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話的愛》劇照。(資料圖)
在過去不久的清明假期,電影市場可謂黯然,總體票房3.77億元,尚不及2024年同期的一半。上線新片中,票房靠前的兩部國產電影分別是《向陽·花》和《不說話的愛》。巧合的是,這兩部現實題材的中低成本電影,都把目光投注到了社會的邊緣群體。
年輕導演沙漠的《不說話的愛》,講述了一位聾人父親與聽力正常的女兒的親情故事,因為前妻想要爭奪孩子的撫養權,主角小馬不得已開始從事犯罪行當。「老炮兒」導演馮小剛的《向陽·花》則是一部女性題材電影,主要聚焦兩位女囚出獄後艱難融入社會的際遇。
這兩年,現實題材電影總給人既蓬勃又疲乏的感受。聾啞人、重返社會的囚犯、腦癱患者……特殊人群構成了中國電影展現現實性和批判力度的一塊重要版圖,但故事走向卻常缺乏新鮮感:一個邊緣人主角,遭受盤剝、利用,影片在經過一番苦難展示後,隨即進入「××闖關記」的敘事。一個個或微小或龐大的「惡」成為通關路障,主人公渡盡種種波折,終於驅散陰雲,美好生活在望。
類似敘事之下,邊緣群體更像是攜帶著社會議題的符號。無論是聾啞人、罪犯,或是腦癱患者,他們的人生都在影片中被高度境遇化,可統一歸納到一個泛化的指稱——被遮蔽與被損害的人中去。電影中也永遠有至少一個「壞人」推動情節的進展。
《向陽·花》里,主要的壞人是一個名叫「老爹」的犯罪團伙頭子,他看重聾啞人不便說話的優勢,培養他們行竊賺錢。哪怕不幸被送進監獄,聾啞人小偷也難以牽連同夥,可謂百利無一害。《不說話的愛》中,壞人則是一家汽配公司,他們通過僱傭聾啞人肉身撞車,騙取車保,賺取修換汽車零配件的差價。
這兩部電影在展現聾啞人和女囚的具體生活細節時,都做得相對紮實。《向陽·花》里的獄中生活細節,不乏其真。《不說話的愛》則找來眾多的聾啞人蔘演,影片對聾啞人灰產的呈現,也堪稱新知。只是對觀眾而言,這種光明終會驅散邪惡的套路化敘事,難免缺乏新意。
生理性聾啞與社會性聾啞
《向陽·花》和《不說話的愛》在人物與劇情設計上,不約而同地區分了兩類聾啞類型——生理性聾啞與社會性聾啞。
《不說話的愛》是一部常規的展現聾啞人生存處境的影片。很容易能捕捉到導演試圖拉平視角,呼喚平視而非俯視聾啞群體的意圖。在很多聲畫處理上,導演都踐行平等觀念。比如,影片從聾啞人視角,將人群劃分成「聾人」和「聽人」,而非「正常」與「殘障」。生理性聾啞,讓聾人無法置身完整收發信息的環境。因此,在主角小馬諮詢律師時,律師的一些話反被消聲,觀眾彷彿被拉進水中,耳朵被混沌的聲場圍困,和小馬感同身受。
但與許多同類影片類似,《不說話的愛》也設置了一個堪稱標準的「受害者」形象。影片主角聾人小馬,幾乎喪失和現實世界斡旋、議價的權利,為了一紙有助撫養權爭奪的財產證明,他輕易成了「聽人」刀俎下的魚肉。影片幾乎剔除了小馬的人性毛刺,他善良、老實得很光滑,似乎只有這樣,觀眾對他的同情,才不會在情感上打折扣。
電影《向陽·花》則與之相反,放任主角高月香在道德與法律的灰色地帶游移。創作者似乎堅定地相信監獄之外的世界人心險惡,電影中,主角感知到的善意,幾乎都細緻交代了因果。
比如,獄中,管教警官鄧虹對女囚們關照有加,生日也選擇和囚犯度過,並藉機叮囑廚師燒一大鍋多加香油的長壽麵,給女囚們打牙祭;她擔心出獄後的高月香重返社會遇阻,貼心辦好新手機卡,並往裡面充了幾百塊錢。
救濟這些囚犯的善意,實際超出鄧虹的職業權責,使得她看起來像一個自發的道德模範。直到一次飯後閑談,她談及身世:自己原本是橋底棄嬰,一個罪犯為了救她,溺水而亡,警察父親因此將她收養。
又譬如,高月香和黑妹出獄,謀生艱難,動起心思,想到吹噓自己家裡是開廠的獄友胡萍家騙點錢。她們假扮警察上門,才發現獄友扯了謊,她的工人父親早因販毒被槍決。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個人不忍心,反而留下500元給獄友的爺奶。後來,高月香打傷了人,對方是稀有血型,若供血不及時則有死亡風險,加重後續的刑罰。隨後,一個神奇的因果閉環出現了:這種稀有血型的供體居然正是胡萍。高月香無意間施下的500元的善,最終救了她自己。
劇情邏輯上,《向陽·花》似乎有意無意強化這種因果循環論,暗含勸善諷惡的道德規訓。當高月香和黑妹出獄,遭遇種種不平之事,解困之道大多不在制度化的社會救濟力量,而要靠一個個體在過去的某刻,扇動了「善」的蝴蝶翅膀,才讓一系列在此人情鏈條上的人受益。這未免使電影的設計感有些重。
《向陽·花》里,女囚們和女獄警鄧虹之間,構成了一條緊密的情感鏈條。電影中有一個頗具轉折性的橋段:在高月香對人生感到無望,爬上高塔,流露輕生念頭時,前半段一直以聾啞人形象示人的黑妹,突然放聲大叫,「姐」。原來,為了削弱偷竊被抓後的審訊危機,「老爹」一直讓健全人黑妹打手語生活,過著社會性聾啞的人生。
其實,監獄生活何嘗不是另外一種社會性聾啞的人生。但在這種境遇之下,高月香和黑妹找到了姐妹情誼,在她們自己所構築的情感世界中,聽說的權利終於得到恢復。
《向陽·花》劇照。(資料圖)
尋求解決之道的創作者
聚焦邊緣群體的現實題材電影,主角與外部世界的壓力差,往往是影響電影現實關照深度與力度的關鍵。《不說話的愛》和《向陽·花》,顯然採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策略。
《向陽·花》把兩位主角與外部環境的壓力差值拉到了最大,社會生活幾乎可以和危機四伏的叢林生活畫上等號。高月香和黑妹出獄的一路,遇到的男性幾乎全部面目可憎:黑妹無處可去,撬開一輛廢棄轎車,在車中過夜,清晨就被兩個男保安逮住,敲了一筆竹杠;高月香被酒店的客人懷疑偷了手錶,要求搜身,酒店經理搜出她的出獄證明,堅決辭退她;兩姐妹無奈去推銷酒,還被負責人剋扣工錢,對方甚至想要高月香陪睡……
這為電影本身帶來了一種奇觀。即,影片中,重返社會的高月香感受到的所有善意,都來自於監獄——一個由「上對下」的改造關係所支撐的社會改造空間。她得到的所有幫助,幾乎都得益自圍繞監獄建立起的女性聯盟。
這種快速建立的情感聯盟,雖有助情節推進,實際上有它可疑的部分。因為境遇相似,就能成為人生的戰友,這種關係的深化速度,在弱化潛在人際磨損的同時,使得它本身就帶有些理想化色彩。
這種溫情、密切的性別烏托邦,在一些對話中偶爾露出裂隙。有一場戲,出獄的女囚們約鄧虹一起聚餐,鄧虹回應:自己穿這身衣服,一起走不合適。出獄後,高月香和黑妹試圖走「正」路,卻屢屢碰壁,在她們穿警服上門騙錢的伎倆被鄧虹發現後,爭吵很快爆發。這幾乎是個無解的困局:走不通「正」路的高月香,無奈選擇走「彎」路,但同時又要應對來自鄧虹的「正路」期待和審判。
相較而言,《不說話的愛》里,邊緣群體內部與外部世界間的張力,則顯得溫和許多。小馬是標準的溫良恭儉讓的良民。被關看守所時,汽配公司的老闆以女兒為要挾,要求小馬承擔所有罪名。當小馬被送上法庭的審判台,所有聾啞人都坐在旁聽席,圍觀這場「不公正」的審判,希望他不要輕易認罪。
因此,當聾人小馬揮著手語認罪,電影的煽情、憋屈的濃度幾乎達到了峰值。這時,創作者派出汽配公司團伙里的一個手語翻譯,來解救這一時刻。手語翻譯不堪忍受良心的拷問,決定道出實情。這是一個讓人五味雜陳的時刻:一個聾啞人受到侵損,他能夠依靠的,不是嚴肅運轉的司法系統,而要反向求諸一個作惡者的心靈自省。
應該說,兩部電影,在呈現社會邊緣群體處境時,底色都帶點悲涼甚至悲觀主義,但最終的結尾,卻統一呈現出暖色調。兩部影片的前二分之一甚至前三分之二,都在大力鋪陳主角遭遇的一系列「遮蔽」與「損害」。等到這些被大書特書後,電影最終給出了光明的解決之道。
《不說話的愛》的結尾寄希望於下一代,小馬的女兒長大後,通過手語幫助另一位聾啞人爭取到了正義。《向陽·花》里,高月香二度出獄後,和獄友們合夥開了洗車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對未來生活的期許。這樣的溫情結局,比照前面的種種磨難,確實顯得有些突兀,而對創作者、觀眾,甚至那些邊緣群體人物來說,曾經浮現的問題,似乎得到的只是一種想像性解決和撫慰。
南方周末記者 潘軒
責編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