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團時期的作者
關於幸福的暢想
作者:雷霆
據說,人的壽命與遺傳基因有很大的關係。按此種說法,我的父親實在是應該長壽。我的爺爺每天吃肥肉、抽自家種的煙葉活到了九十六歲。我的奶奶和爺爺一起抽煙葉,經常咳嗽不止,活到了八十九歲,父親排行老四。他的大姐我的大姑九十歲辭世,我的二姑姑他的二姐,94歲了還健在。
如果沒有「文革」,父親一定會像大他兩歲的我的母親那樣,硬朗朗的活著。我們該是多麼幸福的一家人啊。
首先我會給父親買一個大大的書桌和一把舒服的座椅。父親是教師,每天都伏案工作到深夜。他用的桌椅都是從清華大學後勤處租來的舊傢具,那把深褐色的木椅子椅背開膠了,父親用鐵絲繞上一直坐到最後。父親若坐上我買的結實舒坦的椅子,一定是幸福滿面,笑得合不攏嘴。
還有,我要陪父親去人藝的小劇場看每次新排的話劇《雷雨》,樂觀開朗的父親雖然學的是冶金專業,但是頗有文學和表演的天分,上學時他是學校話劇隊的骨幹,在《雷雨》劇中出演周沖一角,獲得成功。可是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沒有去大劇院看過話劇。一是工作繁忙,二是捨不得花錢買票。
除了撫養我們,父親要給爺爺奶奶寄生活費,還要供他的妹妹上大學。那時我就想將來我長大了以後,一定要請父親去看《雷雨》,我相信他會情不自禁地講起年輕時排練演出的種種趣事,我會誇張的好奇讓父親興奮自豪,我們的話題會延續很久很久。
還有,我的婚禮父親一定會在場,這是自我知道人是要結婚的事實後從沒有動搖過的信念。父親會代表女方就是我這一方的家長講話,他講出的祝福的話肯定會很幽默,婚禮會在這時有一個小小的高潮,我會被幸福照耀得容光煥發,我會激動地不停擦眼淚。
我出生時,父親22歲還在大學讀書,據說初為人父時父親無比興奮。恰逢暑假,他每天抱著我,快樂的干著換尿布洗尿布的活。只要父親放假回來,總是他為我穿衣服,梳小辮。心愛的女兒出嫁,他會拿出全部的愛讓我盡情享受。沒有父親參加的婚禮,我的心情好寂寥,我的幸福不豐滿,那一天,我特別的想念親愛的爸爸。
還有,我生女兒出院時,父親一定會親自來接我。他會給我的女兒取名字,他會成為最慈祥的姥爺,我的女兒會為此得到她無法想像的幸福和快樂。父親愛孩子是出了名的。到我家做客的人只要帶著小孩子,與大人說話的事就交給了媽媽,父親會興緻勃勃地和孩子玩起來。告別時那個小孩肯定會粘在父親的身上不肯走。
為了滿足父親的「愛心」。一度在幼兒園工作的妹妹,周末時會「借」個孩子回家和父親共度快樂時光,父親牽著孩子的小手去散步,細心地照顧孩子吃飯睡覺,給孩子講故事猜謎語。孩子無忌的童言經常讓他開懷大笑然後又一番感慨。想像著我的女兒在他身邊長大,父親,我和我的女兒,要共享一份怎樣濃烈而綿長的幸福啊。
還有,我的女兒上大學時,父親一定會親自送她到學校,因為女兒考取的哈爾濱工業大學,正是父親的母校。父親會帶著她走遍校園,給她講自己在這裡讀書的事情,父親會和他的外孫女一起在哈工大的主樓前合影。那座主樓是蘇聯風格的建築,父親研究生畢業時就在那裡留照存念。如果我們家能有一張祖孫兩代校友的合影,我會每天看著它,讓幸福溢滿心房。
還有,還有…….
在我們家,只要是說起假如沒有「文革」,就會響起長長的關於父親的幸福暢想曲。
父親出生在遼寧海城,中學時就讀鞍山市清華中學,1948年東北解放,父親成為東北工學院第一批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家境貧寒的父親,立志為新中國工業發展作出貢獻,選擇了免收學費的冶金專業。大學畢業後他又考取了哈爾濱工業大學的研究生,在蘇聯專家教授指導下完成了學業。研究生畢業後,由於成績優秀,父親被分配到清華大學冶金系任教,主講《金屬學與熱處理》。
他熱愛教育,博學多才,不僅可以用日俄英三國語言閱讀專業書籍,而且平易近人風趣幽默,他的課經常排在學生最愛犯困的下午第一節,課堂上總是笑聲朗朗。他多次帶著學生到長春一汽北京特鋼等地實習,一去幾個月,堅持跟班勞動,為同學作實地的講解,深受學生的愛戴。
「文革」中父親同樣戴上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在江西鄱陽河畔的清華幹校勞動改造。當時我正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餵豬,父親在幹校也被分到了豬號。清華園里走出的父女同時成了豬倌。父親並不悲觀,還寫了信來鼓勵我。
可怕的是,清華大學的幹校選在了血吸蟲的重疫區!血吸蟲是通過水裡的釘螺傳染的。父親和所有的教職工都是赤著腳在水裡幹活。很多人感染了血吸蟲病,卻得不到及時的治療。父親血吸蟲的病症已很明顯,治療卻一再延誤。1977年4月,剛滿49歲的父親最終因肝病惡變永遠離開了我們。
一年後,在首都體育館召開的聲討「四人幫」大會上,父親當年的助教李叔叔上台發言,他講述了「文革」對知識分子的迫害,提到了清華江西幹校對教職工精神身體的摧殘。他說道「我的敬愛的老師雷先生,是去過江西幹校的第十個病逝的中青年教師!」此時台下的我才知道父親之前已經有九位老師失去了生命。我忍不住淚如雨下,痛哭失聲。
我們家庭的幸福之樹就這樣被文革的腥風血雨折斷了!關於幸福的暢想每每讓我們無比痛苦和悲傷。是的,假設僅僅是假設,唯一能夠祈盼的是:歷史的悲劇永遠不再發生!
【此文為父親教過的某屆大學生的紀念文集而寫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