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曉波 來源：吳曉波頻道
上周，何伯權來杭州看我，見面的第一句話是：「這是最近兩年里，我第一次坐飛機。」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他有一大半的時間在國外。自從退出樂百氏之後，他成了一名低調的投資人，投過的創業公司有諾亞財富、愛康國賓、久久丫等等，近幾年最出名的項目是網紅茶飲品牌「喜茶」。
從去年開始，他就再沒有出過國，主要往返於香港和中山小欖鎮。他因此有過五次隔離經驗，最短五天，最長一次有二十一天。
今年以來，我見過的企業家，無論相熟的或不相熟的，絕大多數愁容滿面。這次見到老何，他的神色居然還不錯，我開玩笑地問他：「你是撿到了什麼好項目嗎？」
吳曉波與何伯權
他真的給我講了一個項目，特別地令我意外和感慨，今天寫個專欄說一說。
在今年，何伯權真的做了一個項目，不過不是為了自己賺錢，而是為了他的家鄉小欖鎮，項目的名稱是——《中山市小欖鎮經濟發展戰略》。
何伯權是土生土長的小欖人，年輕的時候當過國營商店的櫃檯售貨員，因為表現積極，還當過一陣子的鎮團委書記。1989年，28歲的何伯權下海經商，創辦樂百氏飲料公司。現在的90後們可能對樂百氏已經無感，不過在二十多年前，樂百氏與娃哈哈是中國飲料行業的雙雄，品牌知名度無人不曉。
小欖地處珠江三角洲的中南部，在1990年代，因樂百氏、華帝和欖菊等創業品牌的風生水起，出現了何伯權、黃文枝、許景新等「黃金一代」。在最輝煌的2007年，小欖曾雄踞全國百強鎮的第七位，是珠三角上睥睨四方的「工業強鎮」。
小欖鎮
然而，在最近的十多年裡，小欖鎮卻成了一名「落伍者」。
早在2012年，《南方日報》就刊出過《小欖競爭力下滑憂從何來》的分析報道，直指小欖鎮的優勢產業青黃不接：「轉型升級的陣痛愈發強烈，但其突圍騰飛的道路卻不清晰。曾經的全國工業名鎮，如今將何去何從？」
這一頹勢，一直沒能得到扭轉。在2021年的中國百強鎮最新榜單上，小欖下滑到第二十位。在廣東省的強鎮序列中，也由當年的前四強，掉出了前十的名單。
除了產業層面的乏力之外，更令人擔憂的則是執政團隊的頻繁更迭，有人算了一下，在過去的十年里，小欖鎮的黨政主官居然走馬燈般地換了六茬，最短的不到一年，最長的未滿兩載。這一狀況直接造成頂層設計的不可能。
「小欖從『中國的小欖』，變成『廣東的小欖』，繼而是『中山的小欖』，再不振奮，就可能只是『小欖的小欖』了。」這是小欖人何伯權最為痛切的感受。
小欖的困境出在政商兩個層面。
張五常教授曾把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歸結為「地方政府公司主義」的勝利。在他看來，四十餘年間，一個區域經濟能否振興，是民營企業家與地方執政團隊共同努力的結果。小欖的困境正是，一方面，何伯權等「黃金一代」落幕，新的產業動能和創業者梯隊沒有形成；另一方面，執政主官頻繁更迭，區域產業的中長期規劃陷入空心和無序化。
因疫情被困在小欖的何伯權，突發奇想，覺得可以干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今年過了春節，他拜訪了十多位小欖鎮上的企業家，很多是與他當年一起衝殺的老友，提出大家集資500萬元，為家鄉小欖鎮做一個戰略規劃。
這個提議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十五位小欖企業家志願出資，500萬元很快集齊。何伯權找到他的老朋友、也許是國內最好的區域戰略規劃專家王志綱，由智綱智庫來執行這個項目。
王志綱老師在小欖項目溝通會上
王志綱也是我的老師友，當年以《風帆起珠江》等雄文，為珠三角經濟的崛起大聲鼓呼。在接下何伯權的項目後，他親自帶著一隊精兵強將聚集小欖，展開調研。
這個戰略策劃於今年的4月24日正式啟動，在半年多的時間裡，調研人員密集訪談了小欖各界的235人，其中包括企業代表、行業專家、文化名人及政府相關職能部門，王志綱要求，每次訪談不得少於兩小時，務求客觀詳實。
小欖鎮發展戰略項目啟動儀式現場
到上周，我與何伯權見面的時候，這份《小欖鎮經濟發展戰略》的初稿已經完成，我有幸先睹為快。
因為委託了優秀負責的專業機構，並保持了獨立立場，使得這份戰略文本與一般意義上的報告或規劃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是策劃初稿的全局觀。王志綱團隊把小欖的未來放置於珠三角一體化和產業智能升級的兩大背景下，針對「存量未突破，增量未培育，城鎮無法賦能」的現狀，提出打造「大灣區先進位造業融合創新區」的戰略思路，實施「精造小欖」產業振興計劃和「雅緻菊城」城市突破計劃。
圖源：《小欖鎮經濟發展戰略》初稿
小欖鎮的五金產業在珠三角很出名，佔到全鎮工業產值的四分之一。但是，小欖五金的產業層級很傳統，主要是鎖具、鉸鏈、燃氣閥等等，附加值偏低。特別是在最近幾年房地產低迷的大環境下，更是遭遇滅頂性打擊，整個產業信心低迷，苟延殘喘。
調研組通過實地訪談，提出了「通過產業平移方式，實現傳統五金向智能五金升級」的思路，把智能鎖、智慧物流五金、智能家居五金、服務機器人五金、新能源光伏支架五金等列為產業升級的突破點。
其次是策劃初稿所展現出的全球觀。在經歷了四十多年的發展，小欖鎮的工商業格局已經頗為完備，其9萬家市場主體中，99%為中小企業，也是當今中國城鎮的普遍面貌。
智綱智庫團隊在戰略策劃中，引入了大量國際和國內的先進案例，比如日本金澤市和德國巴登符騰堡州的隱形冠軍模式、美國加州的精準孵化模式，以及浙江寧波的甬商發展基金、上海虹橋的TOD開發模式等等，為小欖的戰略構想提供了多維度的廣闊視野。
第三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是，報告人站在政府施政的角度，進行了從產業、教育、交通到土地儲備出讓等全方位的規劃，提出政府需發揮主動性，打造金融、資源、產業、人才和智庫等五個平台，使得鎮內的中小企業不再是冒著大風險的「單打獨鬥」，而是「有平台可依」「有藍圖可據」。
圖源：《小欖鎮經濟發展戰略》初稿
從調研到規劃，從藍圖到步驟，從實施到堅持，何伯權和王志綱們的努力，是一項戰略願景的起步，它能走多遠，能否真正對小欖的復興起到決定性作用，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不過，在晦明不定的2022年，他們的確幹了一件漂亮的事情。
沒有企業家盼著國家亂，沒有一個人不企望經濟好。但是，各種經濟及非經濟因素的不確定性疊加，正在造成整個階層的焦慮和迷茫。
本月的30日，我將如期進行我的年終秀，今年的主題確定為「發光吧，勇敢者」。我希望在一個充斥著無力感的年份，去找到那些正在努力自救和他救的人們，從他們的故事和案例中，發掘面向未來的勇氣。
何伯權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另類勇敢者」。他讓我想起了百年前的狀元企業家張謇。
張謇處在一個更為動蕩的朝代更迭時期，他很早就認識到「中國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紳」。在甲午戰爭後，他以狀元之身毅然投身商業，在紡織領域成就一番事業。在二十多年的商海沉浮中，世局變幻令他心力交瘁，然而，張謇始終堅持「在可能範圍內，得尺得寸，儘可能的心」。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他的家鄉南通被改造成當時中國「最先進的小城市」。
張謇嘗言：「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故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
為企業者，除了辦好自己的公司，呵護好自己的員工和客戶，此外能夠做的事情其實很少。然而，在當今中國的國情之下，任何民營企業的可持續發展，其實又離不開地方政府的支持及區域經濟的中長期規劃。
何伯權和十四位小欖企業家的此次行動，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新的作為空間。它體現出一種理性、獨立的合作意願，展示了當代民營企業家們的社會性和建設性。
讓自己活下來，遺留一二有用事業，利國利民的事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2023將至，老何，我們一起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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