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挺
來源/《讀者》雜誌2021年第15期
原標題/《願你的悲傷如一條小魚死去》
從某天開始,外婆早上增加了運動量。扭脖子、甩手、原地踏步的次數明顯增加。
外婆說:「下個月你表妹結婚,我不能太胖了。」
我說:「老年人,怕什麼。」
外婆說:「衣服扣子總要扣得住吧。」
外婆還讓隔壁的年輕人幫她買了一個電子秤,每天都要稱一下體重。
我說:「人家小姑娘才這樣。」
外婆一本正經地說:「人活著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啊。」
話雖這麼說,當我問外婆要不要吃肯德基的時候,她還是會忍不住說一句:「可以只吃一個雞腿。」
出發之前,外婆還精心打扮了一番,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就像去高檔餐廳參加晚宴。
那段時間我比較低落,努力了好一陣子,發現供職的公司並不適合自己,所以準備辭職,但是還沒想好做什麼。
我打算送外婆回家後,去遊樂場玩一會兒——鬱悶的時候去坐坐過山車,玩玩自由落體,感覺會好很多。
外婆得知我要去遊樂場玩,就說自己也要一起去。關鍵是她要請我玩,因為我已經請她吃肯德基了。
外婆搜羅了一遍家裡的現金,覺得不夠,要去銀行取錢。我沒有辦法只能陪她去銀行,結果到了銀行,她摸了半天,掏出一張老年公交卡說:「要死,卡拿錯了。」
我們默默退出了銀行。
我帶著外婆去了鳳凰山遊樂園。
我一個人玩過山車、海盜船。至於自由落體,上去之後又默默下來了——看一下就「恐高」。
外婆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剝著一個茶葉蛋,剝完就遞給我說:「吃吧,裡面的蛋太貴了。」我一口吃下。
外婆感慨,年紀大了很多事情就幹不成了,很多地方也不能去了。譬如,有些地方寫著七十歲以上的人不能玩,高血壓患者不能玩。這些對外婆來說,都是憂傷的句子。
最後,外婆在遊樂場里坐坐旋轉木馬、碰碰車,看看各種表演。
外婆坐在旋轉木馬上說:「和二十年前一樣啊。」
我說:「是啊,那時候我才十歲。」
外婆說:「是啊,那時候我才五十歲。」
五十歲,對外婆來說,是一個很年輕的歲數。
在熱鬧的遊樂場里,外婆默默地抬頭看看在藍天中晃來晃去的驚險刺激的項目,然後失落地走開。
外婆在感慨時代變化的時候,總是會語重心長地舉一些例子。
她說:「十多年前啊,衣服上都流行印大大的鉤子。」
我問:「現在呢?」
外婆說:「現在衣服上都印著『××外賣』。」
我說:「那是工作服啊。」
外婆說:「我們以前種田的時候,衣服上也沒有印『種田』兩個字。」
的確,時代不一樣了。
因為外婆和我一樣,對變形金剛有著特殊的情結,於是從遊樂場出來,我就帶外婆去看了電影《變形金剛》。
兩個多小時的觀影過程,外婆一言不發,看得極其認真。
看完之後我問外婆:「感覺如何?」
外婆說:「除了沒有看懂,其他都很好。」
這是我聽過的最經典的影評。
我和外婆穿過外灘的酒吧一條街,霓虹閃爍,音樂勁爆。
外婆說:「這裡比菜市場還熱鬧。」
寧波的老外灘已經熱鬧了一百多年,從1844年寧波開埠開始,這裡就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個地標,這比上海的外灘還早了二十多年。它影響著寧波這座城市的發展,也留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年輕人在這裡發生新的故事,老年人在這裡尋找舊的記憶。
外婆一邊走,一邊看看停在路邊密密麻麻的汽車。
外婆說:「這些車子都很不錯啊。」
我說:「來酒吧的姑娘都喜歡開著好車來。」
外婆若有所思地說:「你以後也去買一輛來。」然後,指著一輛國產貨車,「買這樣的,又大又好看。」
外婆不認識車的品牌,在她眼裡,體型大、外形好看、漆面能映出人影的車,就是最好的車了。
天空飄了幾滴小雨,我的車風擋玻璃上都是雨水。外婆站在車邊,從口袋裡拿出紙巾,顫顫巍巍地在風擋玻璃前幫我擦掉雨水。
此刻,我剛發動汽車,看到這個場景,有點兒感動。同時,我一撥雨刮,風擋玻璃上的雨水被一掃而光。
外婆拿著紙巾一驚,說:「哇,這麼先進啊,你這車也很貴吧。」
我一時語塞。
我在燈光閃耀的城市裡開著車,三天後我就要辭職了。努力了兩年,我似乎什麼也沒有得到,不知道從哪裡重新開始,以後去幹什麼,前途一片迷茫。
我聽著收音機里的音樂,一言不發地開著車。
外婆看了我一眼,問:「怎麼了?遇到困難了?」
我頓時換了一副表情說:「沒有啊,在聽收音機里的音樂。」
外婆說:「都已經放了三分鐘的老中醫賣保健品了。」
收音機里傳來渾厚的老中醫的聲音:「趕緊撥打我們的熱線,今晚最後兩盒。」
我說:「我能有什麼困難呢?」
外婆說:「年輕人的困難肯定比我們老年人的多啊。」
我想了想說:「昨天養的一條魚死了,養了好幾個月了。」
窗外月光依舊皎潔,長大以後的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選擇了一條路,就像經歷了一種人生,感受著每一份孤獨,度過了每一個朝暮。就這樣循環往複,在迷途中前行。
來源:《讀者》雜誌2021年第15期,原標題《願你的悲傷如一條小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