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純、簡、極致」的影像風格,展現質樸的東方藝術

編輯/文字:草王請喝茶

電影創作風格是導演在創作中逐漸形成的、穩定的、有規律性的、帶有個人鮮明色彩的自我表現方式

作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導演,張藝謀憑藉其獨特、富有個性的導演理念和拍攝方式形成其具有個人特色的「純、簡、極致」的電影創作風格

從1988年《紅高粱》到2014年《歸來》,張藝謀他不斷探索自己導演的多樣可能性,延展自己的創作彈性。

他的影片之間存在類型差異,但差異中又都體現他創作風格的統一,這種「純」、「簡」、「極致」的統一性源起於《紅高粱》,並延續至今

《紅高粱》之「純」

「純」即專一不雜,純凈、純正。

蔡元培先生在《圖畫》中闡述道:「不設色之畫,其感人也,純以形式及筆勢。」

「純」是審美的最高境界,不論圖畫,文學還是音樂、舞蹈,更不用說電影,對於電影,大部分導演追求宏大敘事,力求在短短几百分鐘內,將政治、民族、歷史、文化、生命等話題囊括其中,以彰顯其電影內容之豐富,意蘊之深厚。

主題囊括越多,敘事越易混雜,影片故事情節越容易碎片化,電影敘事內涵也越容易趨於淺薄。

對於電影創作,張藝謀鍾情於文學改編,文學改編涉及最大問題之一是文學文本內容轉移。

一般優秀文學作品都涵蓋豐富主題和深厚內涵,因此,導演對文本主題內容的選擇、影像表現成為判斷影像文本改編優劣的重要標準。

在主題內容選擇上,張藝謀清楚自己無法掌控複雜敘事,所以聰明地選擇將電影「純化」的電影處理方式。

在文本改編上,張藝謀沒有聚焦於小說宏大的敘事表徵,延續其厚重的歷史積澱。

也沒有專註於挖掘原著小說文本深厚寓意,而是選擇將複雜的內容純化。

這體現在,主題線索上,捨棄小說雙線並進,時空交叉的結構,採用單層線性結構(以戴九蓮余占鰲的愛情為影片線索)。

敘事內容上,刻意規避文本主線關於抗戰的意識形態濃厚的內容,只將其作為襯托,點到為止。

人物形象上,捨棄特殊時期特殊環境下高密人性「畸」、「曲」之複雜,獨留高密人性之「純」、「真」。

張藝謀將宏大壯闊的時代背景虛化,模糊處理人物複雜的人生經歷

比如,除去余占鰲殺人越貨、搶佔民婦、婚外情的身份符號,只留其英勇、豪放、血性的個性特徵,剔除「我奶奶」風流放蕩,刁鑽、陰狠、富有心計的一面。

只著重呈現她自立自強、敢愛敢恨、代表女性個性解放的部分,成功將余占鰲和九兒愛情的複雜曲折化為一紙童話。

所以,《紅高粱》是張藝謀造的一個理想精神世界,裡面的轟轟烈烈、張張揚揚是為了展示一種痛快淋漓的人生態度。

他要講述的是一種「感性的生命騷動」,是一種自由、恣意、瀟洒但真誠、真摯、豁達、大度的愛情。

他將複雜的東西「純化」,就像發酵蒸餾後的高粱酒,除去雜質,只剩下熱烈的紅,醇厚的香。

《紅高粱》之「簡」

大道至簡」是我國道家哲學文化的精髓,它不僅針對道理、方法,同樣適用於藝術審美。

「大道至簡」主張「少而精」,提倡「去粗取精,以小見大」,這些都是對藝術審美最高境界的闡釋,這區別於「博大精深」的「多而廣」。

「博大精深」講求紛繁複雜、廣博深厚,兩者看似矛盾相悖,但卻可以互相轉化。

正所謂「至繁歸於至簡」,說的就是兩者之間質變數變的辯證關係。

「簡」非「淺」,而是一種總結、歸納,是對「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的概括。

這種「簡」用在電影中表現為導演的文本選擇及敘事手段。

《紅高粱》中的「簡」在電影中的很多地方都有深層次的體現。

社會背景上,架空人物活動環境,將時代背景、人文地域環境虛化,蛤蟆口變成青殺口,酒坊設在方圓百里,人煙稀少的十八里坡。

人物性格上,儘可能簡化人物符號,突出重點核心人物,刪減其他次要人物,將鏡頭錨定在三個主角「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塊高粱地」。

結構形式上,將倒敘、插敘改為簡單的順序,按「我奶奶」和「我爺爺」感情發展歷程的時間順序展開事件。

內容線索上,有意識消減、省略小說中的繁雜的戰爭、歷史、文化、人生等枝節,重點突出主幹愛情,主題內容上,將《紅高粱》、《高粱酒》拍成簡短的兩句話「一畝高粱九擔半,十個雜種,九個混蛋」。

張藝謀認為電影化是電影的需求,而這種需求相應地要求電影敘事簡練,盡量避免給觀眾造成觀影負擔。

因此,對比努力地專註於對影片深度挖掘的眾多導演們,張藝謀卻執著於簡化敘事,抒發情感。

他的敘事方式為用簡單的故事突出深厚的情感。

張藝謀曾表示:「作為創作者,我越來越重視的是情感,看一部作品,選擇一個東西,我現在只有一個標準:我的情感能不能被打動。」

因此,親情、友情、愛情、師生情、正義之情、愛國之情……張藝謀的電影里往往談情,不說理。


《紅高粱》之「極致」

就張藝謀創作風格這三點而言,「純」是其電影敘事主體,「簡」是其電影表現手段,「極致」則是其電影表現的終極目的。

「極致是我的一貫追求,我要含蓄也會含蓄到極致,要獨特也是極致的獨特。」

張藝謀的所有創作都是以「極致」作為其創作的終極追求。

他用「刪繁就簡」的方式「純化」敘事文本,目的在於將他所要表現的情感發揮到極致。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有意識選擇放棄真實,為影片構築虛假空間,設計寓言化,甚至神話化的敘事片段。

甚至拒絕深挖文本內涵,使文本簡單、淺顯,這導致評論界對他流於淺薄的敘事內涵表示強烈的不贊同。

但其電影追求本就不在故事精彩,內容深刻,而在於畫面、聲音造成的奇特感受,視覺上形成極致地感官衝擊。

這種極致在《紅高粱》中主要體現在影片色彩、場面調度和人物情感上,通過採用並列、疊加、遞進的形式深入、強化,最後達到極致。

在色彩運用上,《紅高粱》極致地描繪、渲染紅色

紅色是我國的國色,在中國傳統文化意義上,是太陽的象徵,代表喜慶、熱情、紅火、熱烈。

《紅高粱》完美地運用紅色,來傳達影片的主體精神,一種熱烈、衝動、富有生命力的情感。

這種色彩運用在影片中是由點、線、面三位一體層層推進、不斷渲染、強化

點上,紅襖、紅鞋、喜字窗貼;線上,九兒掌管的紅色高粱酒釀造酒窖;面上,余占鰲和戴九蓮經歷的野性十足、熱情如火的愛情。

影片從人物血性方剛的紅色個性,到環境背景里的紅色盡染,紅得熱烈、爽快、徹底、淋漓盡致。

場面調度上,影片主要突出顛轎、野合、祭酒三個奇觀性較強,具有儀式感的段落。

並列手法,2-3分鐘的敘事時長,以線性形式,按時間順序展開。

鏡頭運動動靜結合,敘事手法情景交融,人景合一,完美地將這三個段落所展現的富有野性的生命衝動深深刻入觀眾心中。

如顛轎,時長3分30秒,攝影機搖鏡,跟移,特寫新娘子面部表情,展現其內心的不甘、委屈、憤怒。

近景、中景轎夫的粗野、豪放、直率,以及全景顛轎的過程。

野合,時長2分 07秒,攝影機快搖、甩搖、仰搖加上跟移、仰拍、俯拍,鏡頭速度的不斷加快,被綁、逃跑、追趕、鋪高粱。

青春美麗的臉龐,在特寫鏡頭下伴著風吹高粱聲緩緩向後倒去。

逆光下,滿目飛舞的青綠色高粱在全、中、近景的疊化中切換,給兩人的結合賦予更神聖的涵義。

祭酒,時長2分40秒,近景、半景、特寫熊熊烈火,精裝赤裸的男人,全景、中景出甑的過程,攝影機慢搖拍攝,血紅的液體,在男人們肌肉的緊縮噴張中,緩緩從大甑里流出。

本是一種通俗的民俗文化,付之於張藝謀「極致」化的表現力,使它們呈現出莊嚴而神聖的儀式感。

《紅高粱》「純」,指的是影片中余占鰲、戴九蓮之間的愛情,如至純至烈的高粱酒,沒有絲毫污染。

《紅高粱》「簡單」,在於影片只重點講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片高粱地」,很多觀眾,以及業內專家,對張藝謀影片的「純」、「簡單」給予粗陋淺薄的評價。

但這正是張藝謀的敘事策略,他用「純」、「簡」的敘事方式,達到其「極致」的美學追求。

張藝謀有他自己的美學理念,他認為「電影一是要好看,就是要讓觀眾感覺好玩;二是要解氣,讓觀眾感覺內心被壓抑之氣獲得一種釋放」

他的這種美學理念貫穿於所有作品中,展現給觀眾的是他對色彩、對場面、對情感的極致抒發。

電影作為一套形式系統,最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它偏離了忠實於復現現實的方式,導演不用完全拘泥於複製現實中的形式,而可以通過電影創造具有個人特色的獨特形式。

張藝謀對《紅高粱》從小說到電影的文本轉換,不僅體現他電影創作風格,也是他探索個人電影藝術道路的開端。


參考文獻

〔1〕 莫言.《紅高粱》.作家出版社

〔2〕 雪瑩.讚頌生命,崇尚創造——張藝謀談《紅高梁》創作體會

〔3〕 張頤武等.電影《三槍拍案驚奇》討論.當代電影.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