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墳前
清明時節雨紛紛,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遠遠就看見大勇攔在上山的土路上,一身黑衣,臉色鐵青。
五年了,自從父親葬禮那天起,我和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弟再沒說過一句話。
"小芳,你還有臉回來?"大勇的嗓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那雙眼睛裡燃燒著我不敢直視的怒火。
周圍幾個挑擔上墳的村民停下腳步,眼神在我和大勇之間來回打量,竊竊私語聲如同細雨中的蛙鳴,斷斷續續傳來。
我低著頭,手裡的紙花被雨水打濕,顏色滲開來,像極了我這些年來分崩離析的愧疚。
"讓開吧,我只是來給爹娘上個墳。"我輕聲說,嗓子發緊,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
大勇冷笑一聲,那笑聲刺得我心裡一陣發疼:"上墳?人活著的時候你在哪兒?死了倒想起來獻殷勤!"
村裡的李大娘路過,搖著頭對同伴說:"這姐弟倆鬧得,真是造孽喲。"
雨水順著我的發梢滴落,打濕了腳下的泥土,如同多年前我離家時,母親的淚水打濕了她那條藍白格子的圍裙。
八十年代末,我十八歲那年,帶著全家的期望去了省城讀書。
那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村支書親自敲鑼打鼓送我出村,父親那天難得喝了二兩老白乾,臉紅得像秋天的柿子,一路上絮絮叨叨:"閨女出息了,閨女出息了。"
母親則在臨行前將一個綉著牡丹花的荷包塞進我的行李,裡面是她攢了好幾年的百十塊錢和一枚銅質的觀音吊墜。
"好好念書,別辜負了你爹的心血。"母親拉著我的手,眼圈紅紅的,"困難時看看這觀音菩薩,會保佑你的。"
大勇卻因成績不好,初中畢業就在家幫父母種地,那時他常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著我每學期回家的路,總是第一個接過我的行李,像是要證明他雖然沒讀多少書,但力氣卻比誰都大。
後來,我大學畢業留在城裡,在外貿公司做事,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趟。
城市的生活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馬拉松,我被工作、社交、升職的慾望裹挾著向前奔跑,慢慢忘了身後的那個小山村,忘了那個總是偷偷把自己的雞腿夾到我碗里的大勇。
"你知道父親臨走前多想見你一面嗎?"大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淚是雨,"他每天都望著門口,盼著你回來,念叨著'芳兒該回來了,該回來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住了,那種窒息般的痛楚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那年父親突發腦溢血,大勇連打了七個電話到我單位。
我正在談一個重要客戶,前一天剛被提拔為部門副經理,滿腦子都是如何做好新角色,把回鄉的事一推再推。
"小芳,叔病得不輕,大夫說怕是..."電話那頭的大勇聲音發抖。
"我這邊正忙著呢,再等兩天我就回去。"我打斷他的話,心想父親一向身體硬朗,怕是大勇小題大做。
等我收拾行李準備回家,接到的卻是父親已經走了的噩耗。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入殮,村裡人說他走得安詳,只是一直念叨著我的名字。
母親坐在堂屋的長凳上,目光獃滯,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大勇站在棺材旁,看見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由悲痛變成了刻骨的恨意:"你終於捨得回來了。"
那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此割裂了我和大勇之間的親情紐帶。
葬禮上,我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不敢面對大勇的指責,甚至不敢去碰父親冰冷的額頭。
葬禮結束後,我匆匆回了城,借口工作忙,很少再踏足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
兩年後,母親也走了,走得悄無聲息,連個電話都沒給我打。
是村裡的李大娘打電話通知我的:"你娘走了,走前還念叨著你呢,說閨女有出息,就是太忙。"
那天夜裡,我一個人在城市的出租屋裡哭到天明,卻始終沒有勇氣回家奔喪。
"老話說得好,'樹高千丈不忘根',你倒好,根都不要了。"大勇的譏諷把我拉回現實。
"我......"我張了張嘴,卻找不到任何為自己開脫的理由。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山霧繚繞,青煙似的環繞著祖墳所在的山頭。
村裡的人都說,雨天是亡人落淚的日子。
此刻,我彷彿看見父親失望的眼神和母親期盼的目光,它們如同兩盞幽燈,照亮了我內心最黑暗的角落。
"你知道嗎?叔去世那年,廠里效益不好,我剛提干,走不開..."我試圖解釋,聲音卻越來越小,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借口蒼白無力。
大勇看著我,目光複雜:"你總有理由,對吧?出國考察、簽大單子、升職加薪,樣樣比親人重要。"
我沉默了,雨水浸透了我的衣衫,冰涼刺骨,卻遠不及內心的寒冷。
記得小時候,每逢下雨,大勇總會拿著家裡唯一的一把傘來學校接我,自己淋得像個落湯雞也要把傘穩穩地撐在我頭頂。
我曾問他為什麼,他撓撓頭,憨厚地笑:"俺娘說了,堂姐念書辛苦,可不能讓你淋著了。"
現在想來,那把舊傘就像是我們之間的親情,曾經如此堅固,如今卻支離破碎。
大勇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那是父親生前常用的手帕包,上面還綉著我小時候送給他的"福"字。
我記得那是我十歲生日那年,偷偷跟著村裡的張奶奶學的,繡得歪歪扭扭,卻被父親視若珍寶,逢人就誇:"看看,我閨女的手藝。"
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模糊了我的視線。
"你...哭什麼?"大勇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當初父親入土的時候,你都沒掉一滴淚。"
"我不敢哭,"我哽咽著說,"我怕一哭,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這些年積攢的所有情感都沖刷乾淨。
遠處有村民打著傘走過,好奇地望著我們這對多年未曾說話的姐弟,一個留守鄉村的男人和一個在城市打拚的女人,血脈相連卻如同陌路。
"我恨你,小芳。"大勇的聲音哽咽了,眼圈泛紅,"可父親不恨你。"
他打開布包,裡面是一本存摺和一封信。
存摺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最早的一筆竟是我十六歲那年,父親在我生日那天存的五十塊錢,那時他在磚窯打工,一個月才掙一百多。
其後每年都有幾筆存款,數額不大,卻從未間斷,直到父親去世前一個月。
信封已經發黃,上面寫著"給我的女兒小芳",那一筆一划都透著父親的認真和小心翼翼。
"每個月,不管多困難,父親都會存一點錢,說是給你將來結婚用的。"大勇遞給我,聲音和手都在抖,"臨終前,他讓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我接過信,雙手不停地顫抖,那一刻,我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痛,深入骨髓。
這就是父愛,樸實無華,卻深沉如海。
小時候,每逢過年,村裡的孩子都有新衣服穿,只有我和大勇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
父親總說:"咱家有個讀書的,錢都得留著供書呢。"
大勇從不埋怨,反而驕傲地對村裡的孩子們說:"我姐考上大學了,將來是要當大官的!"
而我,卻因為急於擺脫貧窮的標籤,一步步遠離了這個家,遠離了那個寧願自己受凍也要給我添置新衣的父親。
打開那封信,父親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穿越時光向我走來:
"芳兒,爹不怪你沒回來,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記得小時候你說長大要去大城市看看,爹娘一直為你驕傲。只是人這一輩子,錢再多也比不上親情重要。大勇雖說沒什麼出息,但心地實在,你們是一母同胞的堂姐弟,爹走了,你們可得互相照應啊......"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心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悶悶地疼。
記憶中,父親是個寡言的人,很少表達感情。
沒想到,他竟在心裡藏了這麼多話,這些年來,我以為他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原來他一直都在默默地為我付出。
"大勇,對不起..."我哽咽著說,嗓子像是塞滿了砂礫。
大勇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去,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我知道他在哭,這個從小倔強、不服輸的男孩子,此刻終於卸下了堅強的面具。
他比我更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責任。
天空中的雨漸漸小了,彷彿連老天爺都被這一幕所觸動。
遠處的山間泛起一層薄霧,如同輕紗般飄渺,遮掩著那片存放著我們祖先的山坡。
"我們...一起去看看爹娘吧。"大勇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卻堅定。
我點點頭,像小時候那樣,跟在他身後,沿著泥濘的山路攀爬。
這條路我曾走過無數次,每次清明節,父母都會帶著我和大勇上山祭祖,那時的路似乎沒有這麼陡,這麼長。
大勇的背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那挺拔的身姿讓我想起了父親。
他已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毛頭小子,而是一個能擔起責任的男人,一個守護家園的男人。
而我,儘管在城市裡有了所謂的成就,卻在親情這堂課上不及格。
父母的墳前,我們靜靜地站著,雨水混著淚水,浸透了泥土。
我點燃了香燭,那縷青煙裊裊升起,彷彿是通往天堂的階梯。
"爹,娘,女兒回來了。"我跪在濕漉漉的地上,雙手合十,聲音顫抖,"對不起,我來晚了。"
大勇站在一旁,默默地擦拭著父母的墓碑,那上面的照片已經被風雨侵蝕,有些模糊不清。
"我每個月都來,幫他們擦擦照片,除除草。"大勇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有時候會和他們聊聊天,說說你的事。"
我忍不住問:"你...都說些什麼?"
大勇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就說你過得很好,在城裡當了經理,有房有車,還說你很忙,所以回不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中了。
原來,在父母面前,大勇從未說過我的不是,他守護的不僅是這片土地,還有父母心中對我的那份驕傲。
我和大勇一起回了老屋。
推開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門,塵封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屋裡還保持著父母在世時的樣子,火炕上疊著整齊的被褥,牆上掛著我的大學畢業照和工作後寄回來的幾張照片。
鍋台上的鐵鍋已經銹跡斑斑,卻被擦拭得很乾凈,可以想像大勇獨自一人生活時的場景。
"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我輕聲問,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大勇嘿嘿一笑,那笑容里有幾分苦澀:"還能怎樣?種點地,養幾頭豬,趕上集市去賣賣。去年村裡搞新農村建設,我參加了培訓,學了點技術,現在給人家修繕老房子,一個月也能掙個千八百的。"
我看著他粗糙的雙手,那上面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痕,心裡一陣酸楚。
"那你...成家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大勇搖搖頭:"哪有那閑工夫,再說,"他環顧四周,"這老房子,哪個姑娘願意嫁進來?"
我想起村裡人常說的那句話:"寧願遠嫁,也不近娶。"
在這個年輕人都往外跑的年代,留在農村的男人找對象難上加難。
"對不起,大勇,我這些年..."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大勇揮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都過去了,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
在收拾父母遺物時,我們發現了一個舊筆記本,那是母親的日記本,裡面記錄著我和大勇的成長點滴。
"小芳會畫畫了,畫了一朵花送給我,雖然畫得不像,但我很開心。"
"大勇又跟鄰家孩子打架,為了給小芳出氣,被他爹揍了一頓,這孩子倔強,哭都不哭一聲。"
"小芳考上大學了,全村都來祝賀,她爹高興得合不攏嘴,這幾天走路都帶風。"
"大勇送小芳去車站,回來後默默在院子里劈柴,使勁特別大,我知道他捨不得姐姐。"
翻著這些泛黃的紙頁,我和大勇都沉默了。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無論我走多遠,飛多高,根始終在這裡,在這個小小的山村,在這間老舊的土屋,在父母的笑容和大勇的守候中。
"明天我去縣城,給老屋修修。"大勇突然說,"屋頂漏水,窗戶也該換了。"
我看著他堅毅的側臉,突然覺得鼻子一酸:"我出錢,我們一起修。"
大勇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行,你出錢,我出力。"
那晚,我睡在闊別多年的火炕上,聽著窗外的雨聲,想起小時候和大勇睡在一起,數著雨滴打在瓦片上的聲音,一二三四,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那時,我們的世界那麼小,卻那麼溫暖。
次年清明,村口的老宅翻新了。
粉刷一新的牆壁,換上了紅漆的大門,院子里種滿了各種蔬菜和花草,遠遠望去,生機盎然。
大勇在院子里種下一棵石榴樹,說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
"石榴籽多,象徵著多子多福。"大勇挖土時這麼說,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容。
那天,村裡的人都來看熱鬧,對著煥然一新的老屋嘖嘖稱奇。
"大勇他姐回來了,給家裡拾掇得跟城裡一樣氣派!"
"聽說她在城裡可有出息了,當了經理呢!"
"這姐弟倆終於和好了,老天爺有眼啊!"
夜深人靜時,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滿山的新綠,心裡踏實了許多。
這一年,我放慢了工作的腳步,每個月都會抽時間回來看看大勇,幫他張羅著說媒。
終於在秋天,大勇和鄰村的一個女孩子定了親,那女孩子溫柔賢惠,很是喜歡這個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小院。
婚禮那天,我親自下廚,做了一桌父親生前最愛的家常菜。
看著大勇穿著新郎禮服,憨厚地笑著,我彷彿看到了父親年輕時的模樣。
"姐,你什麼時候也找個對象?"酒過三巡,大勇紅著臉問我。
我笑了笑:"慢慢來吧,現在事業剛有起色。"
大勇認真地說:"別太拼了,爹常說,人這輩子,圖的就是個圓滿。"
我點點頭,心裡五味雜陳。
在城市裡拼搏多年,我擁有了很多人羨慕的物質生活,卻始終覺得心裡缺了一塊。
而今天,看著這個熱鬧的婚禮,看著大勇幸福的笑容,我忽然明白了父親所說的"圓滿"是什麼。
次年春天,我決定把工作調回縣城,離家近一些。
大勇的妻子懷孕了,我想親眼看著這個家的新生命降臨。
"回城裡記得常來看看。"大勇遞給我一杯熱茶,眼神溫暖而期待。
"會的。"我說,握緊了那杯茶,感受著掌心的溫度。
親情啊,就像這山間的霧,看似無形,卻無處不在。
它牽絆著我們,讓我們無論走多遠,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