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說司馬懿取代曹魏是因為壽命長,其實司馬懿能成就功名大業,家族後代能一統三國建立晉朝,是數代人不斷努力的結果。
司馬懿,只不過是司馬氏的代表罷了。
早在東漢安帝年間,河內司馬氏的司馬鈞便做到征西將軍,是東漢兩千石的高官。司馬鈞之子司馬量做到豫章太守,司馬量之子司馬雋做到潁川太守,司馬雋之子司馬防做到京兆尹,司馬懿就是司馬防之子。
除了不如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和弘農楊氏以外,四世兩千石的河內司馬氏,絕對是東漢末年的頂級世族之一,比曹操這種「贅閹遺丑」的底蘊深厚太多了。
這就是司馬懿崛起的根基,也是潁川世族提拔並支持司馬懿的歷史淵源。
畢竟河內司馬氏出過潁川太守,和潁川荀氏、潁川陳氏有深厚的交情,到了司馬懿、荀彧、陳群這一代,更要結成利益同盟,共同扶持進步嘛。
在這個人脈圈子的支持下,司馬懿進步非常快,並憑藉自己的能力東征西討,直至成為曹魏的輔政大臣。
而此時在曹魏任職的,還有中護軍司馬師、散騎常侍司馬昭、尚書令司馬孚、平陽太守司馬望等等一大批司馬氏成員。
如果說司馬懿的功業名望,是他發動高平陵政變的底氣,那麼眾多精明強幹且執掌軍政大權的司馬氏成員,就是儒家經學世族們擁護司馬懿篡位的重要保證。
因為司馬氏後續有人,不用擔心沒有主心骨,跟著司馬懿幹完這一票大的,以後就不用再擔心改朝換代了,可以安心享受勝利果實。
一鎚子買賣,很多人都覺得值。
高平陵政變成功後,司馬氏又經歷了數次血腥屠戮,連續三代人接力,才真正奪取曹魏的江山。
一次是司馬懿清理曹爽、何晏等改革派,平定「淮南一叛。」
原本何晏準備投靠司馬懿,替他處理曹爽等改革派成員,保住一條性命,結果人都抓起來以後,司馬懿說「凡有八族」,何晏數來數去都湊不夠,便對司馬懿說「豈謂晏乎」,難道我也在裡面?
司馬懿微微點頭:「是也」,統統夷三族。
可見在清洗政敵方面,司馬懿是絲毫不準備妥協的。
而聽聞司馬懿取得朝廷的軍政大權,執掌淮南兵馬的太尉王凌不服氣,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曹魏重臣,憑什麼現在司馬懿能挾天子以令諸侯,我們就得跪下磕頭,將來還要給司馬懿的子孫磕頭?
於是王凌決定起兵討伐司馬懿,擁立楚王曹彪做皇帝。
為了複製司馬懿的成功經驗,王凌還派將軍楊弘去聯絡兗州刺史黃華,結果楊弘和黃華都沒搭理王凌,直接跑去向司馬懿告密。
司馬懿親自率領大軍征討淮南,生擒王凌,凡涉及到此事的都夷三族,並賜死楚王曹彪,設置機構嚴格監管曹魏宗室,避免以後再出現類似的事情。
另一次是司馬師處理改革派餘黨,平定「淮南二叛。」
公元251年,司馬懿去世,長子司馬師繼任撫軍大將軍、錄尚書事,司馬孚進位太尉,叔侄兩人共同執掌曹魏政權。
司馬師沒有威震天下的功業名望,繼承司馬懿的地位,其實是不能服眾的,所以司馬師表現的非常開明,功勞都讓給部屬,過錯都收歸自己,真正做到了「延攬英雄務悅民心。」
例如征討吳國失敗,朝廷大臣都勸司馬師懲處軍隊將領,但司馬師說:「我不聽諸葛誕的正確建議,才導致前線失敗,和諸將無關」,除了削除監軍司馬昭的爵位以外,誰都沒有受到指責。
司馬師這麼做,歸根到底是要減少殺戮,團結可以團結的力量。
但司馬師要做的是改朝換代,必然會有大量的反對力量。
中書令李豐之子李韜娶了曹魏的公主,因為這層關係,李豐就不願意和司馬師親近,還準備和夏侯玄起兵推翻司馬師,然後擁立夏侯玄為大將軍,恢復曹魏江山。
司馬師整整籠絡了兩年,李豐都沒能改變心意。
司馬師沒辦法,便親手砍死李豐,李韜、夏侯玄等人都夷三族,隨後廢魏帝曹芳,立高貴鄉公曹髦為帝。
而揚州刺史文欽、鎮東將軍毋丘儉和曹爽、夏侯玄等改革派的關係很好,聽說他們都被夷三族,感覺這場大案遲早得牽扯到自己頭上,於是在壽春起兵討伐司馬師。
面對生死存亡的大事,司馬師留下司馬昭鎮守洛陽,親自統帥大軍奔赴淮南,經過兩個月的大戰,司馬師才平定文欽和毋丘儉的叛亂。
那時司馬師剛做完眼部手術,還沒有完全恢復,在淮南戰場受到驚嚇後,一隻眼珠直接崩出來了,導致司馬師獲勝回師以後就去世,司馬昭繼任大將軍、錄尚書事的職務。
從此時起,司馬昭站在河內司馬氏六代人的肩膀上,接過奪取政權的最後一棒。
公元257年,司馬昭命賈充慰問四征將軍,到淮南的時候,賈充趁機問征東大將軍諸葛誕關於改朝換代的看法。
諸葛誕和曹爽、夏侯玄等人的關係不錯,政治立場上自然不認可司馬氏,而夏侯玄、王凌、毋丘儉相繼死去,也讓諸葛誕憂心忡忡。
於是諸葛誕對賈充說:「世受魏恩,豈可欲以社稷輸人乎?」
賈充回洛陽之後,向司馬昭彙報了工作情況,司馬昭意識到諸葛誕靠不住,便任命諸葛誕為司空,間接奪取他的兵權。
諸葛誕害怕到洛陽以後,被司馬昭處死,決定效仿王凌、毋丘儉起兵造反,討伐司馬昭。司馬昭親自統兵二十六萬,整整打了半年,才平定諸葛誕的「淮南三叛。」
可以說,淮南三叛是高平陵政變的延續,司馬氏清除異己,是清除曹爽等改革派的後續工作,並不是沒頭沒腦的亂殺一通。
公元258年,司馬昭以平定淮南的功勞,被魏帝曹髦封為相國、晉公、加九錫、食邑八郡。
公元260年,魏帝曹髦不甘心失去政權,親自帶領宿衛部隊衝出宮門,要和司馬昭決一死戰,結果被中護軍賈充攔在大街上,一番交戰後,賈充鼓動太子舍人成濟,當街刺死魏帝曹髦。
公元263年,司馬昭派鄧艾、鍾會出兵攻破蜀漢,司馬昭以滅蜀漢的功勞,晉爵為晉王,食邑二十郡,得到當年曹操的地位。
從此以後,三國只剩魏、吳兩國。而吳國失去蜀漢的支援,人口和經濟根本不能和魏國相提並論,滅亡只是時間問題。
而這一點,吳國人張悌都看出來了:
「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為之謀主而救其疾苦,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憂,曹髦之死四方不動,任賢使能,各盡其心,其本根固矣,奸計立矣。」
至此,經過七代人的努力,司馬氏得江山,再無任何懸念。
二、
既然江山是司馬氏一代又一代接力得到的,整個過程中司馬氏成員都出了大力氣,那麼新朝建立以後,自然要論功行賞。
而且司馬氏能得到曹魏的江山,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曹魏把宗室都監管起來,導致宗室諸王沒有軍政大權,更沒有直屬兵力,不能有力的拱衛曹魏江山,當朝堂出現權臣的時候,只能做待宰的豬羊。
針對曹魏滅亡的教訓,司馬氏建立新朝以後也要大封宗室,拱衛司馬氏來之不易的江山。
在這樣的背景下,司馬氏分封宗室的力度可謂是空前絕後。
公元265年8月,晉王司馬昭薨逝,太子司馬炎繼任晉王、相國,同年12月,魏帝曹奐禪位於司馬炎,晉朝正式建立。
剛登上皇帝寶座,司馬炎便追封司馬懿為宣皇帝、司馬師為景皇帝、司馬昭為文皇帝,並封叔祖輩的司馬孚為安平王,叔父輩的司馬乾為平原王、司馬亮為扶風王、司馬伷為東莞王、司馬駿為汝陰王、司馬彤為梁王、司馬倫為琅玡王,封弟弟司馬攸為齊王、司馬鑒為樂安王、司馬機為燕王,封堂兄司馬望為義陽王......
這一圈封下來,意味著晉朝剛開國就有了27個掌握實權的王。
根據晉朝的分封制度,司馬氏諸王以郡為國——
戶口兩萬以上的是大國,可以設置上中下三軍,兵力五千人。戶口一萬的是次國,可以設置上下兩軍,兵力三千人。戶口五千的是小國,設置一軍,兵力五百人。
僅看這些條款,是不是覺得也沒什麼?朱元璋分封子弟也是這麼做的,明朝不也沒出大事么?
但問題是,晉朝分封諸王之後,還有一條特別條款——「王不之國,官於京師,皆得自選國中長史。」
如果司馬氏諸王都到封國去,確實可以糾正曹魏不封宗室的問題,但缺點是諸王封國離洛陽太遠,一旦洛陽發生政變,宗室諸王來不及營救。
如果司馬氏諸王沒有封國,只做朝廷的官,那麼又會重蹈曹爽的覆轍,一旦政治鬥爭失敗,就會被政敵一杆子擼到底。
司馬炎做了一個折中的選擇,就成了現在的樣子,司馬氏諸王設立封國,本人留在洛陽做官,並從封國選擇長史等屬官。
從上帝視角來看,司馬炎的折中方案,才是日後爆發「八王之亂」的罪魁禍首。
因為司馬氏諸王有了封國和兵力,就和儒家經學世族一樣,成為晉朝根深蒂固的地方勢力。而從封國選擇長史的權力,就讓留在洛陽做官的司馬氏諸王,和封國緊密聯繫在一起。
這樣一來,位高權重又有地方勢力支持的司馬氏諸王,本質上是在朝廷內部另立山頭。
公元277年,司馬炎為了拱衛晉朝江山,決定再給諸王賦權——「諸王為都督者,各徙其國使相近」,改封諸王的封國,讓諸王的封國和領兵鎮守的地方合二為一。
於是,司馬亮改封為汝南王、都督豫州諸軍事,司馬倫改封趙王、鎮守鄴城,司馬輔改封太原王、監并州諸軍事,司馬伷改封琅玡王、鎮守徐州,司馬駿改封扶風王、鎮守關中......
當司馬氏諸王有了節制地方兵馬的大權,又能從封國選拔人才,便擁有了和漢初諸侯王一樣巨大的權力。
但他們畢竟是朝廷的官,沒有漢初諸侯王的名分,那麼在大一統國家已經深入人心的時候,司馬氏諸王能實現利益最大化的唯一途徑就是——
殺進洛陽,奪取朝廷最高權力,進而黃袍加身。
這是晉朝最大的隱患,同樣也是司馬氏得天下的代價。
而司馬氏得天下的另一個代價是,依靠儒家經學世族和功臣的支持改朝換代,那麼必然要對儒家經學世族和功臣過分容忍。
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是賈充。
賈充是曹魏重臣賈逵的長子,曾追隨司馬師平定文欽和毋丘儉的叛亂,司馬師病重後,立即趕回北方,留下賈充做監軍。司馬昭繼位後,賈充又做了司馬昭的心腹,到淮南刺探出諸葛誕的不臣之心。
可見,賈充是受到司馬師和司馬昭絕對信任的。
公元260年魏帝曹髦出宮討伐司馬昭的時候,司馬伷其實遇到曹髦了,他不敢抵抗,轉身直接就跑。但賈充沒跑,反而冒天下之大不韙和曹髦作戰,並和成濟說:「司馬公畜養汝等,正為今日。今日之事,無所問也。」
這句話是對成濟說的,其實也是對自己說的。
成濟刺死曹髦之後,尚書左僕射陳泰要求斬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說:「卿更思其次」,你再想個辦法,賈充不能殺。
最後成濟被夷族,算是給了天下一個交代。
這件事成為賈充一輩子都洗不清的政治污點。
公元272年,賈充和河南尹庾純發生口角,賈充說庾純不回家供養父母是不孝,結果庾純直接發出靈魂拷問:「高貴鄉公何在?」曹髦在什麼地方,你敢說出來嗎?
賈充羞愧難當。
公元280年,晉朝平定吳國,賈充問孫皓:「聽說你在南方鑿人耳目、剝人麵皮,到底是為什麼?」孫皓的回答也很直接:「人臣有弒其君及姦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同樣是說賈充殺曹髦的事。
賈充再次沉默不語。
這兩件事,說明賈充的名聲已經徹底臭了,換做其他王朝早就趕回老家去了,但在晉朝,賈充不僅活的很滋潤,還被封為魯郡公。
原因很簡單,和其他王朝相比,晉朝的鐵杆忠臣實在不多,儒家經學世族這種騎牆派又太多,司馬氏誰都不能得罪,更不可能用嚴刑峻法來約束他們。
於是賈充這種人富貴滿堂,石崇和王愷瘋狂炫富,司隸校尉李熹彈劾尚書山濤、中山王司馬睦等人侵佔官田,司馬炎只是口頭教育一番就完事了。
整個晉朝出現一股寬容放縱的風氣,絲毫不像是剛開國的樣子。
以上這兩個司馬氏得天下的代價,意味著晉朝的歷史包袱太沉重,有著與生俱來的痼疾。
三、
晉朝與生俱來的痼疾,決定了晉朝不能大刀闊斧的改革弊政,需要的也不是雄才大略的皇帝,而是面面俱到卻無所作為的裱糊匠。
從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到司馬炎,本質上都是漢末亂世的裱糊匠。
尤其是晉武帝司馬炎,真正的裱糊大師。
有次司馬炎問司隸校尉劉毅:「朕能和漢朝哪個皇帝相提並論?」劉毅說:「和桓靈二帝差不多吧。但桓靈二帝賣官的錢起碼都進了國庫,您賣官的錢都進了私人腰包,這麼看,您還不如桓靈二帝呢。」
諸葛亮說過,漢朝滅亡是桓靈二帝造成的,可見在那個年代,把帝王比作「桓靈」是罵人的,就差直接說是亡國之君了。
但司馬炎絲毫不在意:「桓靈之世不聞此言,今朕有直臣,固為勝之」,漢朝桓靈年間可沒有人敢這麼說,現在你能直接說出來,可見晉朝是勝過漢朝的,我也是超過桓靈二帝的。
可以說司馬炎有人君的度量,也可以說晉朝有言論自由,但司馬炎的話,其實就是和稀泥,把劉毅的勸諫給糊弄過去了。
關於國防安全,侍御史郭欽提出過建議:
「西北諸郡皆為戎居,內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狄廷矣。」
郭欽的意思是,山西和陝西境內都是胡人,現在雖然服從晉朝,但以後很可能起兵造反,到時候晉朝的半壁江山就沒了,洛陽也暴露在胡人的兵鋒之下。
所以郭欽建議:「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內郡雜胡於邊地」,趁現在謀臣猛將還在,晉朝尚且兵強馬壯,趕緊把胡人都遷徙回塞外故鄉,別在山西和陝西晃悠了。
司馬炎的反應是——「帝不聽。」
做為晉朝的皇帝,司馬炎不可能不清楚邊境的情況,而且他策划了平吳的戰爭,肯定明白邊境盤踞的胡人意味著什麼,但他就是不願意付出實際行動,解決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
為什麼?
遷徙胡人要耗費大量的錢糧物資,但晉朝在冊戶口只有2459840戶,人口不過千萬,每年上交的農業稅非常有限,朝廷的日常運作就很勉強了,用來遷徙胡人根本不夠。
如果武力驅逐的話,就必定會出現軍功卓著的大將,到了那個時候,他會不會揮兵洛陽,效仿司馬懿奪取晉朝的政權?
正因為這樣的考慮,司馬炎便做出了不聞不問的決定,裱糊盛世的局面。
在選官用人方面,侍御史劉毅也提出意見:
「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勢,公無考校之責,私無告訐之忌,臣竊為聖朝恥之......愚臣以為宜罷中正,除九品,棄魏氏之敝法,更立一代之美製。」
劉毅建議司馬炎,廢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九品中正制。
同時,汝南王司馬亮和司空衛瓘也提出類似的建議,重新制定選官用人的制度,最大範圍的吸納人才進入朝廷。
但九品中正制是儒家經學世族保障利益的工具,廢除九品中正制,就是和所有儒家經學世族為敵,這個道理司馬炎很清楚。
所以聽到劉毅、司馬亮、衛瓘的建議,司馬炎「雖善其言而終不能改也」,他根本不可能放棄晉朝的基本盤,更改立國的合法性。
甚至連給皇太子司馬衷選太子妃,他也在做裱糊匠。
原本司馬炎選定的太子妃是衛瓘之女,但賈充也想讓女兒做太子妃,於是賈充的妻子郭槐便和楊皇后串通起來,向司馬炎推薦賈充之女賈南風。
楊皇后的目的是聯合賈充,鞏固兒子司馬衷的太子地位,賈充的目的是聯姻皇室,鞏固賈家的榮華富貴,所以兩人一拍即合。
兩家女子的優劣,司馬炎很清楚:「衛氏種賢而多子、美而長白,賈氏種妬而少子、丑而短黑」,衛瓘之女更符合司馬炎的審美,他更傾向衛瓘之女做太子妃。
然而,衛瓘雖然能力超群品行高潔,但在朝堂的政治勢力不如賈充,和司馬氏的捆綁程度也不如賈充,於是在楊皇后和賈充黨羽的不斷勸說下,司馬炎做了妥協,冊封十五歲的賈南風為司馬衷的太子妃。
實事求是的說,司馬炎不是雄才大略的皇帝,也沒能改革晉朝的弊政,但在晉朝的歷史條件下,司馬炎是最合適的皇帝。
因為司馬炎是高明的裱糊匠,晉朝需要的就是裱糊匠。
四、
其實以司馬炎的精明,他應該很清楚,智商堪憂的太子司馬衷,不能承擔晉朝裱糊匠的重任,所以司馬炎很多次想要廢太子。
但是猶豫幾次,司馬炎還是放棄了廢太子的想法。
除了不想因為廢太子引起朝堂政治鬥爭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司馬炎發現太子司馬衷之子司馬遹非常聰慧,有晉宣帝司馬懿之風。
早在司馬遹五歲時,洛陽宮裡起火,司馬炎登上門樓觀看火勢,旁邊的司馬遹說:「幕夜倉猝,宜備非常,不可令照見人主」,天太黑了,警備肯定不周密,您趕緊下來吧,別被人給暗算了。
從此以後,司馬炎便對司馬遹非常欣賞,準備讓智商堪憂的司馬衷做個過渡人物,晉朝裱糊匠的重任,將來留給皇孫司馬遹。
司馬炎的憧憬很美好,但他沒有想到的一點是,晉朝有根深蒂固的結構性矛盾,時刻需要一個裱糊匠來協調各方勢力,一旦出現空窗期,各方勢力必定跳出來爭權奪利。
所以最終接替司馬炎做晉朝裱糊匠的,不是皇孫司馬遹,而是賈南風。
公元290年,晉武帝司馬炎駕崩。
原本司馬炎準備用汝南王司馬亮、侍中和車騎將軍楊駿一起輔政,但由於司馬炎病重,楊駿利用職務之便草擬了詔書,任命自己為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事、侍中、錄尚書事,然後拿給司馬炎看。
司馬炎草草看了一眼,覺得身後事難以扭轉,隨即駕崩了。
這個時候,楊駿成為執掌晉朝軍政大權的人,和女兒楊太后一起,暫時替代司馬炎做了裱糊匠。
剛把司馬炎安葬到峻陽陵,楊駿便下令:
「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預喪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關內侯」,這是給晉朝各級官員加官進爵,希望他們能明白,跟著楊駿走有肉吃。
但問題是,裱糊匠的任務是維持各方勢力的平衡,不作為不折騰,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
楊駿的做法,意味著陞官或者降爵,可以不憑功勞業績,完全由楊駿一言而決,這就徹底打破了各方勢力的平衡。
既沒有開創之功,又沒有滅國之威,你楊駿憑什麼?
司馬氏的晉朝,儒家經學世族的晉朝,容不下楊駿這麼狂妄的人。
於是,晉陞為皇后的賈南風抓住機會,聯絡殿中中郎孟觀、李肇、黃門董猛、都督荊州諸軍事的楚王司馬瑋,於公元291年3月發動政變,一夜之間誅殺權傾天下的楊駿,並把楊駿及其兄弟楊珧、楊濟、散騎常侍楊邈、中書令蔣俊等人夷三族。
巧合的是,楊駿的府邸,正是曹魏大將軍曹爽的老宅,真是同一座房子同一種命運。
政變成功後,賈南風以皇帝司馬衷的名義,頒布了一系列任命——
任命汝南王司馬亮為太宰、秦王司馬柬為大將軍、東平王司馬楙為撫軍大將軍、楚王司馬瑋為衛將軍、下邳王司馬晃為尚書令、東安王司馬繇為尚書左僕射。
任命屬於賈氏外戚的車騎司馬賈模(族兄)、右衛將軍郭彰(老舅)、賈謐(外甥)共同參與軍政事務。
任命太保衛瓘和汝南王司馬亮共錄尚書事,太子少傅張華為侍中、中書監,裴頠為侍中,安南將軍裴楷為侍中、中書令,和尚書右僕射王戎共同處理朝廷機要事務。
通過這一系列的任命,皇后賈南風團結了司馬氏諸王,穩定了儒家經學世族的代表,安排了親信外戚,真正實現了宗室、外戚、朝臣的大團結。
這才是一個優秀裱糊匠的政治素質。
穩定大局以後,賈南風密令楚王司馬瑋殺汝南王司馬亮、太保衛瓘,隨即說楚王司馬瑋是沒有詔命擅自行動,以「專殺之罪」的名義處死司馬瑋。
自此以後,晉朝的政令完全出自皇后賈南風,賈南風也成為司馬炎的真正繼承人,晉朝真正的裱糊匠。
史書上對賈南風這個人沒有一句好話,評價賈南風執政時期的晉朝,卻用了一句「雖闇主在上而朝野安靜」。
寫史書的人,反對的其實是女性執政的賈南風,但承認賈南風治國理政的業績。
五、
賈南風在晉朝的地位,類似於呂后在漢朝的地位,她們都是性格剛強的女性,都在勉力維持王朝的江山。
但賈南風和呂后有個很大的不同,賈南風接手了司馬炎的江山,而呂后接手了劉邦的江山。
劉邦留下的江山,雖然遍地都是同姓諸侯王,但那些同姓諸侯王和長安朝廷沒有直接聯繫。雖然選官用人制度不完善,但有人事權和財政權的諸侯國,完全可以消化國內的精英人才。
雖然長安朝廷的功臣們勢大力強,但他們追隨劉邦親手創建了漢朝,合法性和忠誠度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呂后接手劉邦留下的江山以後,可以把鬥爭控制在最小範圍內,哪怕廢立皇帝毒殺諸侯王都沒事,直到等來代王劉恆。
而司馬炎留下的晉朝,卻是這樣子的——
司馬氏諸王有封國、有鎮守地方的軍權、有位高權重的朝廷官職,幾乎是獨立的政治單元,隨時可以在首都洛陽和皇權抗衡。
儒家經學世族是靠站隊成為開國功臣的,對晉朝的認同感極低,對司馬氏的忠心基本停留在口頭。
沒有改革九品中正制,那麼晉朝的寒門精英就沒有政治出路,熱烈盼望天下大亂重新洗牌。
胡人已經在邊境盤踞了一百多年,他們對晉朝的花花世界垂涎欲滴,也希望晉朝衰落下去,趁機入主中原。
而且司馬炎平定吳國之後,便裁撤州郡兵馬,大郡保留百人的武裝,小郡只有五十人,導致地方州郡的武裝力量約等於零。
以上這些線索匯總到一起,只能出現一個結果,那就是一旦時機成熟,司馬氏諸王便要起兵到洛陽爭權,而沒有出路的寒門精英必定推波助瀾,追隨司馬氏諸王尋找混亂中的階梯。
面對混亂,地方州郡根本沒有反制措施,儒家經學世族也沒有反抗的力量。
等司馬氏諸王的兵力消耗殆盡時,晉朝便再無可戰之兵,那就是邊境胡人飲馬黃河的絕佳時機,寒門精英改投到胡人麾下謀求出路。
所以賈南風沒能等到合格的繼承人,甚至沒能保住司馬炎留下的江山。
公元299年,太子司馬遹流露出不滿賈氏的態度,為了賈氏族人的榮華富貴和生命安全,賈南風攛掇司馬衷廢太子,隨即派人用藥杵殺死司馬遹。
太子司馬遹之死,成為點燃晉朝火藥桶的星星之火。
公元300年,趙王司馬倫以「匡扶社稷、為天下除害」的名義起兵,攻入皇宮誅殺賈南風和賈謐、董猛等親信,把張華等朝臣夷三族,並自封為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相國、侍中,「一依宣、文輔魏故事」,一年後登基稱帝。
晉朝的最後一層遮羞布被趙王司馬倫扯下,八王之亂的大幕自此拉開,五胡亂華的慘劇即將上演。
歷史的經驗證明,當歷史的進程走到那一步的時候,再高明的裱糊匠,也糊不住走風漏雨的破窗。
賈南風死了,晉朝事實上就亡了。
此後三百年的亂世,本質上是晉朝故事的重演。
例如南北朝的宗王出鎮制度是效仿司馬氏諸王鎮守四方,大將謀權篡位是司馬倫起兵的翻版,種族仇殺和諸王爭權,和八王之亂、五胡亂華一樣,背後隱藏著寒門精英的野心。
所有的矛盾都付諸於刀鋒,所有的野心都化為戰爭,所有的弊政都指向殺戮。
混亂、殺戮、戰爭、瘟疫、流民......這就是此後三百年的主題。
而經過三百年的亂世,中國大地上的各方勢力形成新的動態平衡,胡人、漢人、世族、庶民也凝聚出新的共識。
在這樣的基礎上,胡漢融合、世庶合流的隋唐帝國如日方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