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口費風波
婚禮上,我捧著花束,臉頰緋紅。
忽然,婆婆拉住我的手,笑容裡帶著期待:"麗麗啊,改口費準備好了嗎?"
我愣在原地,周圍的喧鬧彷彿一下子遠去。
什麼改口費?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我和小剛從師範學院畢業,被分配到了同一所學校。
他來自河北小城,我是江南水鄉姑娘,我們就像兩條相交的河流,在命運的安排下匯聚到了一起。
初次見面是在學校門口的自行車棚,他正笨拙地修理著他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鏈條掉了,滿手油污卻依然認真地擺弄著。
我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需要幫忙嗎?"
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說是這麼說,可那條鏈子就是不聽話,左右折騰半天還是裝不上。
我忍不住笑出聲:"讓我來試試吧,我爸是修車的,耳濡目染,懂一點。"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讓開位置,我三下五除二就把鏈條裝好了。
"謝謝,我叫張小剛,數學老師。"他伸出手,又趕緊縮回去,"哎呀,手上都是油。"
"李麗,語文老師。"我笑著回應,心裡覺得這個北方漢子真實誠。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兩年的愛情長跑。
那時候,工資只有四五十塊錢,我們常常省下飯錢,去照相館拍一張合影,那是八十年代末最流行的浪漫方式。
每張照片都珍貴地被我貼在日記本上,像是記錄著青春最美好的瞬間。
兩年後,我們決定步入婚姻的殿堂。
為了籌備婚禮,我們省吃儉用,我甚至捨不得買一支新的口紅,而是用到了幾乎看不見色彩的程度。
小剛比我更節省,中午常常就著饅頭吃鹹菜,把錢都存起來買結婚用的"三轉一響"——手錶、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那是當時年輕人結婚的標配。
婆婆是位傳統婦女,一輩子沒出過遠門。
這次為兒子婚禮,她第一次坐了二十多小時的綠皮火車來到江南。
她臉上的皺紋像是地圖上縱橫的河流,記錄著歲月的艱辛。
婚禮當天,我穿著租來的婚紗,心裡忐忑又幸福。
宴席間,親友們舉杯祝福,觥籌交錯中,我看到婆婆的眼神一直追隨著我,似乎在評判著什麼。
就在我們敬酒的間隙,婆婆把我拉到一旁,問出了那句話:"麗麗啊,改口費準備好了嗎?"
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應。
小剛聽見了,趕忙過來,低聲解釋:"媽,南方沒有改口費這個說法。"
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像是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風暴。
"沒有改口費,那叫什麼結婚?"婆婆聲音提高了八度,在宴席間引來側目。
"我當年嫁給你爸,可是帶了一大筆改口費的!這是規矩,哪能說沒有就沒有!"
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眾人審視。
媽媽看出了我的窘迫,走過來圓場:"老姐姐,南北風俗不同,麗麗也不知道這個規矩..."
"不懂就得學!"婆婆倔強地抿著嘴,雙手叉腰的姿勢顯示出她的不滿。
"改口費是長輩給晚輩的祝福,也是晚輩對長輩的尊重,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哪能不講?"
我眼眶發熱,心裡委屈得像是含了一把苦鹽。
明明是喜慶的日子,卻因為這個陌生的"規矩"變得苦澀。
我轉身走出宴會廳,躲在走廊的角落裡,任由淚水模糊了精心化的妝容。
小剛追出來,握住我的手:"麗麗,別難過,媽她不是故意的。"
"她怎麼不是故意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台!"我哽咽著說。
"她是一片好心。"小剛嘆氣道,眼神中透著無奈與理解。
"媽這輩子沒受過什麼教育,但對傳統看得很重,在她那個年代,這些規矩就是立身處世的根本。"
"好心?"我擦乾眼淚,苦笑道,"她的好心卻讓我們難堪。"
"咱們城裡人哪有這麼多講究?改口費是什麼東西,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小剛無言以對,只能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無聲地請求諒解。
婚宴結束後,賓客散去,我們回到新房,本該是甜蜜的洞房花燭夜,卻因為這場風波變得沉默尷尬。
婆婆住在隔壁客房,整晚都沒說話,第二天一早就執意要回老家。
臨走前,她塞給小剛一個牛皮紙信封:"改口費我帶走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語氣中帶著失望和責備,彷彿我們犯了滔天大錯。
小剛沒有阻攔,只是默默地送她去了火車站。
回來後,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抱頭,一言不發。
我知道他夾在中間很難做,但心裡仍有一團無名火,無處發泄。
"她帶走了多少錢?"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
"兩百塊。"小剛輕聲回答。
兩百塊!那可是我們半年的工資啊!
想到我們為了攢這些錢付出的努力,我心痛如絞。
那段日子,我和小剛之間總有一層無形的隔閡。
他不責怪我,卻也不批評他母親,這種"和事佬"的態度讓我更加鬱悶。
我們開始為一些小事爭吵,甚至一整天不說話。
同事們看出了端倪,都說新婚燕爾怎麼就紅了眼,我只能苦笑不語。
有天晚上,我從枕頭下摸出那本貼滿合影的日記本,翻看著我們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
看到那些笑容燦爛的照片,再想想現在的狀況,我不禁潸然淚下。
小剛推門進來,看到我在哭,愣了一下,然後坐到床邊,輕輕撫摸我的頭髮。
"麗麗,別哭了,我們不能讓一個改口費毀了我們的感情。"
我抬起頭,看著他疲憊卻真誠的眼神,突然意識到我們都是這場風波的受害者。
"小剛,我想去見見你媽媽,當面把這事說清楚。"
他露出驚訝的表情:"真的?你願意去河北老家?"
"嗯,不見面,這個結永遠解不開。"
就這樣,在結婚一個月後,我請了假,獨自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坐了二十多小時的硬座,腰酸背痛,我終於來到了小剛的家鄉——河北省深縣的一個小村莊。
這裡的黃土高坡與我熟悉的江南水鄉截然不同,風吹過麥田的聲音像是大地的呼吸。
婆婆住在一棟磚瓦房裡,院子不大卻收拾得乾淨利落。
門口擺著幾盆花草,雖然不名貴,卻養得精神。
我深吸一口氣,敲響了大門。
婆婆開門見到我,先是一愣,眼中閃過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隨後又恢復了那副嚴肅的面孔。
"麗麗,你來幹啥?"她問,聲音不似婚禮上那般強硬,反而帶著幾分試探。
"媽,我來看看您。"我說著,從包里拿出南方帶來的特產——龍井茶和桂花糕。
她接過禮物,默默轉身進屋,不一會兒端出一杯熱茶,是用家裡最好的茶碗。
"坐吧,路上辛苦了。"她說,語氣中的生硬少了幾分。
我們就這樣坐在院子里,一時無話。
晚霞染紅了天際,給黃土地鍍上一層金色。
婆婆突然開口:"你是來要改口費的吧?"
我搖搖頭:"不是,我是來了解什麼是改口費的。"
婆婆愣了一下,隨後嘆了口氣,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她十八歲嫁人時,因為家裡窮,沒有足夠的改口費,被婆家看不起,受盡冷眼。
"那時候,大伙兒都窮,但規矩不能丟。"婆婆的聲音有些哽咽。
"沒有改口費,就像沒有身份一樣,村裡人都說我是倒插門,說我'白嫁',那滋味比吃了黃連還苦。"
聽著婆婆的故事,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她對這個傳統的執著。
對她來說,改口費不僅是錢,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是對傳統的尊重。
夜深了,屋裡的老式檯燈發出昏黃的光。
婆婆從床底下拿出一個藍白條紋的布袋,裡面是幾本發黃的存摺。
"這是給你們準備的房子首付。"她輕聲說,手指輕輕撫摸著存摺封面。
"改口費只是個由頭,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對我兒子好,是不是尊重我們老張家的規矩。"
我打開存摺,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每月的存款,從小剛上大學開始,一直到現在,竟然攢了兩千多塊錢。
這在八十年代末,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媽,這些錢..."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這輩子沒文化,就盼著兒子出人頭地。"婆婆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淚光。
"小剛考上大學那天,全村人都來祝賀,我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他找了個城裡媳婦,我心裡高興,可又怕你瞧不起我們農村人,所以才有了那一出..."
我鼻子一酸,突然理解了這位樸實母親的良苦用心。
在她的世界裡,傳統是安全感的來源,是對未來的保障。
她把改口費當作試金石,不是為了錢,而是想確認兒媳婦是否真心實意。
"媽,我錯怪您了。"我握住婆婆粗糙的手,感受著那些歲月雕刻的繭子。
"我不知道北方有這個習俗,以為您是嫌棄我..."
婆婆搖搖頭:"我哪會嫌棄你,小剛找了個有知識的媳婦,我高興都來不及。"
"只是..."她猶豫了一下,"只是怕你看不上我們這窮地方,將來把兒子帶遠了,不管我這老婆子。"
原來,她心中最深的恐懼是孤獨,是害怕被親人遺忘。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婆婆給我講了許多小剛小時候的趣事。
她說小剛五歲時偷偷爬上樹摘果子,結果被卡在樹杈上,哭著喊娘;
說他上學時為了省下買本子的錢,把作業寫在舊報紙的空白處;
說他高考前每天凌晨四點起床,點著煤油燈複習,直到天亮...
我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小剛成長的軌跡,看到一個母親如何含辛茹苦地撫養兒子長大。
第二天,婆婆帶我去地里摘了新鮮的玉米和黃瓜。
她教我煮棒子麵糊糊,說這是他們老張家的傳統早餐。
那糊糊看著樸素,吃起來卻有一種特殊的香甜,像是大地的味道。
我想,這或許就是傳統的力量,簡單卻深厚。
回程的火車上,我把玩著婆婆臨行前塞給我的一枚銅錢——據說是她的婆婆傳給她的嫁妝,已經傳了三代。
"現在傳給你,你以後再傳給兒媳婦。"婆婆說這話時,眼中滿是期許。
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我想起爺爺常說的話:"不同的土壤長出不同的莊稼,但都是為了同一片藍天。"
文化的差異如同不同的土壤,而我們追求的幸福,不正是那片共同的藍天嗎?
回到家,小剛見我情緒平靜,鬆了一口氣:"媽沒為難你吧?"
我笑著搖搖頭,把在老家的見聞一一道來。
"我還以為你們會吵起來呢。"小剛笑道,眼中滿是驚喜。
"我懂你媽媽了。"我說,"她只是太愛你,太看重傳統了。"
"改口費的事..."
"別提了。"小剛打斷我,"那都是小事,只要你和媽相處好就行。"
但我心裡已有了主意。
次年春節,我和小剛回老家過年。
院子里貼著大紅的"福"字,灶台上煮著餃子,年味十足。
除夕夜,全家圍坐在火爐旁看春晚。
零點鐘聲敲響時,我拿出精心準備的紅包,雙手遞給婆婆:"媽,這是我的改口費,晚了一年,還請您收下。"
紅包里裝著象徵性的錢,更重要的是一張全家福照片,背面寫著:"兒媳李麗給慈母改口,從今往後,一家人。"
婆婆接過紅包,眼裡閃著淚光,嘴角卻掩不住笑意:"傻丫頭,現在才知道改口啊?"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紅包,看到照片時,眼淚終於落下。
"好,好啊!"她反覆說著,聲音哽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家不僅是血脈相連,更是心靈相通。
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包容才是打開心門的鑰匙。
小剛的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他悄悄握住我的手,無聲地傳達著感謝。
婆婆把那張照片鄭重地放在了祖先牌位旁邊,對著牌位說:"兒媳改口了,一家人團圓了。"
隔壁的王嬸聽說了這事,笑著打趣:"老張家娶了個有出息的城裡媳婦,懂規矩,有文化,還體貼婆婆,羨慕死我了!"
村裡人都說我是有孝心的好媳婦,我卻知道,這不是什麼大道理,只是學會了理解與尊重。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和婆婆的關係越來越親近。
她教我做北方的麵食,我教她種江南的水花。
我們就像跨越了地域的阻隔,建立了真正的親情紐帶。
幾年後,我和小剛有了自己的孩子,取名"張橋",寓意連接南北的橋樑。
婆婆搬來和我們同住,幫忙照顧孩子。
有時,我看著婆婆哼著家鄉小調逗弄孫子,想起當初那場"改口費風波",不禁莞爾。
生活中的誤會,往往源於不了解;
而理解,需要我們邁出那一步,去感受對方的世界。
改口費事件像是我婚姻路上的一次洗禮,讓我學會了尊重不同的傳統,理解背後的情感。
那枚婆婆給我的銅錢,我一直貼身攜帶,它已不再只是一枚普通的古幣,而是承載著家族情感的信物。
多年後的一天,我偶然翻開日記本,那些泛黃的照片依然記錄著我和小剛的點滴。
我在最後一頁鄭重地貼上了那張給婆婆的全家福照片,旁邊寫道:"人生路上,理解是最好的禮物。"
窗外,春雨輕拍花瓣,院子里婆婆正教小橋摺紙船,他們的笑聲清脆如風鈴。
我想,這大概就是生活的真諦——在不同文化的交融中,找到共同的溫暖,築起一個真正的家。
那枚古老的銅錢靜靜躺在我的抽屜里,等待著有一天,傳遞給下一代,繼續述說這個關於理解與包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