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的恩情
"老三,決定好了嗎?"大哥周建國的聲音在病房裡格外沉重,我和二姐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大哥滿是老繭的手緊握著嫂子李桂芬消瘦的手指,歲月的痕迹刻在他們臉上,卻抹不去心底的牽掛。
那是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個雨夜,窗外電閃雷鳴,八歲的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大雨中,大隊書記滿臉沉重地站在門口,身後是趕來的鄰居們,他們的眼神告訴我,有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了。
"建民,你爹娘出事了,拖拉機翻溝里了..."書記的聲音在雨聲中格外刺耳。
那一夜,我們的家塌了。
父母在趕往公社開會的路上遭遇了意外,連人帶車衝進了水溝,當被人發現時,已經沒了氣息。
"沒了爹娘,這一家子可咋整啊?"院子里,鄰居們議論紛紛,眼神里滿是同情和擔憂。
彼時,大哥周建國剛滿十九歲,在縣磚廠當搬運工,二姐王麗華十五歲,還在上初中,我王建民八歲,小妹王小蘭才六歲,正是懵懂的年紀。
大哥的媳婦李桂芬,那時剛和大哥結婚不到半年,正是小兩口甜蜜的時候。
那個年代,分給他們的房子只有三十多平米的筒子樓,水泥地面,四壁蕭條,只一張舊木床和一個缺了角的八仙桌,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建國,這仨孩子可咋辦呢?"生產隊長拉著大哥到一邊,低聲商量著,"要不把小的送福利院?"
話音未落,嫂子就站了出來:"不行!俺李桂芬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散了這個家!"
記得那天,嫂子紅著眼睛,卻倔強地站在我們面前,像一棵挺拔的白楊。
"從今往後,嫂子就是你們的娘,這個家,咱們一起撐!"嫂子蹲下身子,緊緊抱住了我們仨。
沒想到,這一抱,就是二十年。
李桂芬那時在縣紡織廠上"三轉一響"班,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八塊六,卻硬是把我們仨拉扯大。
每到月初發工資,她總把錢分成幾份,塞進貼著我們名字的信封里。
"麗華的學費,建民的補習班,小蘭的新鞋子..."她細聲細氣地算著每一分錢的去處。
那時縣城還在用糧票、肉票,嫂子總是把自己那份省下來,悄悄塞給我們。
"建民,多吃點。"嫂子常常把為數不多的肉夾到我碗里,自己卻只喝稀粥就鹹菜。
"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虧了。"這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
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我和小蘭都咳嗽得厲害,嫂子愁壞了。
"唉,家裡沒有錢買葯啊。"嫂子望著灶台上那點煤渣,眼圈都紅了。
第二天,嫂子硬是從工廠請了假,騎著自行車帶我們去了縣醫院。
"大夫,孩子們咳得厲害,給看看吧。"嫂子懇求著。
拿葯時,我看見嫂子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後是幾張皺巴巴的票子,那是她藏了好久的"私房錢"。
那時候我年少不懂事,還曾抱怨家裡伙食太差,菜里沒有葷腥。
"憑啥隔壁劉家能吃紅燒肉,我們天天白菜豆腐啊?"我曾經這麼任性地質問過。
嫂子沒說啥,只是低頭縫補著我那件補了又補的棉襖。
直到有次半夜我起來喝水,看見嫂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縫補衣服,才恍然大悟——我們仨的衣服都是她深夜趕工做的。
"建民,你睡不著啊?"她看見我,趕緊收起針線。
燈光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頭全是針眼,有些地方甚至結了厚厚的繭子。
那一刻,我突然長大了。
第二天,我悄悄去她上班的紡織廠看了一眼。
車間里噪音震天,灰塵漫天,嫂子和其他女工一樣,戴著口罩在轟鳴的織布機前穿梭。
"那個李桂芬,真不容易。"廠門口,一個老工人對我說,"帶著仨孩子,還從不遲到早退,是咱廠的先進工作者呢!"
我站在廠門口,看著車間里忙碌的身影,心裡又酸又澀。
七九年高考恢復第三年,我考上了省城大學,是全縣僅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
那時學費加生活費要三百多,這可是一筆天文數字,家裡哪有這些錢?
嫂子卻笑著說:"放心考,錢的事情嫂子想辦法。"
開學前一周,嫂子拿出一個信封,裡面是整整齊齊的三百元錢。
"嫂子,這錢哪來的?"我驚訝地問。
"單位發的獎金,你放心花。"嫂子笑著說,眼睛卻不敢看我。
我信以為真,帶著錢興高采烈地去了省城,卻不知道背後的故事。
半年後寒假回家,是鄰居王大娘無意中告訴我:"你嫂子可真是個好人哪,為了你上學,把她唯一的金鐲子都賣了。"
那金鐲子是她和大哥結婚時,她娘家人給的唯一一件像樣的嫁妝。
"那是她娘臨終前給的,說是傳家寶,捨不得戴,一直包在紅布里藏著呢。"王大娘嘆息道。
聽到這話,我的心像被重鎚擊中一般。
當晚,我偷偷翻出了家裡的老照片,發現嫂子和大哥結婚時的合影上,她的手腕上確實有一個金燦燦的鐲子。
那一刻,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大哥自從父母走後,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和嫂子之間似乎總隔著什麼。
他很少在家吃飯,總說廠里加班,回來時常常是深夜。
我和二姐曾暗自猜測,難道是大哥心裡有怨?畢竟嫂子為了我們付出太多,他們夫妻甚至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
"建國哥是不是不愛嫂子了?"有次我小聲問二姐。
"胡說八道!"二姐瞪了我一眼,"人家感情的事,你懂什麼?"
但我能感覺到,大哥和嫂子之間確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嫂子總是默默忍受著,從不抱怨一句。
大學畢業後,我回縣城工作,二姐也在郵電局找到了差事,小妹考上了師範學校。
我們的生活漸漸好轉,卻發現大哥和嫂子之間的關係並沒有改善。
直到有一天,我在幫嫂子整理舊物時,在她的箱底發現了那個生鏽的鐵盒子。
那是一個舊式的月餅盒,上面印著"上海冠生園"的繁體字樣,銹跡斑斑,卻被嫂子珍藏多年。
出於好奇,我打開了盒子,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幾張泛黃的照片。
有父母的合影,有我們兄妹四人的照片,還有大哥和嫂子結婚時的那張。
每張照片背面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嫂子的日記。
"今天建民發燒到39度,我嚇壞了,建國加班,我一個人抱著他去醫院..."
"麗華月考得了全班第一,我好高興,做了她愛吃的紅燒肉..."
"小蘭長高了,褲子短了,明天要給她做條新褲子..."
翻到最後,我看到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是大哥的字跡:"桂芬,對不起,我無能為力,拖累你這麼多年...如果有一天你想離開,我不會怪你..."
紙條的落款是1990年,那時我剛上大學。
看到這裡,我恍然大悟。
原來,大哥這些年一直愧疚於不能給嫂子更好的生活,他背著我們加班賺錢,卻從不讓嫂子知道,怕她心疼。
而嫂子的回信我也在盒子里找到了:"建國,這些孩子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天,我這輩子不會離開。"
看著這些字跡,我的淚水不能自已。
後來我才從廠里的老師傅口中得知,大哥為了多掙錢,常年在磚窯最苦最累的工段上加班,導致腰椎嚴重受傷。
"你哥啊,有次背壞了,硬是咬著牙扛了一個月,一聲沒吭。"老師傅嘆息道,"就怕你嫂子擔心。"
而嫂子其實早年有調到上海一家先進紡織廠的機會,那裡待遇好,工作環境也好,卻因為放不下我們,毅然拒絕了。
"我李桂芬答應過你們爹娘,要把你們拉扯大,說到做到。"嫂子曾在夜深人靜時,對著父母的遺像輕聲說道。
我偷聽到這些話,心中五味雜陳。
到了九十年代,各地都在搞改革,縣紡織廠效益不好,很多工人下崗回家。
嫂子也不例外,她的一身技術突然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倔強的她不肯閑著,在家門口擺了個小攤,賣些手工縫製的布鞋布襪。
"沒事,我還能動。"她笑著說,"你們都有出息了,我心裡踏實。"
我們常勸她休息,她總說:"人只要一閑下來,就容易老。"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我們都以為會這樣一直下去。
然而今年春節後,嫂子突然肚子疼得厲害,我們趕緊送她去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了,膽囊有問題,需要做手術。
"不礙事,小毛病。"嫂子還安慰我們,"做完手術就沒事了。"
可醫生的表情告訴我們,事情沒那麼簡單。
"家屬來一下。"醫生把我們叫到辦公室,"病情有點複雜,需要轉到省城大醫院。"
當晚,我們兄妹三人守在嫂子的病床前,看著她因疼痛而緊鎖的眉頭,心如刀絞。
大哥滿頭白髮,站在病床前,沉默了許久。
突然,他單膝跪在了嫂子面前,拉起她的手,哽咽道:"桂芬,這麼多年,我沒照顧好你,是我不好..."
嫂子想要起身,卻被大哥輕輕按住,眼淚順著她布滿皺紋的臉頰滑落。
"建國,你這是幹啥?快起來..."
"嫂子,這些年謝謝你。"二姐麗華先開了口,"以後輪到我們照顧你了。"
"對!"小妹小蘭握著嫂子的另一隻手,"嫂子,你別怕,我們都在!"
嫂子看著我們,眼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欣慰與感動。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家人。
第二天,我們兄妹三人商量後,一致決定:無論花多少錢,一定要讓嫂子得到最好的治療。
"老三,決定好了嗎?"病房外,大哥問我。
我點了點頭:"大哥,我已經聯繫好了省城最好的專家。"
二姐說:"我已經請了長假,專心照顧嫂子。"
小妹也表態:"我來負責後續護理,已經學會了。"
大哥聽了,緊握我們的手,眼中含淚。
手術很成功,嫂子恢復得也不錯。
一個月後,我們迎來了嫂子的出院日。
"嫂子,我們有個驚喜給你。"我神秘地說。
出院那天,我們沒有直接回老家,而是開車帶嫂子去了城東的一個新小區。
"這是去哪兒啊?"嫂子疑惑地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大哥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電梯停在六樓,我打開了一扇嶄新的防盜門。
門後是一套寬敞明亮的三居室,陽台上擺著幾盆綠植,客廳里擺著新買的沙發和電視。
"這...這是誰家啊?"嫂子愣住了。
當我們把那份寫著"我們的家"的房產證遞到嫂子手上時,她的眼淚終於決堤。
那是我們三兄妹合力買下的新房子,寬敞明亮,有三個卧室,陽台上還能看見小區的花園。
"以後,這就是我們全家人的家。"大哥摟著嫂子的肩膀,聲音中帶著幾十年來未有的輕鬆。
"傻孩子們,"嫂子握著我們的手,聲音哽咽,"你們好好的,就是對嫂子最大的回報了。"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嫂子。
嫂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對金鐲子,比她當年那個更精緻。
"這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給您買的,"我說,"替您戴上吧。"
"傻孩子...嫂子哪還用得著這個..."
"嫂子,您值得擁有世上最好的一切。"二姐說著,已經淚流滿面。
大哥走上前,親手將金鐲子戴在了嫂子的手腕上。
"桂芬,對不起,這麼多年讓你受苦了。"大哥紅著眼圈說,"以後的日子,換我們來照顧你。"
嫂子摸著手腕上的金鐲子,眼淚流個不停。
"你們啊..."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沉默了許久,她抬起頭,看著我們四個人,突然笑了:"你們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那天晚上,我們在新家吃了第一頓團圓飯。
大哥破天荒地喝了兩杯酒,臉漲得通紅,卻笑得像個孩子。
"桂芬啊,這些年,我不是不關心你,是..."
"我都知道。"嫂子打斷了他,輕聲說道,"我都知道。"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包含了幾十年的理解與包容。
我看著他們,忽然想起了父母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家和萬事興。"
病房外,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照在嫂子布滿皺紋卻依然溫暖的臉上。
我想,這世間最美的情,不過如此。
人生漫長,我們終將老去,但有些東西會永遠留下——那就是親情。
就像嫂子常說的:"人這輩子,苦點累點不要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福氣。"
看著嫂子安詳的睡顏,我在心裡默默許下承諾:餘生漫長,願以萬千溫柔,報答這一路的陪伴與守候。
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金錢和名利,而是家人之間那份永不褪色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