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是咱家這院么?可我聽娘說,咱家院牆上有棵老槐樹的......"侄子小軍的問話讓我站在原地,喉頭像是卡了塊磚頭。
村口的大喇叭還是那個調調,只是不再播報生產隊的工作安排,而是縣裡的新政策和紅白喜事通知。
二十五年了,我像一顆斷了線的風箏,在外飄蕩了整整二十五年,再未踏進這個生我養我的小院。
這條土路,我曾經跑過無數次,每一個坑窪處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卻鋪上了水泥,平整得讓我有些恍惚。
我眨了眨發酸的眼睛,努力分辨著眼前陌生而熟悉的一切,鼻尖突然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槐花香,那是兒時記憶中最甜的氣息。
"小海叔,您看這是不是咱家?"小軍著急地又問了一遍,手指著眼前的二層小樓。
小樓嶄新氣派,牆面刷著淺黃色的乳膠漆,門前甚至還停著一輛小轎車,跟我記憶中那個低矮的土坯房判若兩院。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位置沒錯,可樣子全變了。"
如今我五十七歲,還記得三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我站在北方冬日蕭瑟的火車站台上,望著家鄉的方向,如鯁在喉。
"這輩子再也不回來了。"我對自己說,聲音被呼嘯而過的列車碾得粉碎。
然而世事難料,若不是侄子小軍結婚,我或許真的能將那句賭氣的話堅持到底。
1968年,我出生在這個小村莊,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是土坯房。
院子里有兩間正房兩間偏房,爹娘住東屋,我和大哥張大江住西屋,灶房就在後院,土牆圍著,看上去跟村裡其他人家並無二致。
不同的是,我家院牆外有一棵老槐樹,一到五月,滿樹的槐花香得讓人心醉。
"當年那棵槐樹,還是你剛出生那年,你爹親手種下的。"每當我問起槐樹的來歷,母親總會這樣說。
1985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成了村裡第一個大學生。
臨行前,母親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小海啊,出去了就好好學,別想家。咱家窮,供你上學不容易,你爹走得早,家裡就靠我和你哥。你要爭氣啊。"
母親是個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她的手粗糙得像地里的老樹皮,卻總是能變出世上最美的魔法——三斤麵粉能擀出四斤的麵條,半斤豬肉能燉出一鍋香氣四溢的白菜湯。
我偷偷在槐樹榦上刻了"海歸"二字,像是給自己立下了誓言:"我一定會出人頭地,讓娘過上好日子。"
離家那天,母親硬塞給我一個舊枕頭:"這是你從小用的,帶上吧,睡得踏實些。"
我嫌舊嫌破,嘴上答應,轉身就塞進了大哥的手裡:"回頭給我寄新的去。"
大哥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枕頭緊緊抱在懷裡。
那時候,年輕氣盛的我根本不懂母親的心意,更看不上這些寒酸的鄉土情結。
"考上大學就得離開,這是規矩。"鄉親們都這麼說,就像村裡那些讀過初中的孩子進城當學徒一樣,沒人會怪我離開家鄉。
只是沒想到,我把這規矩演繹得太徹底了——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了省城一家國企。
工作不錯,九十年代的國企,鐵飯碗,單位分了一間十五平米的宿舍,雖然是筒子樓,廁所公用,但在那個年代,已經是不錯的條件了。
記得有一次回家探望母親,我剛進院門,就看見母親站在槐樹下擇菜,身影比記憶中瘦小了許多。
看見我,母親先是一愣,隨即笑得合不攏嘴:"小海回來了!"
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用圍裙擦擦手,又不好意思地撫了撫滿是皺紋的臉,好像要把歲月痕迹都抹去一般。
"瞧你慌的,我又不是外人。"我笑著說,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
母親指著已經長得比院牆還高的槐樹,自豪地說:"你當年種的樹,現在都這麼高了。"
我笑了笑,沒有糾正她的記憶錯誤,也沒有告訴她那是我臨走前偷偷刻下名字的樹。
在我心裡,那棵樹是我與家鄉的連接,是我與母親之間無言的牽掛。
那次回家,我只待了三天就走了,借口是單位有事。
臨走前,母親塞給我一袋自己做的鹹菜:"帶著吧,城裡買不到這個味道。"
鹹菜的味道很重,我擔心在路上漏出來,便找了個借口沒帶走:"下次回來再吃吧,現在城裡的火車上人多,帶這個不方便。"
母親臉上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笑了:"也是,等你下次回來,娘再做新的給你吃。"
如今想來,那可能是母親最後一次親手為我準備的家鄉味道。
九十年代初,南方成了淘金熱的中心,沿海城市的工資是內地的三四倍。
正好單位改制,我主動申請了調動,只身前往深圳,開始了新的拼搏。
臨行前,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娘,我要去南方了,那邊工資高,以後生活會更好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小海,你是有本事的人,娘不攔你。只是南方太遠了,你要保重身體啊。"
"知道了,娘,您放心。"我匆匆掛斷電話,心中有愧疚也有期待。
南方的生活節奏快,機會多,挑戰也大。
剛開始我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裡,和另外三個年輕人合租,每天擠公交去上班,省吃儉用。
一年後,憑藉著拼勁和能力,我升職了,有了自己的單間,雖然狹小,但總算有了私人空間。
就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小芳,她是公司里的會計,比我小兩歲,溫柔體貼,勤勞能幹。
我們很快墜入愛河,一年後領了結婚證。
小芳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常常催我帶她回家看看母親。
"你都三年沒回家了,阿姨一定很想你。"小芳說。
我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工作太忙了,等有空了再回去。"或者:"現在交通不便,從南方回北方太折騰了。"
實際上,我心裡清楚,是我不願意讓小芳看到家鄉的貧窮和落後,不願意麵對記憶中那個破舊的院子和老去的母親。
小芳不知道,每個月我都會按時給母親寄錢回去,一開始是五十塊,後來慢慢增加到三百,這在九十年代的農村,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大哥在每次電話里都會說:"小海,錢收到了,娘讓我謝謝你。她挺好的,就是有時候念叨你什麼時候回來看看。"
我總是說:"等忙完這陣子就回去。"
可這一忙,就是幾年。
1997年,大哥在電話里說母親病了,不太嚴重,是老年人常見的"三高"問題。
我正在忙一個大項目,便讓大哥照顧好母親,說等忙完就回去看她。
誰知一拖就是大半年。
那天傍晚,我正在加班,大哥的電話打來了:"小海,娘走了。"
我愣在原地,腦子裡一片空白。
電話那頭,大哥哽咽著說:"娘走得很安詳,前一天還在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買了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家。
回到家,母親已經入殮了,躺在堂屋的靈台上,面容安詳,彷彿只是睡著了。
我跪在母親的靈前,淚如雨下。
鄰居王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你娘前幾天還念叨你呢,說'我們小海在南方有出息了,比在鄉下強'。"
我哭得更厲害了。
葬禮過後,大哥遞給我一個布包:"這是娘留給你的東西。"
布包里是一沓我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我每次從南方寄回來的明信片,每張背面都寫著簡單的問候。
這些年,我以為母親只是收下了這些明信片,沒想到她一直珍藏著。
最讓我心痛的,是布包最底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小海,娘知道你在外面忙,能有出息就好。你別惦記家裡,娘身體好著呢。等你忙完了,帶著媳婦回來看看就行。"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顫抖的手寫下的。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無法抑制的悔恨和自責湧上心頭。
我想起了那些曾經嫌棄的鹹菜,想起了那個被我丟棄的舊枕頭,想起了每次電話中母親小心翼翼的問候。
我錯過了太多,而這一切,再也無法彌補。
更讓我心痛的是,大哥拿出了那個我臨行前塞給他的舊枕頭。
"娘一直給你留著,說等你回來用。這些年,每次我要換新的,她都不讓,說這是你的,得等你回來才行。"
我捧著那個發黃的枕頭,想起了母親曾經布滿繭子的雙手,那雙為我縫補衣服、做飯洗衣的手,如今再也摸不到了。
母親去世後,我和大哥因為一點小事發生了矛盾。
那天,我提出要賣掉老宅,分一些錢給大哥,我自己不要,只想把這段往事徹底了結。
大哥堅決不同意:"這是咱爹娘的心血,怎麼能賣?再說,這是你的根。將來你要是想回來,還有個地方。"
我心一橫:"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說完,我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個承載著我童年記憶的小院。
回到南方後,我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逃避著內心的愧疚和痛苦。
小芳看出了我的異樣,卻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地照顧著我,給了我最大的包容和理解。
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也有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
每年春節,我都會給大哥打電話拜年,簡單寒暄幾句就匆匆結束。
大哥從不多問我的生活,我也不願多提家鄉的事。
就這樣,二十多年過去了。
侄子小軍的婚禮請柬是通過快遞送到我手裡的,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是大哥的。
小芳接過請柬,看了看我:"要回去嗎?"
我沉默良久,最終點了點頭:"回去看看吧。"
於是,在離開老家二十五年後,我再次踏上了回鄉的路。
火車已經換成了高鐵,曾經需要三天兩夜的路程,如今只需六個小時。
從縣城到村裡的土路變成了平整的柏油馬路,村口的大喇叭不再播放革命歌曲,而是各種農業政策和紅白喜事的通知。
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我心中那份揮之不去的愧疚和思念。
"叔,是咱家這院么?"侄子小軍的問話把我拉回現實。
我點點頭:"是這兒,只是變了樣子。"
"爸,是叔叔來了嗎?"院子里傳來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
大哥從院子里走出來,頭髮已經全白了,腰也微微彎著,但眼神依舊明亮。
我們四目相對,時間彷彿靜止在這一刻。
大哥先笑了,露出滿口的黃牙:"回來了就好。"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我鼻子一酸。
這麼多年了,我們之間積累了太多沒說出口的話,太多解不開的結。
"大哥。"我低聲叫了一聲,就像小時候喊他一樣。
大哥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家了,快進來吧。"
回家了。這兩個字像一塊石頭,砸在我心上,砸出了千萬道裂痕。
我跟著大哥進了院子,眼前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
土坯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兩層小樓,院子也鋪上了水泥地,乾淨整潔。
侄子小軍在一旁介紹:"叔,這房子是十年前建的,我爸說一定要建好點,說是留著給您的。"
我愣住了,轉頭看向大哥。
大哥低下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家人,說這些做什麼。"
"大哥,對不起。"我低聲說,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說啥呢,都過去了。"大哥擺擺手,眼裡閃著淚光,"娘要是知道你回來了,該多高興啊。"
他這句話像一把刀,直戳我的心窩。
大嫂從屋裡走出來,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迎上來:"小海回來了,快進屋。"
小芳也上前和大嫂打招呼,兩個女人很快熟絡起來,彷彿多年的老朋友。
"你叔的屋子還保留著呢,就在二樓。"大嫂對小芳說,"你們先上去休息休息,收拾一下。"
我愣住了:"我的屋子?"
大哥解釋道:"當初蓋房子的時候,我就說了,二樓東邊那間是你的。這些年一直空著,等你回來住。"
我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當晚,我住在了那間專門為我留著的房間。
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乾凈。
床頭櫃上擺著一張我考上大學時的照片,年輕的我意氣風發,充滿對未來的憧憬。
"這是娘一直留著的。"大哥站在門口說,"每年清明,她都要把這張照片擦一遍,說是怕你照片上落灰。"
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小芳去廚房幫大嫂準備明天婚宴的菜肴,院子里傳來陣陣笑聲。
我站在窗前,看著已經完全變樣的院子,突然看到牆角有什麼東西在反光。
走近一看,那是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槐樹所在"四個字。
字跡有些模糊,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大哥的筆跡。
"那是你大哥立的。"大嫂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當年砍樹的時候,你大哥捨不得,就在這兒立了塊碑。他說,這樹是你和你娘的念想,砍了樹,也不能忘了這份情。"
我蹲下身,撫摸著冰冷的石碑,淚水模糊了視線。
原來,這些年我以為只有我在思念,卻不知家裡的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著我。
婚禮前一天晚上,大哥送了一件東西給我。
"這是娘的遺物,本該早些年給你的,但你一直沒回來。"大哥遞給我一個小木盒。
木盒裡是一本發黃的日記本,裡面記錄著母親對我的思念。
每一頁都寫著我不在家的日子裡,她如何惦記著我,如何為我祈禱平安。
"今天聽說南方下大雨了,不知道小海有沒有帶傘。他從小就不記事,下雨天經常淋濕回來,一淋雨就感冒。"——1994年6月15日
"小海又寄錢回來了,這孩子,掙錢不容易,還往家裡寄。我都攢著呢,等他回來建新房子用。"——1995年8月20日
"今天去看病,醫生說血壓高了,得按時吃藥。可別讓小海知道,他在外頭挺不容易的,別讓他擔心。"——1997年2月10日
最後一頁寫著:"小海雖然不常回家,但他有出息了,這就夠了。做母親的,不就是希望孩子過得比自己好嗎?"
日期是1997年9月5日,就在母親去世前三天。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
二十多年的愧疚和思念,在這一刻全部宣洩而出。
"大哥,我錯了。這些年,我太自私了。"
大哥拍著我的肩膀,眼中含著淚水:"娘常說,兄弟就像樹上的枝葉,再遠也是連著的。小海,咱們是親兄弟啊。"
婚禮那天,院子里人聲鼎沸,村裡幾乎所有人都來祝賀。
許多熟悉的面孔已經老去,但見到我,還是會親切地喊一聲:"小海回來了!"
我作為長輩,為侄子證婚。
看著滿堂的親朋好友,看著侄子幸福的笑臉,我突然明白了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多遠,而是記得回家的路。"
婚禮結束後,我主動提出要去看母親。
大哥帶著我和小芳,來到了村後的墳地。
母親的墳前,那塊刻著"海歸"二字的槐樹樁被做成了墓碑的一部分。
原來,大哥保留了那段刻有我名字的樹榦。
"小海,這是你大哥的主意。"一旁的大嫂說,"他說,讓娘知道,你終究是回來了。"
我跪在母親的墳前,放下了帶來的鮮花,輕聲說道:"娘,我回來了。"
風輕輕拂過,彷彿是母親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龐。
在這一刻,我終於放下了那道思念的坎,重新找回了回家的路。
回到南方前,我和大哥一起在院子里種下了一棵新的槐樹苗。
"這次,我不會再讓它消失了。"大哥拍著我的肩膀說。
我點點頭,看著那棵嫩綠的小樹,像是看到了希望和未來。
"大哥,我決定了,以後每年至少回來兩次,春節一次,母親忌日一次。"
大哥笑了:"好,我給你腌鹹菜。"
聽到"鹹菜"二字,我鼻子一酸,想起了那袋被我拒絕的鹹菜。
"大哥,我想吃你做的鹹菜。"我輕聲說。
"行,明天就開始腌,等你下次回來就能吃了。"大哥痛快地答應。
臨走那天,我拿出一個紅包,塞給大哥:"這些年,麻煩你照顧娘了。"
大哥拒絕了:"咱們是兄弟,說這些做什麼。你的那份,娘都給你留著呢。"
我愣住了:"什麼意思?"
大哥拿出一張存摺:"這是你這些年寄回來的錢,娘一分都沒動,都攢著呢,說是給你留著。再加上後來家裡分的地,也都記在你名下。"
我接過存摺,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原來,這麼多年,家裡的人一直在等我,一直為我留著一席之地。
回南方的火車上,我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家鄉,心中不再有愧疚和遺憾。
母親曾經說過,人這輩子無論走多遠,心中都要有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而我,終於又找回了那個地方。
侄子小軍送行時對我說:"叔,您早點回來啊,這次別等太久了。"
我笑著點頭:"會的,春節就回來。"
火車駛出站台,我閉上眼睛,耳邊彷彿響起母親溫柔的聲音:"小海,不管你走到哪裡,記得,家裡的院門永遠為你敞開。"
是的,家門永遠為我敞開,而我,再也不會讓思念成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