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作家野史」第137期·金宇澄
作者丨狸貓太太
「《繁花》不知道會被王家衛改成什麼樣,金宇澄跟我說沒法看。」
幾天前,許子東在一檔文化播客節目里八卦。
長篇小說《繁花》拿下了中文圈幾乎所有文學獎,之後王家衛於一眾競爭者中拿到影視改編權。
捂了7年,王家衛最近終於公開了一小段片花。
鏡頭中與胡歌對話的謝頂老者,正是《繁花》小說作者金宇澄。
金宇澄x胡歌 劇照
金宇澄當然清楚影視劇已是他人的創作,他的表達很克制:「給別人拍也是拍,給王家衛拍,當然更放心一些。」
小說《繁花》,不僅如王家衛所說毫無影視傾向,還有一部分讀者表示根本啃不動。
一堆分不清誰是誰的人,不分行的對話,挨挨擠擠的大段落,讀得一個頭兩個大。
另一部分讀者卻喜歡得緊。
口語鋪陳,自由斷句,不帶修飾,不加濾鏡,一來一往,一件事帶出一件事,一個人帶出一個人,俗世男女,雞零狗碎,生前身後,蠅營狗苟,可說不可說的摞雜起來,完全不在意什麼草蛇灰線,一件事沒有結果就倉皇跳過了,一個人無緣無故就不知所終了,一生也就快過完了。
即使你的閱歷和其中人物毫無相似處,種種碎片也會被勾帶出來,誰與誰不期相遇,誰與誰猝不及防失散,始末緣由嘈嘈切切,借《繁花》的脈絡舊夢重溫,唏噓悵惘。
熙來攘往,溫情中又無差別悲涼,金宇澄是浮世繪高手。
◼底色
金宇澄個人生活的浮世繪,始自1952年他出生的上海。
父親「吃政府飯」,母親復旦畢業。金宇澄出生時正是父母相對舒心的一段日子,所以他最早叫金舒舒。
金宇澄父母
金父像電影中的人物一樣,脫離蘇州黎里大家族,赴上海成為潘漢年麾下白區特工,被日本人逮捕又僥倖獲救,建國後沒幾年被審查、抄家,自認一生是滑鐵盧式的結局。
擔驚受怕的金母一直希望丈夫能安穩寫作為業。
金父具有不尋常的信息碎片搜索和文字復盤能力。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超出職業所需的敏感力,他並不算一個好特工。
「1942年7月29日那夜,我吃飯後去福熙坊,天很熱,與心正兩人走上向北的曬台,向福熙路眺望,對面正是外國墳山,黑黢黢的,夜光隱隱然照見那些白森森的大理石墓碑。不知怎麼,心裡惆悵,很不愉快。12點多步行回辣菲德路,上床大概1點了,過不多久,突然前面電鈴聲大作,朦朧間我想是誰家生孩子了,後門的皮鞋聲也大作,驚起一看,後門日本人沖入……」
金父筆下這種沉浸式回顧現場的記錄,被金宇澄收在回憶父母過往的《回望》一書中。
好在這種打撈記憶碎片、綿密詳瞻還原的能力,由金宇澄承繼下來。
少年金宇澄 右
同樣喜歡文字的還有金宇澄的母親,她在一封寫給丈夫的信中提到時年3歲的金宇澄:
「舒舒現在很會講話……上一個星期日,抱舒舒去看醫生,有人牽一匹白馬走過,舒舒盯著馬看很久,睡午覺時問了一串問題:馬為什麼白顏色?有綠顏色的馬嗎?拉它到哪裡去?為什麼馬要背一隻袋袋呢?袋袋裡有什麼……」
初次見到馬的金舒舒並不知道,他生命中將有一段時間在2000公里外的黑土地上做馬夫。
「馬」 金宇澄畫作
1955年金父因潘漢年案被捕,全家被邊緣化。到學齡時,金宇澄進了一家「社會新生事物」——民辦小學。
彼時恰逢50年代上海就學高峰期,粗通文墨、會寫粉筆字的少奶奶、老阿姨、小姆媽即可充當民辦教師,讓出私房支援教育。
金宇澄在《繁花》中借滬生的視角回味了這一奇特經歷:
瑞金路女房東,讓出自家客堂間上課,陰天捨不得開電燈……樓板滴水,允許撐傘……上到第三節,灶間飄出香氣,老師邊吃帶魚邊教課……有男人進來,老師脫了眼鏡,香氣四溢……每個學期,轉幾個課堂地點、換幾個老師上語文算術,習慣進出大小弄堂……
金宇澄的家也搬了多次,從異國風情的洋房,到香料廠氣味撲鼻、氧化鐵顏料廠紅塵滾滾的城郊,生活方式與環境落差巨大。
父母無暇管束,他像《繁花》中的滬生、阿寶、小毛一樣,逃學在弄堂里轉,結識家庭背景迥異的朋友,一起攢郵票、看電影、養金魚、寄明信片。
輾轉在世俗生活中的金宇澄,被市民階層撲面而來的閑言碎語、人情世故、衣飾打扮、家居物事包裹,好奇一扇扇窗子背後發生了什麼。
銀器、食物、雜誌、電影,理髮店的轉椅、格子窗前的紅酒杯,都是日後作品中詳盡枚舉的器物。
公園、商店、咖啡館、公交車線路,上海的地理空間在頭腦中形成精確圖景,成為他小說中上海這座叢林的GPS。
老上海 《繁花》劇照
人、空間、物品、氣味兜合起來,曖昧粘稠又疏離落寞,以極細的顆粒度,刷寫了少年金宇澄的底色。
他和他的小友們,就像《繁花》開頭10歲的阿寶和6歲的蓓蒂爬上屋頂時那樣,還不知道時間的洪流將把他們沖向何方。
◼命運
命運的分叉,往往取決於一秒鐘的選擇。
金宇澄作品中如此,他的經歷也如此。
1968年,16歲的金宇澄花一秒鐘在雲南和黑龍江之間選擇了後者。
理由是「雲南一年四季種地,東北冬天不用幹活」。
中學輟學生、無業閑散青年,扛著樟木箱、老式皮箱、繡花絲棉被、父母塞進行囊的上海食品、地下交流的翻譯小說,集體投放到嫩江一個蘇式農場。
各地各城的青年一起混,「好多年的恩怨情仇,罄竹難書」。
金宇澄讀者會現場
金宇澄種玉米大豆,蓋房、裝窯、伐木,磨豆腐、做粉條,幾乎進入了當地所有人家盤火炕、修爐子,熟練地套馬、騸馬,甚至做棺材。
他試過躺進棺材,等真蓋上蓋子,「發現裡面不是一般的黑」。他在1986年的小說《風中鳥》中記下了這個細節。
1986年 《風中鳥》發表在上海文學
意識到自己也許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人進入平靜無望的階段,就會接受細節,被所謂的技能滲透,甚至有了些格物致知的意思。
金宇澄的手藝人天賦被擦亮,日後他作品中工匠般的細部雕刻蓋源於此。
寫信給上海的家人、朋友成為他的精神寄託。信中不僅有詳盡文字描述,還附上工筆插圖,便於說明北方的房頂、大炕如何構建。
有朋友回信說:寫的很好,你可以寫小說。
寥寥幾字在金宇澄心中埋下種子。
金宇澄《繁花》
多年以後《繁花》獲得茅盾文學獎,單位門房交給金宇澄一封信。
這位身居海外久無聯絡的朋友在信中祝賀他得獎,並用英文寫道:
「你當充分享受你的快樂」。
回城潮開始了,有人不惜弄殘自己也要回到上海。得了胃病的金宇澄吃了5次鋇餐,冒名幫朋友體檢,醫生識破後沒有舉報他,只是叮囑別再玩兒命。
絕望之下,金宇澄覺得也可以接受回蘇州黎里老家,接受姑姑的介紹和黎里一個本地姑娘相親。父親第一時間拍來電報,原文如下:
「就是天仙美女也不能見面。」
幾個字再次改變了金宇澄的軌跡。在東北度過7年多之後,他終於病退回到上海。
近8年的東北經歷,金宇澄態度十分複雜。
他在早期小說《碗》中說過,腸子悔青了也沒用,當年其實有百分之一二的機會,任憑居委會敲鑼打鼓動員,打死也不下鄉的。
但沒下鄉的幾個朋友,在冷冷清清的里弄工廠和殘障青年一起上班八年,眼看知青熱熱鬧鬧地回來,會不會也後悔?沒人說得清。
「那些躲避了上山下鄉的同齡人,我能感覺到他們視角的狹隘,可我還是寧可留在里弄加工組。但如果不去東北,我寫不出《繁花》。」
80年代 東北
萬語千言,人只歸於自己,甚至連自己也看不清。
因為看不清,金宇澄後來的寫作有意剝離了批判的意圖,自然地白描如日常一樣的故事,連心理描寫也一概略去。
人生的路其實很窄,人人都是大時代里的小齒輪,要不要轉?如何轉?轉哪裡去?因緣流轉,誰也不比誰高明。
所以金宇澄的寫作輕輕落筆,把自己當說書人,沒價值觀,沒主張,不美化也不補救,不提升意義和內涵,散發力量的只有敘事。
當時各地農村回來的青年,如水銀泄地,蝦有蝦路,蟹有蟹路,重新在上海尋位置,大部分人去了工廠做工。
東北8年間從1米6長到1米8的金宇澄,回上海後也棲身於里弄鐘錶零件加工組。
上海 老里弄
隨筆集《洗牌年代》中有篇《史密斯船鐘》:
「我師傅姓秦,鐘錶廠八級鉗工,額角戴一隻鐘錶放大鏡,講寧波口音上海話。1980年代初,我隨秦師傅踏進車間,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日光燈下做零件。」
金宇澄繼續以手藝為生,也和同時代人一樣手做大小家什。
80年代初朋友結婚時做沙發,金宇澄在旁幫忙就學會了。把麻袋、棕絲塞進高級面料,打上黃銅沙發釘、金絲線,「蠻有意思」。
但很快時代巨變,改革開放,產品被取代,廠子、機器、師傅都消失了。
人們又重新找位置,一代人千瘡百孔。
上海就像一塊大海綿,有多少水波都被吸幹了,再無痕迹。
一個下雪的日子,金宇澄心有所動,寫了一篇文章回憶北方的漫天大雪,一投即中,隨後進入區文化館工作。
《失去的河流》、《方島》獲1986、1987年《萌芽》小說獎,《風中鳥》獲1988年《上海文學》小說獎。題材都是北方記憶,一度有人以為他是東北作家。
不久後,金宇澄調入《上海文學》做編輯。那是文學神聖的年代,30多歲的金宇澄也希望自己再寫出些什麼。
但1991年《輕寒》發表於《收穫》後,白天當編輯、晚上寫作的金宇澄愈發挑剔,自己寫的句子改來改去不順眼。
自此埋頭編輯,從小字輩干到雜誌社最老的一個。
還要怎樣呢?金宇澄承認,自己夠幸運了。
◼末班車
聖經說,上帝給每個人三次機會。
「就看你能不能抓得住。我可能什麼都沒抓住,《繁花》是我的末班車。」金宇澄說。
90年代初到新世紀,上海乃至中國高速成長,也是金宇澄人生的中年盛期。
經濟熱潮之下,人們的興趣轉移到財富追求上,文學類雜誌式微。
出國熱的時候,一起下鄉的同伴拉金宇澄同去紐西蘭:「怎麼樣?出去看看?」
似乎人人都在尋找機會,你做生意,他從香港美國來投資,熱火朝天。
不只上海,《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中,也時常出現下海、跑各種關係、搞批文、送禮的情節。
金宇澄也被牽扯進各類目的不一的飯局。
90年代就像一場流水席,在「人生安穩的底子」中,飯局一個接一個。
《我愛我家》劇照
有同行回憶說,各類飯局裡,金宇澄總是旁觀者,像小時候想探究一扇扇窗子背後的故事那樣,「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特別想聽故事。」
設局人、局精、局托兒、陪客、花瓶,角色一個不少。
神侃、講段子、做生意,無意義的八卦、小動作、眼神,官商匯聚,紅男綠女,魚龍混雜,浮誇至極。
金宇澄還記得1995、1996年除夕,上海乍浦路、黃河路飯店雲集,燃放煙花的垃圾堆了半尺厚,最大的煙火箱子都是單人床大小。
「時代進入一場接一場的狂歡,上海像一條洪流在滾。」
《繁花》X 王家衛
王家衛電視劇《繁花》的預告片中,像水庫開閘,放出浪奔浪流的1992年黃河路往事。這符合金宇澄的心愿。
當年他被問及「希望王家衛拍出上海的哪些日常」時,明確說:
「1990年代的黃河路,那些金碧輝煌的色彩和粉色燈光交替……五花八門的『動植物、微生物』都出來了,就是上海話『市面』。」
愛以閑談而消永晝。然而一個個的歡場,總有終局。
繁花生樹之後,就是繁花落盡。
隨便一個日子裡,有人不在了,有人下落不明。熟悉的老上海街區,也在城市更新中變得陌生。
這種繁華落盡的感覺在金宇澄見到一個老太太之後達到頂峰。他認出老太太年輕時曾是某條弄堂里的美女,如今街邊叫賣,無人問津。
金宇澄忽然覺得必須要寫。
花無百日紅,篇終皆混茫,再不寫,這一切就真的消失了。
2011年5月,他在「弄堂網」上以「獨上閣樓」為筆名,發了一個帖子,寫些自己親歷和目睹的人與事。
「弄堂網」現已下線 舊版主頁
沒想到網友回應熱烈,更新稍慢就催爺叔趕緊講古。互動之下,金宇澄狀態更佳。電腦壞了,凌晨跑進網吧繼續寫。
5個月後,竟有33萬字,暫名《上海阿寶》。
多遍修改之後,改名為《繁花》,取「花開花落終有時」之意。
《繁花》出世,2012年獲茅盾文學獎,金宇澄時年60歲。
本意是打家劫舍,沒想到搞出一個江山。
金宇澄說:「有人告訴我:老金,這本書可以當你的枕頭了。
意思就是我可以死了。我說我也同意。不過我真的還想寫一本小說,《繁花》是無意中寫出來的,最好的狀態就是無意的觸發。」
又一個10年過去了。2017年,金宇澄將父母的故事寫成非虛構的《回望》。
到了這個年紀,他明白能寫出來的只是很小的比例,甚至不敢說懂得上海,只要把自己立足的幾平米寫明白就好。
歷史吝嗇精簡惜墨如金,幾百年一筆帶過。
人們短暫存活幾十年所面對的種種,死後頃刻間被壓縮、消失。沒有意義,這就是生活的本質。惟其如此,才要更珍視生之美好。
金宇澄借用費里尼的話說:
羅馬是一位生有更多孩子的母親,她漠不關心,你來的時候任你來,你走的時候任你去。
上海如是。人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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