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部落的名稱最早出現於唐代。那時,在狃越河(今洮兒河)以北,西至俱輪泊(今呼倫湖)周圍,東至那河(今嫩江),北至黑龍江的地域內,分布著許多許多被統稱為「室韋」的大小部落,其中有一個「蒙兀室韋」部。蒙兀就是蒙古(Mongqol)的唐代音譯。《舊唐書·北狄·室韋傳》記載:大山之北有大室韋部落,其部落傍望建河居。其河源出突厥東北界俱輪泊,屈曲東流,經西室韋界,又東經大室韋界,又東經蒙兀室之北,落俎室韋之南。
大山指今大興安嶺,望建河即今額爾古納河。根據這段史料,蒙兀室韋部的居地應在額爾古納河下游東南的大興安嶺北端地區。十三世紀蒙古人的歷史傳說稱,他們的祖先原來居住在名為「額爾古納昆」(Ergunequn,qun意為山崖)的地方,應是指額爾古納河附近的山林地帶,和漢文史籍所載唐代蒙兀部的居地正可以相互印證。
大約在唐代後期(九世紀下半葉),蒙古部落從興安嶺山地向西面的草原地帶遷移。隨部落的分衍,所佔地盤逐漸擴大,有一部分遷到了鄂嫩河、克魯倫河、土拉河「三河之源」的不兒罕山(今肯特山)地區。成古思汗的先世就屬於這部分蒙古部落。
元代史籍記載下來的蒙古人祖先傳說,反映了古代蒙古部落繁衍和遷徙的歷史過程。《元朝秘史》一開頭就講述蒙古人的起源,說是有一奉天命降生的蒼色的狼(孛兒帖赤那,Borte-chino)和一白色的母鹿(豁埃馬闌勒,qo』ai-maral)相配了,渡過騰汲思海子,來到斡難河(鄂嫩河)源頭的不兒罕山立下營盤,生了個兒子名巴塔赤罕。傳到第十一代,有兄弟二人,兄都蛙鎖豁兒有四子,遷移出去成為朵兒邊部(Dorben,意為四);弟朵奔蔑兒干娶豁里禿馬惕部女子阿闌豁阿為妻,生二子,其後裔各成一部。朵奔死後,阿闌豁阿感天光而孕,又生三子,長不忽合塔吉,後裔為合答斤部(名見《金史》,作合底忻),次不合禿撒勒只,後裔為撒勒只兀惕部(名見《金史》,作山只昆,元代又譯散只兀,珊竹);幼子孛端察兒,後裔為孛兒只斤部,從這一支又分衍出約二十個氏族或部落。孛端察兒就是成吉思汗的十世祖,《元史·宗室世系表》稱為「始祖」。
《史集》記載了另一種起源傳說。據傳遠古時蒙古部落在與他部戰爭中南宋初洪皓最先指出蒙兀即蒙古。其被屠滅殆盡,只剩捏古思、乞顏兩名男子和兩名女子,逃進額爾古納崑山地中,在那裡長久地生息繁衍。他們的後裔形成為各個氏族(斡孛黑oboq),從這些氏族又分出許多支族,由於人口眾多,山地狹隘不能容納,就遷到了廣闊的草原。後來所有的蒙古部落都源出於最初的捏古思和乞顏兩人的氏族。《史集》記載成吉思汗先世譜系也追述到孛兒帖赤那,但說他是一個部落首領,從他下傳八代到朵奔伯顏(《秘史》作朵奔蔑兒干);因他們出於乞顏氏族,所以這個部落在古代就稱為乞牙惕(Kiyat,kiyan的複數)。他們的牧地在斡難、怯綠連(克魯倫)、土兀剌(土拉)三河之源不兒罕山。朵奔之妻阿闌豁阿在夫死後連生三子,「重新開創」了一個氏族:由這三子的後裔繁衍出來的各部落稱為「尼魯溫蒙古」(尼魯溫意為腰,據說指其皆出於阿闌豁阿貞潔的腰所生之子),他們是同一血統的親族。其他部落則通稱為「迭列列斤蒙古」(意謂一般的蒙古人)。
「三河之源」
不兒罕山即肯特山地區,原是突厥語民族的居地。蒙古部落遷到這個地區後,十分可能通過征服或其他途徑吸收了不少留在當地的突厥語族人口,從而使本身的民族成分發生變化;在經濟文化方面,更受到突厥族的深刻影響。上述蒙古人的蒼狼白鹿始祖傳說,當是承襲了高車、突厥人的狼祖傳說的一部分發展而來的;感天光生貴人的神話,也和畏兀(回鶻)人天光照樹誕生可汗的傳說有一定關係。當蒙古部落還居住在大興安嶺山林中時,狩獵是他們的主要生產活動;遷居鄂嫩河流城和肯特山地區後,他們從當地突厥語族居民那裡學習了從事游牧畜牧業的豐富經驗,由原來「射獵為務」,「捕貂為業」,「用樺皮蓋屋」(《隋書·北狄·室韋傳》)的森林狩獵部落,轉變為飼養馬、牛、羊,逐水草放牧,居「黑車白帳」的草原游牧部落。《史集》記載說,成吉思汗的七祖篾年土敦(據《秘史》、《元史》,為八世祖)之妻莫孥倫擁有的牲畜多到不可勝數,聚攏起來時,從山頂到山腳下的河邊都布滿了。篾年土敦、莫孥倫生活的時代約在十世紀末十一世紀初,相當於遼聖宗時期。《契丹國志》也記載遼時的「蒙古里國」人民過著逐水草、食肉酪的生活,「以牛、羊、馬、駝、皮、毳之物與契丹交易」,足見此時蒙古部落的游牧經濟已有相當發展,能夠提供遠超過自身消費的大量牧畜和皮、毛等畜牧業產品,用於和鄰人進行交換了。
隨著蒙古部落游牧經濟的發展,氏族共有制被突破了。傳說阿闌豁阿死後,四個大兒子把家私——牲口(adusun)和食物(ide』e)都分了,欺侮幼弟孛端察兒,不給他一份子。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牲畜和其他財產早已為家庭所私有,兒子繼承父母的財產已成為社會通則。私有制刺激了家庭財富的積累,一部分人的財產日益增多,成為富者(伯顏,bayan),而大部分則成了貧窮者(牙當吉古溫yadanggi-gu』un)。掠奪鄰人是強有力者增加財富的重要手段。孛端察兒兄弟共同擄掠了兀良哈部扎兒赤兀惕氏族的一群百姓,「因這般,頭口(adu』un,畜群)也有了,茶飯(ide』e,食物)、使喚的(haran,tutqar,人口、僕人)都有了」。
史料記載室韋人「無羊」,蒙古語的綿羊一詞(qonin)就來自突厥語。蒙古畜牧業術語中突厥借詞特別多,說明他們是從突厥語族人民那裡學會畜牧業的,北方達打(塔塔兒)等部皆「以部族內最富豪者為首領」,蒙古部的情況也是如此。孛端察兒之孫篾年土敦帶有突厥語官號「土敦」(tudun)的頭銜,當是部落首領,他家就擁有多不勝數的牲畜。後來,被遼朝軍隊打敗的札剌亦兒部從克魯倫河潰退,侵入蒙古部牧地,發生了衝突,篾年土敦諸子被殺。其孫海都(成吉思汗六世祖)長大後,率部復仇,滅札剌亦兒部,盡擄其婦幼為奴。札剌亦兒是人數眾多的大部落(《遼史》作「阻卜札剌部」),因此這次戰爭的勝利意義很大,它使海都的威望和勢力大為擴大,「擁有了難以數計的妻妾、部屬、羊群和馬群」。《元史·太祖本紀》說,海都被立為「君」,自戰勝札剌亦兒後,「形勢寖大四傍部族歸之者漸眾」。
海都長子拜姓忽兒和次子察剌哈寧昆相繼襲為部落首領,「寧昆」(《秘史》作「領忽」)即遼朝的屬部、屬國官官號「令穩」之音訛。察剌哈長子直拿斯繼任為首領,稱想昆必勒格,「想昆」即遼高級屬部、屬國官官號「詳穩」,地位相當於節度使。當時漠北各部都在遼朝統治之下,遼朝除設置西北路招討司等北面邊防官府進行控制外,又置北面部族、屬國官、「命其酋長與契丹人區別而用」(《遼史·百官志》)。察剌哈父子生活的時代約為十一世紀下半葉,即遼道宗時期。《遼史·道宗本紀》太康十年(1084)兩次記載「萌古國遣使來聘」,可見蒙古部亦通貢使於遼朝,故其首領被命為屬部屬國官。中原王朝的封授無疑大大加強了他們的政治勢力,使他們得以朝廷命官的身份管領本部百姓,成為高踞於普通部落成員之上的「那顏」(noyan,老爺,官人)。察剌哈父子由此身價百倍,子孫世襲官人地位,成為蒙古部最有勢力的一家貴族,稱泰赤烏氏(Tayichi』ut,源於漢語「太子」)。拜姓忽兒之子敦必乃薛禪也管領一部分部民,勢力不下於察剌哈家族。其子葛不律罕(成吉思汗曾祖,《秘史》作合不勒合罕)繼想昆必勒格之後統轄了全蒙古百姓,稱汗號;他的子孫以遠古始祖氏族的名號為標榜,稱乞顏氏。
隨著草原貴族勢力不斷壯大,普通部落成員的地位日益低落,成為貴族的屬民。他們中不僅有迭列列斤蒙古各部落的成員(占屬民的多數),也有同屬孛端察兒後裔的尼魯溫蒙古一些氏族的成員,這些氏族由於勢單力薄,不得不依附強有力的貴族,受其統治。例如,據《秘史》記載為海都幼子抄真斡兒帖該後裔的斡羅納兒、晃豁壇、雪你惕等氏族成員,後來成了泰赤烏和乞顏兩家貴族的部屬,《史集·部族志》竟把他們列入迭列列廳蒙古諸部中,但另一處又說他們也屬於尼魯溫蒙古,這種氏族起源不清的情況正反映了他們地位的跌落。在一次泰赤烏氏貴族推舉首領的會議上,因爭執不下,請一個出身斡羅納兒氏的老人發表意見,他回答說:「我是低賤的哈剌出(qarachu,下民),有什麼權利說話?你們眾主公。請口吐賢明良言,使我們哈剌出能如駒得乳,得遂得生養足矣。」可見屬民(哈剌出)不但沒有被推舉為首領的資格,也沒有推舉首領的權利。屬民雖受貴族的統治,但還具有不完全的人身自由,有自己獨立的家庭經濟,可以脫離原來所屬的貴族而別投他部。他們是社會生產的主要承擔者,同時又是戰士的主要來源,所以一家貴族勢力的強弱,主要取決於他所控制的屬民有多少。
游牧畜牧業的生產者能提供超過自身消費的許多產品,因而使用奴隸勞動成為有利可圖的事。蒙古部進入草原地區後,很快就出現了擄掠別部人口為奴的現象,如上述孛端察兒兄弟擄掠了一群兀良哈百姓,於是家中就有了供驅使的僕役。後來,海都消滅了札剌亦兒部落,這些札剌亦兒人除被屠殺者外,都成了海都及其諸子家庭的奴隸。古代蒙古社會的奴隸(孛斡勒bo』ol)被稱為「門限的奴隸」(bosoqa-yinbo』ol),「家門的梯已奴隸」(e』uden-uemchubo』ol),說明他們是各個主人家庭的私屬人口。他們的子孫也世襲奴隸的身份,祖祖輩輩與主人家保持主奴關係。被海都俘虜為奴的札剌亦兒人的子孫,祖祖輩輩就成為海都後裔的奴隸,一直傳到成吉思汗時。
著名將領木華黎就是這些札剌亦兒人的後代,幼年時即被送到成吉思汗家服役,「教永遠做奴婢者,若離了你門戶呵,便將腳筋挑了,心肝割了」。成吉思汗還有一個奴隸,是四世祖敦必乃擄來的奴隸的後裔,因此成吉思汗說他是「我祖宗以來的奴婢」。奴隸可以成家立業,擁有自己的一些財產,但必須附屬在主人門下,不得擅離;要為主人提供種種無償勞動。為了維護對屬民和奴隸的統治與奴役,為了進行日益經常的戰爭,蒙古貴族建立了隸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在貴族身邊集結了一幫效忠於他們個人的侍衛——那可兒(nokor,伴當),他們有的出身於屬民,有的出身於奴隸,還有來自別部的投靠者,都與各自的主人結成特殊的隸屬關係,受其豢養,為之衝鋒陷陣,出生入死。勢力強盛的泰赤烏氏和乞顏氏貴族,還組織了護衛軍——土兒合兀惕(turqa』ut)和怯薛(keshig),它的核心就是由那可兒組成的。這是與貴族具有特殊關係,侍奉他個人的隊伍,而不是氏族內部的人民武裝。那可兒和護衛軍的產生進一步強化了貴族的權力,並促使他們更頻繁地去進行掠奪和兼并戰爭,以獲得更多的財富和奴隸,控制更多的屬民。
古昔的父系血緣氏族——斡孛黑(oboq)早已解體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性質的氏族,雖然仍稱為「斡孛黑」,但實際上是以人數不多的顯貴家族為主人(額氈,ejen),統治著許多出身於不同氏族的屬民(哈闌,haran)和奴婢(bo』ol)的社會單位。原來氏族長老的地位為貴族家族長所取代,以他們的名字或尊號作為「氏族」之名。貴族戶家長將屬民和奴隸作為家產分配給成年的兒子們,諸子各繼承一「份子」(忽必,qubi),再擴展形成新「氏族」。為了共同對付外敵的侵略或進行掠奪戰爭,出於同一父或祖「氏族」貴族的許多子或孫「氏族」貴族,往往結成聯盟,推舉最有勢力的一家貴族為長。久之,有些弱小的「氏族」貴族,不僅屬民被強大貴族所兼并,就連他們本身也成了強大貴族的附庸,甚至淪為屬民。成吉思汗十世祖孛端察兒後裔(尼魯溫蒙古的一支)諸「氏族」的分衍和泰赤烏、乞顏兩大貴族勢力的形成,就是這一歷史發展過程的證明。
草原貴族擁有各種尊號,如「土敦」、「太子」、「薛禪」(sechen,賢者)、「蔑兒干」(mergen,善射者)、「巴阿禿兒」(勇士,ba』atur)等等,他們被屬民稱為「那顏」。他們已脫離了游牧生產勞動,而以統領部眾從事戰爭和掠奪為職。草原貴族制的發展,必然導致各部貴族之間爭奪蒙古高原霸權的激烈鬥爭。正是各部貴族的爭霸戰爭,把蒙古高原推向統一,從而結束了草原貴族制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