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第一滴血》在美國上映,距今已40年。
影片成本1500萬美元,全球票房1.25億美元,還曾在幾年後被引進中國內地。
影片分級R級,豆瓣8.3分,IMDb7.7分,均優於其後的四部續集。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滴血》系列的IMDb評分整體低於豆瓣評分,中國觀眾對這一系列的認可,遠高於美國觀眾。
同時,影片主角強·蘭博,也成為了中美個人英雄主義文化對抗的標誌之一。
比如,每當有人質疑《戰狼》系列主角的動作戲,超越了人體力學的限制,便會有人搬出蘭博的形象,以證明在美國同樣如此——個人英雄主義可以適當忽略人體力學。
《第一滴血》的成功,還將蘭博積澱成了一個流行的暴力符號。
1987年誕生的街機遊戲《魂斗羅》,主角之一的原型便是蘭博;蘭博在片中使用的獵刀、M60機槍,則被後來者命名(或戲稱)為「蘭博刀」、「蘭博槍」。
當然,從首部《第一滴血》來看,蘭博的本質,並非暴力。
01
《第一滴血》根據加拿大裔美籍作家大衛·莫瑞爾在1972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改編。
小說結尾,蘭博喪生,電影版也拍過一個「蘭博自殺」的結局,但因太過壓抑而未被採用,正式版「蘭博被捕」的結局,恰好為影片續集留下了氣口。
影片導演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史蒂夫·麥奎因(《為奴十二年》)、麥克·尼科爾斯(《畢業生》)等人之間幾經輾轉,最終落到特德·科特切夫身上。
1931年出生於加拿大的特德,其導演成就不如克林特等人,但他可能是最適合《第一滴血》的人,因為他擅長強化男性角色的荷爾蒙氣息,並使之與片中自然環境融為一體。
特德·科特切夫
特德的職業生涯中,有一部非常神秘的電影,1971年被提名戛納金棕櫚的《內陸驚魂》。
這部影片提名金棕櫚後,膠片遺失,直到40年後,才在匹茲堡一個標註了「銷毀」的箱子中重見天日、得以重映。
遺失原因,可能是片中慘烈的「獵殺袋鼠」場景,觸怒了澳洲人。
《內陸驚魂》滿屏燥熱,雄性荷爾蒙撞擊著澳洲熱浪滾滾的荒壁,是特德導演風格的大成之作。
它同《第一滴血》里蘭博將自己投進濕熱的密林中異曲同工,呈現的都是精神漂泊的陽剛男性,向自然尋求庇護的生存狀態。
《內陸驚魂》(1971)
《第一滴血》開場,蘭博挎包獨自走在蕭瑟季節中,對應的是《內陸驚魂》中,青年教師在澳洲荒野提包行走的畫面;蘭博在警局被警棍強鎖,則與青年教師與狩獵同行者的身體接觸一致,傳達出身體暴力將精神逼至臨界點的含義……
在相隔11年的兩部色調完全不同的電影中,特德統一了自己的表達,即「陽剛的身體、脆弱的靈魂」,這對於《第一滴血》來說,恰好是它爭取更多觀眾的要素之一。
蘭博這個角色,阿爾·帕西諾、達斯汀·霍夫曼等演員都曾被考慮過,史泰龍的出演,同樣有命定之感。
《第一滴血》首映時,史泰龍36歲,正值壯年,同時也比較貼合退伍軍人的人設。
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史泰龍,強悍的身體中不乏一種憨態,這種憨態對於塑造蘭博的脆弱,非常有效。
片中,史泰龍的台詞非常少(除開最後一段對命運的控訴),所以蘭博是一個近乎沉默的人。
這種沉默,使他的憨態在精神層面具備了更多的解讀空間,所以在影片前期,大多數觀眾應該很難抑制對蘭博這個人物的探索慾望。
探索欲,正好構成一種引力。
02
《第一滴血》中的樹林,是影片重要角色之一。
蘭博被警察追擊,躲進樹林,樹林為蘭博提供掩護,但同時也傷害蘭博。
蘭博通過在林中設置尖樁、細線、獵刀等陷阱,短時間內便重創米契、巴爾佛德、威爾等警察,可見其游擊專家的身份不虛,密林則是其游擊的第一幫手。
另一方面,蘭博從懸崖墜落時,被樹枝劃破手臂(銀幕之外,史泰龍也因為這場戲斷了幾根肋骨),而以密林為界,他的著裝則由裝飾有星條旗的夾克,換為草草裹身的深色防雨布,證明他由文明世界回歸到自然界的野蠻之中。
這是對身體和精神的雙面打擊。
因此,密林也一定程度上分攤了反派的角色。
對蘭博而言,密林之所以有正、反兩面,並非因為它如人性一般複雜,反而是因為它足夠簡單。這種簡單,形成了密林的野性,也即自然的野性。
這種野性,和人之間具備天然的矛盾與張力。
這一點,在傑克·倫敦的小說,和伊納里圖的電影《荒野獵人》中,都表現得很突出。
《荒野獵人》(2015)
這也是為什麼看完《第一滴血》,經年累月之後,不一定能記住片中任何一個反派人物,但大都難以忘記電影里那片濕潤、陰鬱的樹林。
《第一滴血》中最值得咂摸的,還有和平與秩序的野性。
片中,整個事件的起因,是蘭博的「流浪罪」。
雪山下的假日小鎮,警長不允許有任何破壞寧靜的因素存在,神秘、沉默的蘭博出現,警長試圖將之驅離小鎮,為了吃點東西,蘭博返回,一切就此失控。
小鎮的寧靜是和平的象徵,警長以「推定有罪」的方式對待外來者,看似維護和平秩序,本質上卻是對失序的縱容。
因為當秩序要維持自己的權威時(尤其是不惜一切手段),秩序的野性就誕生了。這種野性,必然導致瘋狂的失序。
這種現象反應到基層,表現尤其嚴重。
片中,警長威爾三番五次勒令手下不要對蘭博開槍,但警察們仍在一個看似天經地義的緝拿理由中肆意開槍,這是因為蘭博被迫的反抗,使他們在和平的佑護中不必擔心自己會被審判。
簡單講,他們人性中惡的一面,獲得了道德制高點的保護。
所以他們在追擊蘭博的過程中,直接將蘭博類比為可以被獵殺的鹿,以及獵殺之後可以被製作的標本。
蘭博自警局開著摩托奔逃,看似橫衝直撞破壞連連,其實這是和平失序下,邊緣之人無所適從的悲涼景象。
03
《第一滴血》的本質,並非動作片,而是戰爭片。
影片以蘭博尋找戰友開場,以他控訴戰爭結束,整部電影都被籠罩在戰爭的雲翳中。
視覺上,前半部的密林游擊中,閃電不時將樹林深處照亮,慘白的光線是在映照越戰中的磷彈白光;後半部州警察局、國民警衛隊進一步搜尋蘭博蹤跡時,影片更是直接仿照戰爭行軍,將警隊軍隊化。
心理上,影片將原著中的退伍老兵,改編為沒有戰場經歷的小鎮警長,其麾下的警察也沒有參過戰。
因此,在密林中時,警察們走得慢慢悠悠,蘭博卻迅猛如獸,心理差異直接反應到本能的行動差異上,可見戰爭對人的極致塑造。
然而,勇猛如蘭博,卻是一個被動的角色。
而被動,也正是不少參戰軍人的真正狀態。
比如在2011年的韓國戰爭片《高地戰》中,戰爭結束後,交戰雙方的年輕人在溪流間相遇,雙方沒有再敵對,只是相視、告別,畢竟戰爭結束了。
《高地戰》(2011)
然而,上峰又突然命令對高地進行最後爭奪,於是雙方軍人再度浴血,最終倖存者所剩無幾。
「第一滴血」的片名,就源自這種殘酷的被動。
片中,蘭博對曾經的上司特勞曼上校說,They drew first blood,not me,意即第一滴血是由小鎮警察引出,而非蘭博。
這既是在說小鎮事件,也是在喻指越南戰爭。
無論越戰的真相、利益瓜葛、歷史評價是什麼,對蘭博及像蘭博一樣的個體而言,戰爭中的第一滴血都是被動的。
在蘭博這裡,沒有「主動的、攻擊性強烈的第一滴血」。
那麼,《第一滴血》是一部純粹的反戰電影嗎?
也不是。
蘭博最後的控訴有兩個要點。
其一,戰爭是殘酷的。
戰爭中,小孩被設計為人肉炸彈,致使蘭博的戰友徒剩殘軀,戰爭結束後,回到美國的蘭博連份溫飽的工作都找不到,可見戰爭會全方位地摧毀一個人的人生。
更觸目驚心的,是第二點——蘭博在戰爭中獲得了歸宿感。
戰場上,他可以操縱坦克、軍車、機槍等各種戰爭工具,而且有惺惺相惜的戰友給予彼此心靈蘊藉。
這些使他在危險與殘殺中獲得安全感,甚至使他形成依賴。
從這一點來講,《第一滴血》在蘭博這個角色上,並未堅定反戰立場。
這也使影片的立意有了更奇崛的維度,使人對戰爭有更深刻的認知。
將這一點從戰爭抽離到普通人的生活中,更有助於理解蘭博這種心思:為什麼很多人在惡劣的環境中呆久了,就再也離不開那個環境?
因為人的精神會對一個長期的環境產生忠實的體認感。
由此,人會認為除此以外的其它環境,都將排斥自己(比如《肖申克的救贖》中那位出獄後便自殺的老人)。
《肖申克的救贖》(1994)
時隔40年,對影迷而言,《第一滴血》無疑已是經典。
這種經典,與片名、導演、蘭博、史泰龍等都有關係。
但真正能讓它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還是它簡單、直接的陽剛氣質之下,那些值得深挖的脆弱的意蘊細節。
因此《第一滴血》開創了一個影史系列。
同時,它也完全能夠代表這個系列本身。
作者:縣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