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熱度居高不下的刑偵劇《狂飆》即將迎來大結局。
1月28日,「人民網評」發文,高度評價《狂飆》是「一部兼具廣度、深度與力度的現實主義作品。」並肯定《狂飆》全員演技,特別提到張頌文塑造的反派人物打破了同類題材人物概念化、扁平化的通病,認為他在收放自如的演技加持下,「成為了繼郭小鵬(《黑冰》)、聶明宇(《黑洞》)等形象之後,掃黑題材劇中又一血肉豐滿、令人難忘的反派人物」。
高啟強從一個膽小懦弱的小攤販,到成長為京海盤踞一方的惡勢力頭目,身份的蛻變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張頌文為人物的行為軌跡找了邏輯自洽的線索,在起承轉合的環環相扣中,在他入木三分的演繹下,我們看到高啟強曾經唯唯諾諾的隱忍,看到他在被霸凌之下,心理逐漸滑向扭曲的裂變,直至一步步泯滅良知,最終演變為隻手遮天的黑道大佬。
在劇中,他集義氣、深情、狡黠、狠辣於一身,前期在社會最底層飽受的欺凌與屈辱,成為他後期墮落成惡魔的「草木灰線」,正義與邪惡,道德與倫理,權謀與慾望,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張弛有度,張頌文的表演讓人感覺他就是對從「小人物」到「大反派」的神還原,以致有網友調侃,「建議查查張頌文,不像演的。」
對此,他謙虛回應:「出演這個角色,是我的幸運。」
為角色貢獻這種「出神入化」的演技,對張頌文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突破生理極限的出演
2021年,在電影《革命者》中,張頌文出演了「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李大釗。
● 張頌文微博截圖
96年前,李大釗等20名國共人員被以「和蘇俄裡通外國」的罪名處決,時年38歲。
在20名遇難者中,第一個走上絞刑架的就是李大釗。為了折磨李大釗,反動軍閥竟絞了他三次。
● 走上絞刑架的李大釗
即便是忠肝義膽,卻也是血肉之軀。鋼筋鐵骨的魂,與肉體凡胎的真,如何統攝於一人之身?張頌文對此的處理是:「把李大釗還原為一個『人』」。
在看完《革命者》後,有觀眾這樣評論道:
「我連夜寫2000字入黨申請書,張頌文老師的演技,太絕了!演什麼像什麼,在影院里和朋友無聲流淚……」
張頌文的出演之所以能產生這樣「整容式」的藝術效果,並不意外,導演管虎一語道破了「天機」:
「張頌文對李大釗先生的鑽研,是『成魔』的那種。」
此前,當張頌文接到邀約出演李大釗後,腦海中的第一反應就是「無上光榮」:「我何德何能能演李大釗,太榮幸了!」
● 張頌文飾演的李大釗
隨之,他又心生忐忑:「我跟他們說最好找備份演員,『萬一我準備中覺得自己不能勝任,我馬上告訴你們』!
我不想打沒有把握的仗,李大釗這個人物是不能承載失敗的,雖然作為演員,你一生中有很多角色可以演,演砸了也行,但是我絕不可以演砸李大釗。」
在和管虎多次溝通過後,張頌文心裡有了底:「因為我和導演理念非常一致,就是把李大釗演成一個『人』。」
但將其演成一個 「人」的前提是,必須要對人物有著充分的了解和深刻的理解。
「了解」是對其身世經歷的掌握,而「理解」則要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與其產生思想和靈魂的共鳴。
在答應試試後,張頌文整整埋頭看了半個月的資料,從李大釗的成長環境,到接受私塾教育和西方教育;從日本留學,到回國後成為北大教授;從參加革命到最後英勇就義。他尋著李大釗38年的人生路徑,去挖掘他成為一代革命家背後的思想脈絡。
在片場,張頌文經常會問「為什麼」,他要清晰每一幀鏡頭後的動機與原委,面對他的這股較真勁兒,導演、製片和攝像都差點被「逼瘋」,後來甚至求饒道:「你隨便吧,按照你自己想的演就可以。」
在開拍之前,他就和管虎提出要求:「得允許我現場即興發揮。」
導演徐展雄透露,張頌文在拍一場被人打倒、在地上滾爬的戲份時,原本化妝師要給張頌文化上「臟妝」和「傷妝」。但張頌文拒絕了,為了達到最佳效果,他毫不猶豫地趴到地上打滾,讓灰塵和石子在自己衣服和臉上留下了被打鬥過後的痕迹。
「這場戲的另外一個情節是李大釗一條腿被槍托打傷了,要演出一瘸一拐向前走的狀態。沒想到,張頌文說這個他演不了,只有真實的才能這麼演。」
張頌文開拍前,就做好了充分準備,特意將尖利的石頭放進鞋子里,這樣就可以讓整個人的重心直接踩在石子上,產生錐心的痛感,於是,他精準地呈現出了李大釗受傷後步履蹣跚的狀態。
在拍攝絞刑戲時,用了真實的絞刑架,拍了兩三次之後,張頌文的脖子就被勒出了鮮紅的血痕,可是他卻表示只要沒到自己的生理極限,一定要拍完。
這場讓無數人泣不成聲的絞刑場面將《革命者》推向了悲壯的高潮。處刑前,守常先生在牢房中逆光而坐,聽著自己行刑告知書時的那份鎮定自若;在剃頭前與戰友們談笑風生以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對這個世界的眷戀;當脖子套上繩索時說出的那段「你們一定要相信……」的慷慨之言,都是極其震撼、催人淚下的畫面。
在這些不少都是由張頌文親自設計的場景中,他化身成為了守常先生,以浸沉式的精湛演技向觀眾展現出了一名革命者的碧血丹心和浩然正氣。
整部影片,很多觀眾都是從頭哭到尾。
在《革命者》的首映式上,《覺醒年代》導演張永新說:「看到李大釗站在絞刑架前的時候,我的心跟著痛,好像看到了1927年那個不堪回首的時刻。」
而那一刻的張頌文,也是熱淚盈眶……
試戲1000次
在演藝界,張頌文是一個大器晚成的典範。
「不馳於空想、不騖於虛聲。」李大釗的這句話也成為張頌文演藝生涯的寫照。
張頌文正式成為一名演員時,已經28歲了:「我知道這應該是我終身的職業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得拚命。」
25歲才考進北京電影學院的他,當時是全校年齡最大的學生。本就少年老成,加之入學很晚,這使得他在一眾青春勃發的同學中,顯得格格不入。
● 1999年張頌文考取北京電影學院合影(第二排右四)
但他豐富的經歷卻是其他人所不具備的:職高畢業後,他曾先後做過印刷廠工人、飲料銷售員、空調安裝工、酒店服務員、飯店經理、導遊等,幾成「百匠」之人的閱歷,同時因為在社會的底層摸爬滾打過,使他對人性和世態的洞察更深刻通透。
但讓他比同齡人尤為早熟的是,源於母親的早逝。
張頌文13歲那年,母親被確診為肝癌晚期。
人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往往會寄望於某種神力的拯救。
有一天,母親領著張頌文,坐著公交車去了南華寺,在寺廟後山的泉眼處,他們用礦泉水瓶灌了很多泉水,母親說這是神泉,能治好她的癌症。
但兩年半後,母親還是痛苦地走了。
母親的離開,讓年少的他尚未充分感受到人間的種種美好,就被拋到了命運的深淵裡,至此之後,他總覺得生命的一角是殘缺的。
後來,他做導遊時,一次又一次地帶著遊客走過那條長路,去看看那眼泉,重複母親當年說過的話。
「我一到那個地方,就會很想她。」
曾經的少年後來從事過很多工作,他經常是沉默的,內心的大江大河極少在生活中向任何人展露,只有到了戲中,他才能調動起以往所有壓抑的情緒,在關於生離死別的情節中,在輾轉掙扎的歷練中,去盡興盡情地抒發胸臆……
所以,當年報考電影學院時,他心底的一個潛意識就是,在體驗他人的人生中,找到一個自我靈魂的出口。
因為是廣東人,學習普通話時間晚,曾經因為叫「導演兒」鬧過笑話,到了電影學院後,別人已經開始學表演,張頌文卻要先練習普通話。
每天雷打不動地站在校園一角,從「四是四,十是十」開始,他在《時間的力量》里曾講述自己每天嘴裡含著石頭練習,即便和老師、同學交流時,也保持著這樣的習慣。
據說每到半夜12點,在電影學院的操場上,總有兩個同學在高聲背誦台詞,一個是海清,另一個就是張頌文。
四年後,張頌文以專業第一的優異成績畢業,備受老師期待,沒想到這卻是他慘淡人生的開始,三年期間,他跑過大大小小的劇組,卻先後被拒絕800次。
有人當面諷刺他:「你看你長的這個樣子,也不帥,個子也不高,你干這行幹嘛?你趕緊改行吧,應該現實一點」。
這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也許早就放棄了,但他卻始終堅持著:
「三年都沒人找我,我總想明天應該就會好了;再小的角色都是機會;將表演規划到死的那一天,就沒什麼可著急的。」
在試過1000次戲後,張頌文開始接了一些小角色。對於每個小角色,他都用出演主角的態度去對待。
2017年,演《西小河的夏天》時,張頌文特意增重20斤,在第一次和導演周全見面時就讓對方大吃了一驚。
● 《西小河的夏天》中的張頌文
導演周全回憶稱:「張老師在兩天內借來90年代的襯衫、西褲、眼鏡、皮鞋,特意打扮成教務主任的樣子,還即興表演劇本里的幾場戲給我看,讓我非常感動。」
滄海遺珠
2019年,張頌文在婁燁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被很多人發掘到不同凡響的演技。他飾演的老唐左右逢源、虛偽貪婪,是人前人後兩副面孔,有著分裂人格的男人,張頌文在對人物的處理上沒有臉譜化,將人性的複雜詮釋得絲絲入扣。
●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
在漸漸地摸索中,張頌文逐漸確立了自己的表演哲學:「角色的邏輯通順,這是第一;第二,我搜索我一生中認識的人里必須有這樣的人,我好以他為參照;第三個,我必須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2020年,懸疑劇《隱秘的角落》大火,張頌文的戲份雖然並非最多,他卻被觀眾評為整部劇中最受歡迎的演員,稱其「滄海遺珠」。
在《隱秘的角落》里,有一場張頌文吃餛飩的戲。他飾演的朱永平深夜出來買餛飩,老闆如常給了三份,在空無一人的大排檔,剛剛失去女兒的父親,吃著本該屬於女兒的那份餛飩。
● 《隱秘的角落》劇照
雖然這場戲出現在第六集,卻是張頌文進組後拍攝的第一場戲。為了表現出喪女之痛,張頌文在開拍前絕食了三天,每天睡覺不超過四小時,一個失去女兒的人,怎麼能吃得好睡得穩呢:「因為這樣的話,它能出來一個質感,這個男人整個人垮了。」
隨之出現在那場戲中的張頌文,形容憔悴,失魂落魄,他低著頭,含著淚,將餛飩一個一個地,艱難地,咽下去。
那一刻,失去女兒的朱永平,和23年前失去母親的張頌文,在同一時空產生了交集。
談到這個角色時,他說「認認真真對待這份工作,希望對得起自己當年走的這條路吧。」
兩年前,他受邀在電影《掃黑·決戰》中,飾演一位夾在掃黑專案組和當地黑惡勢力之間的縣長。
● 《掃黑·決戰》劇照
為了展示出曹志遠前半生大起大落的戲劇性,他琢磨出了這個兩面派不同人生階段的重要發力點。正如他在首映上所說:沒有什麼正派或者反派,最重要的是演一個「人」。
張頌文對電影中扮演「掃黑」專案組組長的姜武曾放出狠話:「接不住你,我就別當演員了!」
在那之前曝光的一段花絮中,作為老演員的姜武也完全入戲了,在張頌文氣焰囂張地說完「魏河縣誰說了算?我說了算!」之後,姜武揮手就是一記重拳,直接將張頌文整個人打飛了出去,但張頌文並沒有齣戲,反而是忍住劇痛予以回擊:「我要投訴你!」
在與金世佳的對打中,張頌文把金世佳給活活地掐啞了,事後,他忙不迭地鄭重道歉。
曹志遠鋃鐺入獄後,穿著獄服懺悔,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他頭髮凌亂,聲音顫抖:「我走到今天,我很後悔。」
回首自己所走過的道路,他痛哭流涕:「我從來沒有睡過一天好覺」,隨著情緒的層層推進,漸至無法自持,直到最後徹底崩潰。
導演喊卡之後,張頌文依舊掩面痛哭,他用長達7分多鐘的無劇本表演,精彩地完成了一場高牆內外的警示教育。
挺住意味著一切
做演員默默無聞的那些年,張頌文在業界內被稱作「神人」,他以「表演指導」著稱,很多人不會演戲,就會有人推薦去找張頌文。
談起緣何會做表演指導,張頌文說,2002年,他留在北京電影學院擔任表演助教,那時有很多港台演員來內地拍戲想學習,但他們不可能再花費幾年的時間去深造,於是劇組就找到電影學院,希望派老師去劇組給演員培訓一下。
「我最年輕,於是我就去了,教了幾次就傳出去了,說可以找張頌文,越來越多人介紹。我那時太想演戲卻沒有機會,我教他們比他們自己演時還投入。
有時演完以後,導演來看我們上課,我跟導演說我再給你演一遍,他們看了後說,哇,你演的太好了。」
連管虎都不吝惜對他的讚美:「我特別了解這個人,他作為一個大家都說的好演員,他的能力很多人過去是不知道的,但我能感覺到他內心的那種力量。」
● 管虎
然而令張頌文困惑不解的是,儘管很多導演都對他讚不絕口,依然很少有人找他拍戲,多年後,他才明白,因為沒有名氣,他連試戲機會都得不到。
張頌文對此很無奈:「我希望這個行業不要迷信所謂名氣帶來的安全感,我從來不相信,明星能帶來票房保證。」
在一個「唯流量是瞻」的市場規則之下,很多實力強大的演員被「土裡埋金」,拿著天價片酬的明星有時卻根本支撐不起一部有分量的影視劇。
十多年前,張頌文最怕朋友打電話來問「最近在忙什麼」。他不好意思說「去地里挖了一天的泥」或者「去市場買菜回家做飯」。 他只能用相對體面的話術去保全一個中年男人的顏面——最近在看幾個本子。
其實哪有幾個本子,一個都沒有。雖然謊話說得讓他頗為心虛,但也要死撐著告訴對方,自己也是有人要的演員。
冥冥之中,這彷彿也成了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他告訴自己:挺住才能意味著一切。
「不痛不癢的叫事實,尖銳扎心的才叫故事。」在他看似不動聲色的外表下,那些未曾療愈的悲傷,那些難與人言的痛苦,那些近乎絕望的掙扎,在生命的巨大容器里盛載著,他與之相撫,漸漸地,化為對靈魂的滋養,就像那些落在皸裂大地上的細雨,最終,成為一種潤物無聲的浸潤。
你要走到燈火通明
最近幾年,始終有觀眾為張頌文鳴不平,作為有著「教科書」級別演技的老戲骨,出道20年,至今在老家韶關都買不起好點的房子,更遑論在北京安營紮寨了,但他從來不會以此作為博取大眾同情的籌碼。
「我雖然沒有房產,但我過得很開心,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很慘,希望大家不要再不停地去寫我很慘。」
「房子、財富,這些東西都是外在的東西,都只是給我們保管一下的,真正屬於我們的還是我們的精神,我們的內心世界。」
這不是他的故作姿態之辭,儘管他曾經在極端的困境下,飽受物質的貧瘠帶來的窘迫。
2013年,四川雅安發生地震,他在微博中分享了露宿時可保暖的秘訣:把報紙平鋪在衣服里,再把外套緊緊裹上,相當於多穿了一件保暖內衣。他說,這是他以前做導遊常用的應急方法。
● 張頌文微博截圖
但他沒透露的是,在北京郊區租房住的那個最寒冷的冬天,外面朔風刺骨,屋內滴水成冰,他也是這樣裹著報紙睡覺的。他還會將頭套進廢棄的紙箱里,再把枕頭塞進去,然後戳出幾個用來呼吸的洞,呵出來的熱氣會瀰漫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繚繞不散。
靜海無波,萬物得映。也許,人總是要扎到命運最幽深的水底,才能在無際的黑暗裡,在沁骨的冰涼中,觸摸到生命最本真的實質。
在最難以為繼的時候,他曾經去附近的公園騎摩托車。夜闌人靜,沒有一盞路燈,他把大燈也關掉了,然後闖進無邊的闃寂之中……
後來,他和朋友提及那天的冒險之舉:「撞到哪兒就摔哪兒了,我要是摔不死,我就活過來了。」
一個重新活過來的人,一定是「向死而生」的人。
「你一定要走,走到燈火通明。」
在幽暗中跋涉了那麼多年,他終於被光芒照見。
一個普通人的堅守有什麼意義呢?張頌文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他還是那個張頌文。無論是面對命運的薄待,還是厚饋,他始終心意篤然。
去菜市場逛逛,到小攤兒吃一碗面,為每個到來的角色精心準備,在長夜難眠的夜晚,想想母親。
母親走時,他還是一個少年,現在,人們提到他,會說,這個難得的好演員,終於熬出來了。
哪怕,此時,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文/薺麥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