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期播出的《脫口秀大會4》上,一位選手的出現,引起現場一陣躁動。
這個人小眼睛,大板牙,高顴骨,憨直中透露著一絲狡黠。
他揮手向人群致意,觀眾齊刷刷地起立,同時,不可置信的感嘆聲接連冒出來:
「他是我的偶像!」
「這是真的嗎?」
「黃西?」
沒錯,這位選手就是黃西。
黃西是誰?
他在段子中將自己定義為「中國脫口秀的在天之靈」。
當大多數國人還不知道何為「脫口秀」時,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黃西走進白宮,面對一眾要員和記者,登台表演脫口秀,大肆調侃奧巴馬和拜登,因此一戰而紅。
之後,他把脫口秀帶回國內。在他影響下,很多年輕人被這種新的語言藝術所吸引,從而使脫口秀的藝術版圖逐漸擴張起來。
如今,11年過去,黃西卻以海選選手的身份,重新登上脫口秀比賽的舞台。
從「鼻祖」到「選手」,從「拓荒人」到「圍觀者」,這樣的落差,他該如何安放?
一處反轉
1970年,黃西出生於吉林白山市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中。在那個活潑不足、嚴肅有餘的年代裡,黃西的父母卻屬「另類」。他們喜歡說些俏皮話,來調劑沉悶枯燥的生活。
比如,身為工程師的父親,給自己取名為「黃科學」,而從事醫生職業的母親,因為去往單位途中要經過108盞路燈,就把上班形容成「逼上梁山」。
成長於這種環境下的黃西,骨子裡自然不乏幽默因子。但在一開始,他顯然沒掌握好火候,任幽默發酵成狡黠,活潑泛濫成頑劣。
黃西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後進生」。尤其進入學校後,別人是按時上課,黃西是按時逃課。上課鈴一響,他便跨上窗檯,一躍而出,臨近下課時,再從窗外返回座位。
這種逃課狀態,一直持續到高二那年。
那一年,班主任對他的一次批評,徹底改變了黃西的人生走向。
這位班主任對於黃西而言,亦師亦母。由於父母工作繁忙,沒空給黃西做衣裳,他身上穿的每一件棉襖,都是由班主任一針一線縫製。
被當眾狠狠批評後,黃西突然意識到,他的墮落,原來是會讓很多愛他的人失望。
經歷一番醒悟,黃西在學業上猛然「調頭」。
跑上「逆襲」賽道的他,開了掛似地拉著成績往前沖,從年級倒數十名,一路追到前六十名,最後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考入吉林大學。
此前,父親生怕弔兒郎當的兒子沒有出路,還替他謀了份鍋爐工人的工作。誰料,當了十幾年的「學渣」後,黃西竟拿到「學霸」的人生劇本。
1990年,他又頂著全國第一的光環,進入中科院攻讀碩士學位。
4年後,面對美國十幾所高校的爭搶,黃西揮一揮衣袖,作別故土,踏上異國求學之路。
然而,意氣風發地來到美國,他卻開始「失語」,聽不懂別人說什麼,自己亦無法開口表達。
怎麼辦?
這位高智商的生化博士採用了最原始的方法——背字典。
像磚塊一樣厚重的英漢詞典,他反反覆復背了8遍。從語言到文化,他和這個陌生的國度一點一點接上軌道。
直到有一天,他去美國同學家裡參加聚會,第一次接觸到「脫口秀」這種表演形式。
原來,這就是風靡美國的脫口秀!
有真誠的自嘲,也有恰當的冒犯,笑點設計得不失分寸,「包袱」抖落得輕巧自然。那一刻,黃西彷彿看到每個單詞都閃著智慧的熒光。
這天,黃西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快樂,並且,他下定決心,學習脫口秀。
一個決定
一個連「鋪墊」和「包袱」都不知道是啥的人,一切都得從零開始。
白天,在學校實驗室研究果蠅的神經系統,晚上,再跑去夜校學習脫口秀的基礎知識。黃西每天穿梭於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之間,樂此不疲。
初步掌握技能後,黃西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內心,總想著能有個登台的機會,實戰一番。
可是,對於他這樣的生疏面孔,哪有俱樂部肯冒險讓他上台?
無奈之下,黃西心生一計——找托兒。
他第一次登台,便是靠「托兒」求來的。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黃西站在俱樂部門口,對每一位路過的行人問道:
「想看『脫口秀』嗎?」
好不容易招來兩位觀眾,黃西豈能輕易「放過」,他一個勁兒地拜託這兩位觀眾去跟老闆強調「專門來看黃西的表演」。
幸好,計謀得逞,黃西終於登上脫口秀表演的舞台,但,只有5分鐘時間。
在這5分鐘里,黃西使盡渾身解數,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他期待著,台下會騰起浪潮一般不息的笑聲。
然而,事實卻是,觀眾面面相覷,尷尬地望著他一個人在台上「自嗨」。
好像一門臭掉的啞炮,只留下「噗」地一聲令人發笑的悶響。
下台後,大受挫傷的黃西找到那兩位「托兒」,他們誠懇地給出反饋:
「我聽不明白。」
所有的失望之路,都由期望鋪就。
此後,黃西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一個勉強才能用英語交流的人,竟然奢望做好英語脫口秀?
一段時間裡,黃西都刻意保持著與「脫口秀」的距離。
博士畢業後,他進入一家基因製藥公司,開始專註於抗癌藥物的研究。
直到2003年的一天,黃西偶然間讀到作家張純如的《華人在美國》一書,書中的一句話狠狠將他刺傷:
「中國人在美國成不了氣候。」
在脫口秀舞台上當了「逃兵」的黃西,頓時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對他的叫囂與嘲弄。
帶著一腔孤勇,他如當年那個高二少年一樣,誓要成為脫口秀領域裡的第一個華人面孔。
從此,小本子和筆成了他口袋裡從不「缺席」的東西,而腦子裡也無時無刻不在琢磨段子。
漸漸地,他在脫口秀中摸索出自己的風格。
既然說英語不地道,那就索性讓「漢語味」英語成為特色,既然別人需要時間理解他的句子,那就索性利用戛然而止的停頓來控制節奏。
6年後,這位表情木訥,動作僵硬,邏輯怪誕的華人脫口秀演員,一舉拿下全美喜劇比賽冠軍,並登上美國「頂流」綜藝《大衛·萊特曼秀》。
這時,一份來自美國白宮的邀請函,遞到他的手上。
一場轟動
2010年3月,黃西作為唯一受邀的脫口秀演員,站上美國記者年會的主席台。
在他身邊圍繞而坐的,是2400多位政界要員,以及全美最有名的媒體記者。
這對黃西來說,是頂峰,也是絕境。
說得好,他將一炮而紅,說得糟,他便再無翻身之日。
結果是,15分鐘的脫口秀表演,台下無數次如火山噴涌般地爆出笑聲。
台上的黃西,表情古板,口音奇怪,用一種憨直自然的幽默感,調侃著美國的社會時局和大人物。
他看著一旁的拜登說:
「其實,我已經拜讀了您的自傳,今天見到您,我覺得書上寫的比本人好太多。」
而黃西在「嘲諷」時任總統奧巴馬時,迎來了整場表演的最高潮。
他帶著一臉的不可思議,說:
「奧巴馬總統經常被指責過於軟弱,但他卻一手策划了兩場戰爭,諾貝爾居然還給他頒發了和平獎,他竟然接受了。
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兒嗎?」
黃西表演結束後,全場起立,掌聲雷動,所有目光都投放在這位此前名不見經傳的華人身上。
拜登更是興奮地一把拉住他,用他脫口秀里的「梗」,對他說道:
「黃西,你將來成了大名人後,如果你的傭人告訴你喬·拜登在門口等你,請千萬不要問『Who』。」
黃西的「白宮15分鐘」很快席捲美國,一夜之間,他成為炙手可熱的脫口秀演員。
他在芝加哥一家劇場演出,現場一下湧入3000多位觀眾,並且,他們也的確是「專門來看黃西的表演」。
這些都是黃西意料之內的事情,除了這件事——他的脫口秀表演火到了中國。
他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蕩起國內脫口秀的漣漪。
2013年,黃西帶著他的「脫口秀」回到國內,央視向他拋出橄欖枝,邀請他擔任科學求證節目《是真的嗎》主持人。
黃西欣然應允,因為每期節目開場,他都有兩分鐘的時間,來展現脫口秀才藝。
哪怕節目重點不在於此,但他仍然認為,這是難得的一個讓國內觀眾了解脫口秀的窗口。
只是,節目開播後,比起「脫口秀演員」這一身份,大眾更樂於接受的,反而是他「生化博士」的頭銜。
黃西自然知道,脫口秀在國內剛剛萌芽,必然要經歷櫛風沐雨的成長過程,他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準備。
回國幾年裡,黃西一邊按部就班地主持央視這檔節目,一邊在全國各地的脫口秀俱樂部進行巡演。
就在他「拓荒式」地開闢脫口秀疆土時,一檔線上綜藝「輕而易舉」地引爆了國內年輕人對脫口秀的熱情。
黃西慢慢趨於平淡,一大批脫口秀新人迅速崛起。
白宮演出的光暈,終於從他身上褪去。
一次面對
2017年,《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等與「脫口秀」有關的綜藝節目,播放量一路飆升,而堅持在線下耕耘的黃西,漸漸遠離「熱度」中心。
演出之餘,他把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做一檔具有脫口秀元素的情景喜劇中,只可惜,時運不濟,投資方臨時撤資,他的心愿和心血統統落了空。
而後,他被身邊的年輕人一一趕超:
以編劇身份為他供稿被拒的李誕、在他做評委的節目中出現過的選手周奇墨、懷著朝聖的心情去參加他新書籤售會的程璐……
黃西曾開墾的那片荒原,現在已是熱鬧非凡,而他卻置身其外。
在參加《脫口秀大會4》之前,黃西做了艱難的掙扎,但最終,他還是決定走上舞台。
站在聚光燈下的黃西,依舊保持著他的風格,有恰當的自誇,有坦然的自嘲,也有無奈的自哀。
面對昔日的「高光時刻」,他「凡爾賽」了一把:
「你們真的都太優秀了,但我就想問你們一件事,你們去白宮演出過嗎?」
而面對自己的「今非昔比」,他又用一個「邏輯反轉」交代出來:
「如果不是我當年把脫口秀引到中國,讓它在中國發展,就不會有脫口秀大會,我今天也就根本沒有機會來參加海選。」
同時,面對後輩的「超車」,他亦真誠地對李誕說:
「李誕實現了我沒能實現的理想。」
黃西僅5分鐘的脫口秀表演,無疑贏得滿場喝彩,楊瀾更是直言不諱地稱讚他,能夠放下姿態站在這裡,接受大家的評判,和後浪的衝擊,這才是他真正的「脫口秀精神」。
然而,黃西重回公眾視野後,網上的聲音卻褒貶不一。有人說,黃西仍是國內脫口秀的「天花板」,也有人說,黃西的脫口秀終究「水土不服」,已經無法適應潮流。
對此,黃西不甚在意,他覺得,自己既然作為驚喜選手,該驚的驚了,該喜的喜了,他也就好撤了。
畢竟,他選擇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並非與後輩一決高下,而是抱著切磋的心態,來了解和接納時下脫口秀的新變化。
如今,已過知天命年紀的黃西,終於學會了「認命」。
但,他對「認命」的理解是,從他真正喜歡脫口秀的那一刻起,就認準了自己是干這個的命。
然後,沉下心來,投入其中。至於其他的,交由時間來安排。
黃西依然記得,多年前的那個深夜。那天夜裡,他突然醒來,特別想寫段子,因怕吵醒家人,於是,冒著暴雪驅車20多分鐘,去到一家咖啡館,一坐下便開始絞盡腦汁地想段子。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始終沒能寫出什麼東西來,之後,回家,睡覺。
黃西說,那個付出努力的當下,就是最大的意義。
本文作者:君莫笑
責任編輯:柳葉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