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秀雲,1967年出生的,7歲之前我是幸福的。7歲之後,我淪為養女了,養母是我的鄰居大媽,沒出五服的本家親戚。
說起來,大媽也不是什麼高尚之人,她之所以願意收養我,這得益於她和我爸之間的一場交易。
什麼交易呢?
據說,我爸用三間大瓦房做交易,我才成了大媽的養女。
我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爸爸手巧,會木匠活,也會瓦匠活,屬於雙料工匠。在農村,手藝人是吃香的,誰家蓋房子,娶媳婦打傢具什麼的,都少不了來請我爸,活多了就收錢,活少了,我爸也樂於幫忙。
不過,村裡人還是懂禮數的,我爸幫了人家的忙,人家少不了一紮桃酥,兩個黃桃罐頭,遇到講究人家,還有二瓶二鍋頭呢。
在那個吃玉米麵餅子,鹹菜疙瘩的年代,我們家因為爸爸的手藝兒,日子過得算是小資生活了。
可是,我媽有點「不爭氣」了,在我7歲那年夏天,查出了白血病,媽媽去醫院走了一趟回來,再也不肯治了,她知道,她的家族長輩有得這個病走的,錢也沒少花,罪也沒少遭,該走還是走了。
我媽鐵了心不治了,她扛過了夏天,扛過了冬天,就在小草發芽,萬物吐綠,春天來到的時候倒下了。
媽媽走了以後,我爸突然冒出個想法,他要去城裡闖蕩,那個年代也沒有打工一說,去城裡闖蕩的人叫盲流。
「盲流」這個詞有點貶義,村裡人見了我都會說,你爹去城裡當盲流了,我那時也懂事了,別人這樣說,我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也更恨爸爸了,恨他為什麼給我扔下,恨他為什麼去當盲流呢。
想起我爸走時哄我說:「小雲,你聽話呆在大媽家,等爸去城裡把家安好了,就接你去城裡上學。」
我信了。
每天晚上都站在村口,朝著城裡的方向張望,我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有時候,遇到我熟悉的叔叔,大爺,我還會問,看見我爸了嗎?
後來,遇見村裡的倪大爺,倪大爺愛搗騰個雞鴨鵝什麼的。
有一天,倪大爺騎著摩托車,車後載著個鐵籠子,騎在我面前停下了,他告訴我說;「我見到你 爸了,你 爸在城裡娶媳婦了,還給你生個小弟弟,怕是不會要你了。」
倪大爺這不等於往我腦袋上潑冷水嗎,他幾乎澆滅了我所有的期望,爸爸有了新家,肯定不會要我的。
那天夜裡,我把自己整個地蒙在被裡,也不敢哭出聲,就讓眼淚沽沽地流。
寄人籬下哪敢在人家的地盤上 發泄情緒呢。我先前覺得自己是沒媽的孩子,可現在,是沒媽沒爹的孩子了,我的世界裡,孤零零的,只有我自己了。
我在大媽家是不受寵的,大媽家三女二男,我在這個家男女混合排老五,下面還有個弟弟,我的主要任務是看弟弟。
弟弟比我小三歲,我8歲,他5歲,他不愛走路,老愛跳上我的後背讓我背著。
有一天,弟弟趁我蹲在地上,嗖一下子,竄上我的後背。冷不防的,把我拽倒了。
他卻讓我背著他走,不背就滿地打滾。我哪裡敢得罪小少爺一樣的他?
我背著他正往院子里走,弟弟故意往後仰,我一點準備沒有,手不知不覺鬆開了,弟弟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當時,直值寒冬臘月,弟弟哭得背氣了,養母這時在炕上做針線活,她聽到聲音後,呼地推開窗戶,兩隻眼睛蹬得血紅,操起炕上做針線活用的纏線板,像我飛來,我本能地用腳擋住,纏線板不偏不斜,砸在我的腳上,我的腳一陣功夫鼓起個大包。
我忍著痛,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大媽打孩子是不許哭的,就連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
我強忍著,一個人走出了家門,一瘸一拐去了東山坡,那兒有個土包兒,我媽媽埋在那裡,我只有在媽媽面前才敢放聲大哭。
我哭了很久,很久,想媽媽啊。
好巧,大爺從山上下來了,他聽到我的哭聲了,大爺把身上背的柴禾卸下來,蹲在我的身旁,用那雙粗糙老繭的手,為我擦眼淚。
大爺說:「秀雲,我答應過你 爸,一定會對你好,不讓你在我們家受屈,快告訴大爺誰欺負你了。」
我沒有說話,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腳踝上,大爺看見我腫得老高的腳踝,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把我拽起來,摸摸我的頭,滿眼疼愛,領著我往山下走去,在這個家裡,疼我的要數大爺了。
夜裡,我聽大爺對大媽說:「人家孩子也是孩子,你不能拿人家孩子不當人,咱家孩子有爹媽護著,小雲有誰護著?」
大媽說:「我們養她就不錯了,能添一斗不添一口啊。」
當,當,當大爺的煙袋鍋子敲打著炕沿。
大爺火了,說:「你別忘了,秀雲爸給咱三間房子啊,沒有這三間房子,咱不得花錢蓋房子,給大兒娶媳婦嗎?長點心吧。」
寂靜的夜裡,大爺大媽的對話,我聽得真切。
睡在炕頭的二個姐姐早已進了夢鄉,只有我躺在炕梢,透過窗帘望見黑咕隆咚的夜空,心和外面的夜空一樣的黑洞和悲涼。
弟弟7歲那年上學了,我不用看弟弟了,我也想上學,和我同齡的孩子都上三年級了,都會寫作文了,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我和大媽說:「大媽,我也想上學。」
大媽說:「你先別上學,你弟弟那個熊樣,怕不是個念書的料,萬一跑回家不念了,你得在家帶弟弟玩。
我點頭。」
這事大爺知道,不讓嗆了,大爺說:「秀雲都10歲了,還不好上學嗎?」
大媽說:「女孩子,早晚得嫁人,識兩字得了。」
大爺火了,懟著大娘說:「你咋不讓你的孩子識兩字得了?你不是跟秀雲爸保證過嗎,要對秀雲好,做人不能太那個。」
次日一大早,大爺說:「秀雲,你領著弟弟一塊去上學。
我知道讀書機會來之不易,要好好珍惜,我早晨比這些孩子起得早,晚上比這些孩子睡得晚。
盡量把作業在學校寫完,這樣,回到家,就一門心思餵雞鴨鵝,燒火做飯。
一晃,小學畢業,中學離我們家很遠,中午要帶午飯,我主動提出不念書了,不為別的,大媽家自己孩子都是一大幫,供他們上學都不容易。
我只要念書,識自己名字,差不多就行,宮女的命非要讓人家當皇后寵,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不上學,也沒在家閑著,跟著大爺大媽下田幹活,他們打攏,我撒種子,他們犁地,我打土塊子,午後的陽光里,有我拉長的影子。
我喜歡我的影子,它在我身後默默的陪伴著我,它陪伴我走過了童年,走向了青春。
走向青春的年月,我的心裡住進了一個人,從此,我不在與影子相伴,也不再孤單了。
他是一個令我心動的大男孩,他是鄰村的,我們趕集認識的。
我準備下一個集日里,向他表白時,節外生枝了,我們家來了一個陌生男人,長得又黑又丑。
大媽見了他卻笑出了鵝叫,男人黑炭色的手從衣兜里摸出一把票子,嘿嘿兩聲遞進大媽手裡。
大媽眯著眼睛,她的手指縫裡還存著一圈污泥,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媽用手蘸著唾沫星子,來回地數著男人遞給他的票子。
數完了,大媽抬起頭,一個眼神遞給男人。
男人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說:「我知道你叫秀雲,我在集市賣牛肉,見過你,我們也算認識了。」
我怎麼沒見過這個人呢?怕是他長得又老又丑不吸引人,而我也不買牛肉,當然,沒有感覺。
我懶得搭言,低頭瞅著自己的腳尖,心裡想著,怎麼可以逃避這場婚事?大媽為了彩禮,把我嫁給這個男人,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
大媽看出我的不高興了,她說:「秀雲,找男人就找這樣式的,安心和你過日子,你跟他走吧,以後的日子保你吃香喝辣的,比我們這個窮家強多了。」
我哭了,我真不是戀這個家,我是不願意嫁給這個男人。
但我還是跟這個男人走了,我想著只有逃出這個家,才能機會嫁給心上人。
我跟在這個男人身後默默地走,好像他領走的不是我,是一頭小牛,一頭小馬。
我的眼淚又下來了,命運夠苦了,大媽又把我許配給這麼個人,這輩子怕是跳不出火坑了。
男人走得很慢,好像在等我,他慢我更慢,慢得在原地打轉。
男人說:「秀雲,你累了,咱就歇會兒。」
我還是不說話,我巴望著男人火了,罵我一頓,我有理由離開他啊。
可人家不但不罵我,還坐下來陪著我說話呢。
這一陣功夫,我發現男人除了長得丑和黑外,倒是挺會疼人的。
被人疼愛在我的記憶里,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眼前這個男人總讓我想起媽媽在世時的爸爸。
那時,爸爸的愛太溫暖。我現在像乾枯的小樹苗,太想喝水了。
不知不覺,跟著這個男人來到了他家,我才知道,他也和我一樣的命運,不過,他有奶奶陪伴著長大,比我幸福多了。
不知道怎麼,我竟有了家的感覺,我太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家了。
也許,這是老天給我安排的家,雖窮,但溫暖呢。
次年,我在集上看見了大爺,大爺說起了大媽,他說:「大媽得重病了,她後悔給我嫁早了,身邊連個照顧她的人都沒有。」
我知道,我上面這兩個姐姐都是遠嫁,大姐嫁過去後,又給二嫁介紹個縣城的小夥子。
在大媽後來的日子裡,我還是回去照顧她些日子,不為別的,只為我當時還有個家,不至於淪落街頭,至少比我親生父親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