沒等他開口解釋,毛主席又認真地說:「韓偉同志,你的情況我都知道,很好嘛!」
這是真正的認同。
毛主席確實看過韓偉的組織檔案——湘江阻擊中的英勇,漢口獄中的堅守,字字入目,件件在心。
這一番談話後,韓偉重拾信心,心中重負頓釋。從延安出發,他再次踏上前線。
此後幾年,他奔赴晉察冀,先後擔任軍政學校軍教主任、第四團團長、警備旅副旅長,後來更擔任冀中軍區第九軍分區司令員、第五軍分區雁北支隊司令員。
1944年深秋,一批來自晉察冀的代表抵達延安,準備出席中共「七大」。
韓偉也名列其中。
此時的他,已經是戰功赫赫的前線將領。與他同行的,還有晉察冀軍區副政委劉瀾濤。
韓偉到延安時,「七大」會議因戰事緊張延期召開。
他被安排進入中央黨校學習,等待會議通知。
三日後,毛主席在見到劉瀾濤時,聽說韓偉也來了,立刻點頭道:「韓偉是個好同志。」
很快,毛主席親自邀韓偉到住處接風,桌上是小米、紅棗、綠豆熬成的一碗粥。
在這頓飯上,韓偉感受到的,是一種久違的溫情。
臨別前,毛主席從床頭拿出一個舊皮挎包,鄭重其事:「韓偉,在井岡山的時候你就喜歡我的包,那會兒我們什麼都沒有,一個挎包就裝全部文件。那時我答應你,有機會,一定送你一個。今天條件好了,就還這個願。」
韓偉愣住了。他接過挎包,雙手顫抖,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份禮物,在韓偉心中比一切都珍貴。
回去後,他找到正在黨校學習的夫人馬冰如,用舊軍裝為它縫製了一個厚厚的外罩。兩人默契達成一致:不張揚,不外傳,只藏於心。
直到1992年,彌留之際,韓偉才悄悄告訴兒子韓京京:那個包,藏在哪兒,藏了多久。
而在這段不為人知的「挎包秘史」背後,是韓偉真正意義上的另一段戰鬥。
抗戰勝利後,他繼續轉戰解放戰爭前線。
歷任華北野戰軍要職,成為解放軍第67軍首任軍長。
新中國成立後,黨授予他中將軍銜,作為對他多年戰功與忠誠的褒獎。
從此,他隱去鋒芒,低調奉命,直至晚年離休。
幾十年間,他從不以功自傲,不倚老賣老。
韓偉從閩西走出,閩西卻始終住在他心裡。
紅34師的100團,是由一群閩西子弟兵組成的隊伍。
長征初期,1600餘人從江西出發,大多數來自福建永定。
湘江一役,幾乎全數陣亡。韓偉是少數活下來的,卻從未忘記他們。
1992年4月8日,韓偉走完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享年86歲。
彌留前,他輕聲對兒子說出壓在心頭半個世紀的話:「湘江戰役,我帶出來的閩西子弟都犧牲了,我對不住他們和他們的親人……我活著不能和他們在一起,死了也要和他們在一起。這樣我的心才能安寧。」
親屬遵照遺願,將他的骨灰安葬於閩西革命烈士陵園,與戰友們一同長眠。
參考資料:
韓偉:從絕命後衛師走出的開國中將
章世森;王司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