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土陶缸還在院角,青釉色的缸沿爬著暗褐色的斑痕,像母親手背上經年不褪的燙疤。每次掀開褪色的藍布簾,醬香便裹著陽光的味道湧出來,恍惚又看見母親在灶前翻攪豆瓣的身影,圍裙上沾著細碎的辣椒皮。
母親做豆瓣醬,從收新麥開始。清明過後,她把新磨的麵粉倒進竹匾,拌入去年留的老醬引子。竹匾擺在南牆根,用紗布罩得嚴嚴實實,每天早晚要端到檐下透氣。十幾天後,米白色的麵糰上泛起金黃的菌絲,母親才將豆瓣倒出來,用竹刀切成拇指大的方塊,在青石板上曬得通體發亮。
曬豆瓣的竹篩要架在棗樹下,母親說樹影斑駁的地方曬出的豆瓣有果香。她總在日頭最毒時蹲在篩子旁,用竹筷輕輕翻動每一塊豆瓣,讓它們均勻地接受陽光的炙烤。有次我嫌麻煩,抓起木耙子胡亂劃拉,曬得半乾的豆瓣碎成了小塊。母親少見地發了火,粗糙的手掌拍在我手背上:「豆瓣是活物,輕慢不得!」她蹲在地上,一一撿起碎豆瓣,說這些碎了的只能用來炒菜,成不了能封壇的好醬。
入伏那天最熱鬧。母親把曬好的豆瓣倒進半人高的陶缸,新摘的二荊條辣椒剁成碎末,紅亮亮的像撒了把火星子。粗鹽要按年份算——頭年的醬用七錢鹽,三年的老醬只放五錢,最後澆上煮沸放涼的井水,青瓦片蓋住缸口,棉繩在缸沿系成蝴蝶結,像是給時光打了個結。
我上初中那年,暑假幫母親翻醬缸。太陽曬得缸沿發燙,我握著長柄木勺敷衍了事,醬沫濺在胳膊上也懶得擦。母親鋤草回來,汗濕的衣領貼在背上,卻顧不上擦把臉,先湊到缸前聞了聞,臉色頓時變了:「醬沫沒翻透,底下要漚出酸味了。」她擼起袖子就往缸里探,醬湯沒過手腕,撈起沉在底的豆瓣時,胳膊上燙起好幾個紅泡。我躲在槐樹後看她忍著疼繼續翻攪,木勺觸碰缸底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
醬缸要曬夠81天,每天早晚各翻一次。母親的手在醬湯里泡得發白,卻比年輕時更靈巧,木勺在缸里划出弧線,醬沫翻湧著露出暗紅的豆瓣,像翻開層層疊疊的晚霞。等到秋風起時,豆瓣醬變得油亮濃稠,舀一勺能拉出長長的絲,醬香里裹著陽光、汗水和時光的味道。
去年秋天回老家,母親正給新曬的豆瓣醬封壇。她的背有些駝了,卻仍記得在壇口墊三層梧桐葉,說這樣能留住醬香。「你爸當年最愛用這醬拌麵條。」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灑滿陽光,「如今孫子們也愛吃,都說比買的香多了。」我接過她遞來的醬碗,紅亮的豆瓣在白瓷碗里閃著光,像她一輩子攢下的故事。
土陶缸還在老地方,醬香味漫過矮牆,飄向遠處的稻田。母親的豆瓣醬里沒有花哨的調料,只有新麥、陽光、汗水和從不馬虎的光陰。就像她常說的:「好醬要慢慢曬,好日子也要慢慢過。」那些在醬缸邊翻攪的時光,早已把勤勞和認真釀進了歲月,讓平凡的日子也能溢出醇厚的香。
文丨余娟,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