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明,你說得輕巧,這一晃三年過去了,誰能想到我會變成你兒子家的保姆?"我端起茶杯,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內心五味雜陳。
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來,就像我這大半輩子,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我叫周秀蘭,今年五十六歲,退休小學教師。
記得那天,我正在小區花園晨練,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石板路上,早起的老人們三三兩兩地散著步,有說有笑。
我跟著廣場舞的節奏扭動身子,隨著《夕陽紅》的音樂擺動雙臂,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秀蘭?周秀蘭?"
那聲音忽遠忽近,彷彿從幾十年前的青春歲月里穿越而來。
一回頭,我愣住了,手臂停在半空中,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李廣明站在不遠處,頭髮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也深了,身形較年輕時略微發福,可那雙眼睛,還是當年的樣子,帶著幾分靦腆,幾分執著,目光炯炯有神。
"還真是你啊!"他笑著走近,露出一口略微泛黃的牙齒,"都三十八年沒見了吧?"
三十八年,說來容易。
當年我二十齣頭,剛從師範畢業,梳著兩條細細的辮子,穿著藍色的確良襯衫,在縣城一所小學教語文。
他二十三,在縣城棉紡廠當機修工,手上總有機油的痕迹,倔強的頭髮在腦袋上支棱著,怎麼也壓不下去。
兩個人常在下班路上偶遇,慢慢地,就熟絡起來。
那時候年輕人純樸,沒有什麼花前月下,只是一起走走馬路,聊聊各自的工作。
他送我一支自動鉛筆,是廠里發的獎品,我都能高興好幾天,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屜里,捨不得用。
那會兒正趕上知青返城潮,縣城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我們的感情也如同初春的嫩芽,正要破土而出。
可惜好景不長,他父親得了食道癌,家裡砸鍋賣鐵也不夠醫藥費,他不得不辭工回老家務農,照顧病重的父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
臨走前的那個傍晚,我們站在棉紡廠門口的槐樹下。
"秀蘭,等我,"他紅著眼眶說,"我把家裡的事情處理好,一定回來找你。"
我點點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硬是忍住沒掉下來。
我們約定等他家裡情況好轉再聯繫,可那時候哪有什麼通訊工具,一別就真成永別。
信寄了幾封,最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迴音。
後來聽說他們村裡鬧了水災,許多人都搬走了,我也就漸漸放下了這段青澀的感情。
第二年夏天,我嫁給了同校教政治的張建國,大家都叫他老張。
老張比我大五歲,為人厚道,不愛說話,但做事踏實。
我們的婚禮很簡單,就在學校食堂辦了幾桌酒席,請了親友同事。
老張穿著發藍的中山裝,我穿了件紅底碎花連衣裙,頭上別著塑料花,照了幾張黑白照片,就這麼定下了一輩子的事。
日子就像一條安靜流淌的小河,平淡卻也踏實。
老張每天早出晚歸,風雨無阻,用他那沙啞的嗓子給學生講述理想信念。
我在教學之餘,操持家務,照顧公婆,後來又生了女兒小霞。
日子緊巧,但也算有滋有味。
轉眼到了九十年代,單位分了房子,我們搬進了六十平的兩居室,雖然簡陋,但總算有了自己的家。
房子的牆皮有些脫落,老張周末爬在梯子上,一點一點地粉刷,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那些年縣城開始變樣子,馬路拓寬了,樓房一棟接一棟地起來,我和老張的工資也逐年增加,日子越過越好。
女兒小霞爭氣,考上了廣州的大學,後來在那邊工作,嫁了個本地小夥子。
再後來老張退休,我也到了退休年齡,原本想著兩個人好好享享清福。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退休前幾年,老張突發腦溢血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老房子里,空落落的。
女兒小霞在廣州工作,事業正忙,一年回來一兩次,平日里電話問候。
起初我整日以淚洗面,後來慢慢接受了現實,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混過去。
買菜、做飯、看電視,偶爾和老姐妹們約著下下棋,倒也自得其樂。
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沒想到半輩子過去,會在小區活動室里碰見李廣明。
"你現在住這兒?"我驚訝地問,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他點點頭,眼睛裡有光閃爍:"前年退休後,在這小區買了套二手房,想著縣城醫療條件好,住著方便。"
原來他早就回城了,在國營機械廠幹了二十多年,從學徒做到了工程師,前些年剛退休。
他愛人三年前因肺癌去世,膝下一子,在建築公司上班,成家立業了,前不久剛添了二胎。
"人這輩子啊,就是這麼怪。"他感嘆道,抿了一口茶,"年輕時候放心不下的事,到老了回頭看,都是過眼雲煙。"
言語間透著歲月的滄桑和對生活的淡然。
那天我們坐在活動室的長凳上,從黃昏聊到華燈初上,彷彿要把這幾十年的光陰一次補回來。
他說起當年回鄉後的艱難歲月,父親最終沒能挺過那場病,他硬是扛起了一家的擔子,直到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
"那時候想給你寫信,"他低著頭,聲音有些哽咽,"可是每天下地幹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哪有心思談情說愛?後來聽說你結婚了,我就把那些信都燒了。"
我心裡一酸,想到自己年輕時有過的怨恨和不解,如今聽他這麼一說,都化作了理解和心疼。
打那以後,我們時常在小區碰面,有時候在園子里散步,有時候在活動室下棋。
一來二去熟絡起來,老李(我習慣這麼叫他)常常提著自己腌的鹹菜或是自家陽台種的青菜來我家。
我也會蒸些點心,或是織件毛衣回贈。
這種感覺很奇妙,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拾起了塵封已久的往事,又像是開啟了嶄新的篇章。
有天他提議:"秀蘭,咱倆都一個人住著,要不搭個伙吧,有個照應。"
我心裡一驚,老姐妹們聽說了,都起鬨開玩笑:"老周,艷福不淺哦,這是要續前緣啊?"
"少臭美了!"我瞪她們一眼,臉上有些發燙,"都啥年紀了,還續什麼緣?就是互相有個照應。"
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打鼓的。
我翻出老張的照片,望著他憨厚的笑容,心裡默默地說:"老張,你說我該怎麼辦?"
照片里的老張依舊笑著,彷彿在說:"傻老婆子,活著就該快活。"
思來想去,我最終還是答應了。
老李人實在,不油腔滑調,知根知底的。
再說了,都這把年紀了,誰還圖誰啥呢?
我們約定,各自住各自家,白天一起吃飯聊天,有個伴兒。
就這樣,日子慢慢穩當下來。
老李手巧,會修傢具電器;我愛乾淨,把他那多年不通風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條。
兩個老人,誰也不打擾誰的生活習慣,卻又在彼此需要時伸出援手。
鄰居們都覺得我們是一對,我們也懶得解釋,反正都這把年紀了,誰還在乎閑言碎語。
只是女兒小霞打電話來問起這事,語氣裡帶著些許不滿:"媽,您這麼快就...不太合適吧?"
我嘆了口氣:"小霞,媽只是找個夥伴,又不是改嫁,你別多想。"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小霞的聲音軟了下來:"媽,我只是擔心您被人騙..."
"傻孩子,"我笑了,"你李叔叔是我年輕時候的老相識,能騙我什麼?再說了,媽這把年紀,誰稀罕啊!"
放下電話,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女兒的擔心可以理解,只是這人啊,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最怕的就是孤獨。
沒成想,事情在老李兒子小李家添了二胎後有了變化。
那是個周末的下午,外面下著濛濛細雨,老李來我家,坐立不安地在客廳踱來踱去。
"有話直說,轉什麼轉?"我笑著遞給他一杯熱茶,"晃得我頭暈。"
"秀蘭,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他終於停下來,搓著手,欲言又止。
他說小李夫妻兩人都忙,愛人在醫院做護士,常常倒夜班;小李在建築公司,經常出差。
大的上幼兒園,二胎還是個奶娃娃,老李幫著帶,可忙不過來。
"我那點本事,你也知道,煮個稀飯都糊鍋。"老李撓著頭,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你能不能幫幫忙?"
我心裡犯嘀咕:這可不是小事,等於半個保姆了。
我看著窗外的雨,想起了自己帶孫女的日子,那時候小霞剛生完孩子,身體弱,我和老張輪流照顧,忙得腳不沾地,卻也樂在其中。
現在老張不在了,小霞又在廣州,我這老太婆一個人,也確實閑得發慌。
看著老李為難的樣子,我心軟了。
想想自己閑著也是閑著,就答應了每周去他兒子家三天。
小李家住縣城新建的小區,房子不大不小,裝修得挺現代化,收拾得挺齊整。
頭幾次去,小李媳婦還挺客氣,備了水果點心,叫我周阿姨。
時間一長,就熟絡了,我也就成了半個家裡人。
小外孫女馨馨剛滿周歲,肉嘟嘟的小臉蛋,一笑就露出兩顆小米牙,看得人心都化了。
第一次見我,她有些怯生生的,躲在媽媽身後。
我從兜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剝開糖紙,笑著說:"馨馨,嘗嘗這個,可甜了。"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小手接過去,塞進嘴裡,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就是孩子,知道怎麼哄她們開心。
不到一個月,馨馨見了我就咯咯笑,小手抓著我的手指不放,嘴裡含糊不清地叫著"奶奶"。
小李媳婦劉敏看在眼裡,心裡的芥蒂也消了不少。
"周奶奶,您以前是老師吧?"有天劉敏一邊擇菜一邊問我,"馨馨跟您特親。"
我告訴她怎麼培養孩子的習慣,什麼時候該哄,什麼時候該嚴厲,孩子哭鬧時如何分辨是真需要還是撒嬌。
劉敏連連點頭:"以前我公公帶大孩子,老是由著他,現在上幼兒園,老師說不聽話。"
她說著,眼睛裡有些無奈,又帶著些責怪。
我沒接話,低頭繼續擦桌子。
老一輩帶孩子,總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便評論。
只是在帶馨馨時,暗暗用自己的方法,該嚴格時絕不含糊,該溫柔時也毫不吝嗇。
日子長了,小李夫妻也看出了效果,對我越發信任。
每天早上七點,我準時到他們家,幫著照顧馨馨,做些家務,到下午四五點,等小李媳婦下班回來,我就回自己家。
老李有時候會順路來接我,我們一起走回小區,路上買些菜,晚上一起做飯吃。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我和老李的關係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
。
他家裡的事,我幫忙出力;我有難處,他也會第一時間趕來。
周圍人都說我們是"老伴兒",議論紛紛,我們也懶得解釋。
小區里幾個愛嚼舌根的老太太,背地裡不知道編排了多少閑話。
"你們看那個周老師,退休沒幾年,丈夫骨灰都沒涼透,就跟人家李工勾搭上了。"
"是啊是啊,也不知道害臊,天天膩在一起,跟個小年輕似的。"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里,剛開始我還會生氣,後來就習慣了。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對老李說,"咱又沒做虧心事,怕啥?"
老李笑著點點頭,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就是,他們愛說就說去吧。"
誰知道好景不長,雨過天晴的日子沒過多久,烏雲又開始聚集。
事情起因於小李家的老宅拆遷。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下午,老李興沖沖地敲開我家的門,臉上的笑容像是剛中了彩票。
"秀蘭,好事兒!老家那套房子拆遷,賠了一百多萬!"他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手裡還揮舞著一疊文件。
我替他高興:"那挺好,你攢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
腦子裡已經開始想像他會怎麼計劃這筆錢——或許去趟嚮往已久的海南,或許買個好點的電視,再添置些傢具?
沒想到他說:"我想給小李湊個首付,他們不是想換大房子嘛。"
我微微一怔,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不知該不該遞給他。
老李的心思,我能理解,中國父母都是這樣,巴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給孩子。
可我聽出了言外之意——日後他的養老怎麼辦?
"那...你自己的養老錢?"我小心翼翼地問,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那麼刺耳。
"咱這不是有退休金嘛,夠花了。"他大手一揮,彷彿那點退休金真能解決所有問題,"再說了,我這把年紀,還能花多少?留著給兒子實在。"
我沒再說什麼,只是心裡有些堵。
老一輩人的想法就是這樣,兒女就是自己的依靠,捨不得讓孩子吃苦。
但我看過太多案例,老人把錢都給了孩子,到頭來卻被冷落,連最基本的照顧都得不到。
不想,沒過幾天,我去小李家帶馨馨,無意中聽到小李媳婦和她媽在廚房說話。
"媽,我跟你說,現在他們那小區二手房漲到兩萬一平米了!"劉敏壓低聲音說。
"那不錯啊,你公公這次拆遷款能給你們不少吧?"劉媽媽的聲音里透著算計。
"要是全給我們就好了,可..."
"可什麼?"
"你說這周老師跟我公公,是啥關係啊?"劉敏欲言又止。
"還能啥關係?肯定是看上你公公那點積蓄了唄!"劉媽媽不屑地說,"這年頭,什麼人都有,看上老頭子錢的多了去了。"
"可我聽我公公說,要把拆遷款都給我們付首付..."
"傻丫頭,那是人家的招數!先讓你公公把錢給了你們,她再和你公公領證,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我端水杯的手一抖,差點打翻。
胸口像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來。
她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一個圖財的老太婆?
我悄悄放下杯子,借口有事提前走了,連馨馨的再見都沒敢應。
回到家,我翻出老張的照片。
結婚三十年,他待我很好,雖說不是什麼浪漫的人,但事事為我著想。
想起當年患風濕,每晚他都幫我揉腿,嘴上嫌棄我胖,手上卻一點都不含糊,從不抱怨。
我鼻子一酸:老張啊老張,你咋就走那麼早呢?
要是你在,哪輪得到外人說三道四?
窗外的夕陽把屋子映得通紅,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滿頭白髮,皺紋爬滿了臉,眼角的淚痕格外明顯。
沒想到這把年紀了,還要為了別人的閑言碎語傷心。
第二天,我沒去小李家。
老李打電話來問怎麼回事,我隨口說身體不舒服。
其實是心裡難受,又說不出口。
怎麼說?說你兒媳婦懷疑我圖你的錢?那不是挑撥離間嗎?
可這心裡的疙瘩,就這麼結下了,怎麼也解不開。
沒成想,這一病就來了真的。
那幾天正趕上倒春寒,我感冒發燒,躺在床上起不來。
手機響了幾次,我沒力氣接。
恍惚中想:這要是老張在,肯定早就端水送葯,煮稀飯給我吃,噓寒問暖了。
現在倒好,病了連個問候的人都沒有。
我裹著被子,看著窗外陰沉的天,心裡比天還灰暗。
第三天燒稍微退了點,我摸索著找葯吃,連水都是涼的,喝得胃一陣絞痛。
忽然門鈴響了,急促而連續,像是有什麼緊急的事。
我拖著虛弱的身子,打開門一看,是老李,手裡提著保溫桶,臉上寫滿了焦急。
"你這人,病了也不說一聲!"他責備道,眉毛緊緊皺在一起,"要不是我去你家沒人應門,又問了門衛,還不知道你病成這樣!"
我愣在門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二話不說,把我扶回床上,打開保溫桶,裡面是熬得濃稠的小米粥。
他把粥熱好,又是喂葯又是倒水,忙前忙後。
我看著他額頭上的汗珠,手上青筋暴起,一陣酸楚湧上心頭。
"你...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我嘴上這麼說,手卻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遞過來的水杯。
"說啥呢?咱倆這關係,不管你管誰?"他笑了笑,轉身去廚房又添了熱水。
我張了張嘴,想說出那天聽到的話,卻又咽了回去。
病中的人心軟,看著老李忙前忙後的樣子,我不忍心潑這盆冷水。
就在我猶豫的這幾天,意外發生了。
馨馨在幼兒園滑滑梯摔傷了胳膊,小李夫妻正好出差在外地,老李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孩子送醫院。
我是聽老姐妹說起這事的,她住得離醫院近,親眼看見老李抱著哭鬧的馨馨進急診室。
"那孩子哭得可憐,老李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老姐妹添油加醋地描述,"醫生問啥問題他都答不上來,急得直跺腳。"
我心裡一急,也顧不上別的了,隨手抓了件外套,趕緊去了醫院。
縣城的人民醫院還是老樣子,走廊上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人聲嘈雜。
我一間間病房找過去,終於在兒科病房看到了老李和馨馨。
馨馨的小胳膊上打著石膏,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哭得腫了,看見我進來,立刻伸出健康的那隻手:"秀蘭奶奶!"
老李正笨手笨腳地給馨馨喂飯,孩子哭鬧著不肯吃,飯粒撒了一床。
"老李,我來吧。"我接過碗,輕聲細語地哄著馨馨,一點點把飯喂進她嘴裡。
老李鬆了口氣,眼圈有點紅:"秀蘭,這段時間你都沒來,我差點忙瘋了。"
"我...有點事。"我含糊其辭,低頭看著馨馨,不敢看他的眼睛。
馨馨吃完飯,我幫她擦嘴,又整理了凌亂的被褥,把掉在地上的玩具撿起來,消毒後放回床頭。
老李一直站在一旁,看著我忙碌,眼裡的感激讓我有些不自在。
"你去吃點東西吧,"我對他說,"我在這兒看著。"
他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離開了病房。
我坐在病床邊,給馨馨講故事,她慢慢地睡著了,小臉安詳,像個天使。
窗外的霓虹燈閃爍,照進病房,映在白色的牆壁上,斑斕而不真實。
我看著熟睡的馨馨,忽然覺得,這些日子的忙碌和委屈,都是值得的。
晚上小李夫妻趕回來,看到我在,明顯很意外。
小李眼圈發紅,不停地道謝;劉敏欲言又止,眼神複雜。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心裡有點難過,但還是笑著說:"你們先去休息吧,我和老李守著就行。"
"周阿姨,這不合適..."劉敏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沒事,"我擺擺手,"馨馨才睡著,不要吵醒她。你們出差一天了,也累了,去賓館休息吧。"
小李夫妻對視一眼,最終點頭同意,臨走前,劉敏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晚,我和老李並排坐在病房的小椅子上,昏黃的燈光下,病房裡只有馨馨輕微的鼾聲。
"秀蘭,"老李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我知道你為啥躲著我。"
我心裡一顫,沒出聲,只是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老年斑的手。
"是不是聽到啥閑話了?"他嘆口氣,眼神裡帶著無奈,"小李媳婦的媽,愛嚼舌根子。"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實情。
老李聽完,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皺起眉頭。
"秀蘭,我把錢給小李,是我自己的想法。"他低聲說,生怕吵醒馨馨,"但我沒想過麻煩你養老,從來沒想過。"
他頓了頓,目光堅定地看著我:"這些年,咱倆相互有個照應,我很滿足。至於別的,我沒奢望過。"
我心裡湧起一股暖流,又帶著幾分酸楚。
不管怎麼說,這個年紀了,還是怕被人議論啊。
老張活著的時候,日子雖平淡,但心裡踏實。
現在這樣,雖說自由,但總感覺少了點啥,像是一塊被掰開的麵餅,怎麼也合不上了。
"秀蘭阿姨!"第二天早上,小李喊住正準備離開病房的我,"昨晚的事,我媳婦已經告訴我了。我...我替他媽向您道歉。"
他穿著皺巴巴的襯衣,眼睛裡布滿血絲,顯然一夜沒睡好。
我擺擺手:"沒事,我理解。"
畢竟人家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女著想,我是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您聽我說。"小李嚴肅起來,眉頭緊鎖,"我爸這些年很孤單,遇見您,是他的福氣。我們不該多想...是我們不對。"
我沒想到小李會這麼說,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您別往心裡去,"他繼續說,聲音裡帶著歉意,"我爸這些年對我們很好,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我們。但您放心,我們不會不管他的。"
我點點頭,心裡卻在想:年輕人,哪能體會老年人的孤獨和無助?
等他們真正需要照顧老人的時候,或許已經力不從心了。
出院那天,小李夫妻請我和老李吃飯。
席間,劉敏紅著臉向我道歉,並感謝我照顧馨馨。
馨馨坐在我旁邊,小手不時抓著我的衣角,甜甜地叫著"秀蘭奶奶",讓我心裡暖暖的。
氣氛融洽了許多,我也放下了心裡的芥蒂。
回家路上,夕陽西下,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老李忽然說:"秀蘭,要不咱們還是各過各的吧。"
我一愣,腳步停在原地:"為啥?"
"你看,這次因為閑話,你都躲著我了。"他聲音有點啞,目光不敢看我,"我不想讓你為難。"
秋風吹過,捲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我們腳邊。
"咱們年紀大了,不想給子女添麻煩,但也不能太計較自己的感受。"他繼續說,聲音裡帶著無奈和理解。
我沉默了。
他說得有道理,可心裡卻不是滋味。
這段日子,雖然有些波折,但總歸是有人陪伴的,想到又要回到一個人的日子,心裡空落落的。
"那...偶爾聚聚還是可以的吧?"我小聲問,聲音裡帶著些許不確定。
"當然!"他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盛開的菊花,"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就這樣,我們回到了各自獨立的生活。
我重新參加社區的老年活動,去街道辦當起了義務輔導員,幫助留守兒童補習功課。
日子忙碌而充實,不再空落落的。
小李家的事,我也不常去插手了,只在他們實在忙不過來時去幫忙照看馨馨。
老李偶爾會帶著他燒的拿手好菜來我家,我們一起吃頓飯,聊聊最近的見聞。
他泡的菊花茶,總是恰到好處的溫度;我做的點心,也正合他的口味。
生活就這樣平靜地繼續著。
不求相濡以沫,但求相互溫暖;不圖轟轟烈烈,只要平平安安。
冬天過去,春天又來了。
小區里的櫻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像雪片一樣飄落。
我和老李坐在花樹下的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偶爾交談幾句。
馨馨蹦蹦跳跳地跑來,手裡拿著一朵花,塞進我手裡:"秀蘭奶奶,送給你!"
我笑著接過來,摸摸她的小腦袋:"謝謝馨馨。"
小李和劉敏遠遠地站著,看著這一幕,臉上帶著笑容。
有時想起當年那個青澀的姑娘和害羞的小夥子,我會恍惚覺得那是上輩子的事。
可看著老李滿頭白髮,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歲月的痕迹,我又感到無比真實——我們走過了大半生的風雨,終於在暮年相遇,並肩而行一段路。
這不是愛情,勝似愛情;不是親情,卻又似親情。
馨馨現在見了我就親熱地叫:"秀蘭奶奶!"那聲音甜得像春風裡的新蜜,聽得我心都化了。
老李說得對,我們年紀大了,不必計較太多,開心最重要。
我看著夕陽映照下的小區,安詳而溫暖,忽然明白了:幸福,原來可以這麼簡單。
"李廣明,你說得輕巧,這一晃三年過去了,誰能想到我會變成你兒子家的保姆?"我笑著對他說,心裡卻明白,這未嘗不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