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被稱為「2011年口碑第一強片」的電影《鋼的琴》中,原鋼廠工人陳桂林(王千源 飾)的妻子小菊(張申英 飾)也離家出走了。
小菊出走的原因很簡單——陳桂林下崗了。
陳桂林從原國營鋼廠的工人,轉型為朝不保夕的個體勞動者。憑著當年在鋼廠參加文藝活動時學到本領,他和幾位工友組織了一個小樂隊,整日奔波於婚喪嫁娶,店鋪開業之類的營生中,勉強維持生活。
小菊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她投入了到了一個製造、販賣假藥的「成功者」懷抱。用陳桂林的話說,「小菊終於過上了夢想中的不勞而獲的好日子」。
但,這還不是最過分的。
最過分的是:小菊挾「有錢」的優勢,回來爭奪的女兒小元(劉星禹 飾)的撫養權,理由是可以讓熱愛鋼琴的女兒獲得更好的教育。
小元則表現出了與年齡不相稱的淡定與冷靜。她宣布:誰能給她一架鋼琴,她就跟誰走。
對陳桂林來說,買一架鋼琴是不可想像,偷一架鋼琴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是憑藉過硬的技術以及工友們的協助,重返車間,為女兒造一架鋼琴。
《鋼的琴》的可貴之處,在於直面了九十年代的歷史變遷所導致的深深的、血淋淋的傷口。
——賣假藥的,取代了產業工人,佔據了歷史舞台的中心,但仍不滿足,還要僭居丈夫和父親的位置;
——下崗工人不僅失去工作與尊嚴,同時還被剝奪了做丈夫、做父親的資格。
這是因為他們無能嗎?
當然不是。
他們是世界上最優秀、最有想像力、最富創造性的工人。
為了留住女兒,更為了捍衛作為父親的尊嚴,陳桂林和工友彷彿忽然回到了「咱們工人有力量」的年代,在破敗的車間里,開動廢棄的機床,大家熱火朝天地幹起來,焊花四濺,各顯神通,用從廢料堆撿來的邊角料,竟真的打造出了一架鋼筋鐵骨的「鋼的琴」。
儘管這架「鋼的琴」,看上去沉重、冰冷、寒傖,與哪些華貴的名牌鋼琴相比,宛如滿身灰塵與油污的女工與珠光寶氣的貴婦,並且最終未能挽回妻女「出走的決心」,但其存在本身,即是一種無聲的證明——那些關於他們是「懶漢」「低效」的說法,全是謊言。
02
《出走的決心》,事實上也觸及到了下崗的話題,然而編導似乎很害怕直面這段歷史,採取躲躲閃閃的方式,輕輕滑過了。
編導尹麗川極力想讓觀眾相信,「男權」才是萬惡之源,才是摧毀李紅和孫大勇通過自由戀愛建立的,一開始看上去相當和美的家庭的元兇。
可無論編導如何遮掩,細心的觀眾都不難發現「下崗」在這個家庭的裂變過程中基礎性作用。
打一個比方:如果李紅和孫大勇的家是一座小屋的話,那麼,下崗則是一場地震,雖然尚未導致小屋的倒塌,但摧毀了地基,也使小屋發生了傾斜,從此不再能經得起任何風雨。
李紅是八十年代初期,在父親的安排下,放棄高考,直接參加工作的。
今天看來,這樣的選擇很不合理,當年也很少有家庭會這樣做。
不過,李紅父親的考慮也很現實:一家五口人,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拿工資。如果作為長女的李紅能夠就業,家庭的經濟壓力立刻就可以減輕不少。
這裡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背景:計劃經濟年代,國營工廠的工人,由於穩定的收入和健全的社會保障,事實上享有類似今天「中產階級」的地位。《鋼的琴》中的陳桂林,可以邊工作,邊發展自己的文藝天賦,彈得一手好手風琴,以至於下崗後可以以此謀生,就證明了這一點。
今天的大學生,可以確保自己畢業後躋身中產階級嗎?
正是在同為國營工廠工人的基礎上,李紅和孫大勇相愛、結婚了。
在九十年代的改制潮中,李紅下崗了,而孫大勇作為水利局職工,由於種種機緣巧合,倖免下崗。
他們原本平衡的家庭,從此失衡。
劉歡有一首名曲《從頭再來》,是專門為李紅這樣的人唱的,「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說說容易,做起來並不容易。
李紅有一次對父親爆發,「都怪你不讓我考大學,害得我半輩子打零工!」
「半輩子打零工」是因為沒有上大學嗎?可以說也是也不是,更關鍵的因素還是國企改制,這是導演不願意麵對,也不敢面對的。
下崗之後,李紅就從國企工人,變成「打零工者」了——為弟弟打零工,到超市打零工,還經常拿不到工資。
一個基本的規律是:無論男女,在社會上沒有地位,在家裡就沒有地位。孫大勇漸漸強勢,李紅漸漸弱勢,並陷入某種「受迫害」妄想中,甚至得了抑鬱症,概源於此。
在影片中,李紅和孫大勇的爭執,包括給孩子用尿不濕還是尿布,釣來的魚是紅燒還是清燉,以及要不要參加同學聚會等,都是極瑣屑的小事,在一個「平衡」的家庭中,通常不會引發破壞性後果,但他們的家庭是「失衡」的,哪怕些微的震動也無法承受,所以最終以解體告終。
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出走的決心》的編導用一個第二性的因素(「男權」),取代第一性的因素(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的改變),來解釋人及家庭命運的變遷,這必然導致對歷史理解的膚淺化,甚至錯誤解讀。
耐人尋味的是,許多導演對另一個歷史階段的「傷痕」總是念念不忘,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甚至要將其「原罪化」——比如前兩篇評論中提到的電影《美麗上海》《媽媽》,張藝謀導演近年的《歸來》《一秒鐘》,乃至《三體》,等等,但對《鋼的琴》中所呈現的歷史傷口,則諱莫如深,以至於《鋼的琴》幾成絕響。
但是,歷史能夠由於被蓄意改寫、遮蔽就會被遺忘嗎?
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