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連你姥姥的葬禮都不去,你說,這心得多硬?」二狗子站在我家門口,抖著煙灰,語氣里透著股說不出的勁兒。
我沒吭聲,低頭擦著窗檯,手上的抹布來回搓著,半天才憋出一句:「他倆平時話都不說,葬禮不去也正常吧。」
二狗子沒再問,可我心裡不痛快,擦著擦著,眼前模糊了。
其實,這事兒誰問我都煩。
我爸韓志成,老實巴交一鄉村教師,從小就忙得腳不沾地。
我媽韓秀英呢,早些年脾氣火爆,跟他過了幾年,就鬧了離婚。
那時候,我才五歲,我姐七歲。
離婚以後,我媽帶著我們回了姥姥家。
姥姥韓老太太,是村裡出了名的厲害人。
她當過老師,教過書,也教過我爸。
聽說她年輕時候,那膽兒叫一個大,村裡人誰都不敢惹。
可她這輩子最不滿意的就是嫁了個窩囊的老伴,還生了個「沒出息」的女兒。
我和姐姐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她對我們是好,可對我爸,滿嘴沒一句好話。
「你爸,心裡只有課本,沒個家!」
「他就是個木頭人,教人教傻了!」
小時候,我媽出去打工,家裡就剩姥姥一個人拉扯我們。
她總說,韓志成把家撇下,自己跑去教書了,像個沒良心的。
長大以後,我才知道,我爸那時候在鎮上的中學教書,日子過得清苦得很。
可姥姥不管這些,她就認定了他是個不顧家、不孝順的窩囊廢。
姥姥去世那年,我剛滿二十歲。
葬禮上,我爸連影兒都沒露。
那天,我氣得恨不得砸了他的照片。
後來聽姑姑說,我爸那會兒帶著畢業班,正忙得焦頭爛額。
可我不信,你再忙,能忙過親媽的葬禮?
。
這些年,我在外面跑運輸,忙得腳不沾地,跟他也沒啥聯繫。
倒是我姐,偶爾還跟姑姑通過電話。
大半年之前,姑姑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我爸病了,住進了縣醫院。
「再大的隔閡,那也是你親爹!你得去看看。」
我當時就煩了,心想他病了關我啥事?
可拗不過姑姑,我還是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進醫院。
病房裡全是股刺鼻的藥味,空氣悶得像蓋了層厚棉被。
我爸躺在病床上,瘦得不成人樣。
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藍色被單,像一張快要乾裂的樹皮。
他看見我,眼睛亮了一下,嘴巴動了動,可沒發出聲。
我站在床尾,心裡彆扭得很,隨便應付了兩句,就走了。
後來,姑姑又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說我爸病情加重了,讓我多去看看。
我心裡厭煩得不行,可每次想到姥姥,我就咬著牙不去。
他連姥姥的葬禮都不去,我憑啥伺候他?
再後來,姑姑又打電話,說他快不行了,想讓我去見最後一面。
我這才勉強去了。
那天,我站在病房門口,手插在褲兜里,眼睛盯著地磚,沒進去。
我爸在床上掙扎著抬頭瞅了我一眼,嘴裡哼哼了幾聲,像是想叫我。
可我心裡彆扭,轉身就走了。
其實,那一天,病房裡靜得只剩下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
我腦袋裡亂成一團,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爬,可我就是邁不開腳步。
沒幾天,我爸去世了。
葬禮那天,姑姑哭得像個淚人。
我站在棺材旁邊,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心裡五味雜陳。
來的全是他以前的學生,一個個站得筆直,看得我心裡發酸。
埋了我爸之後,我和姐姐,還有姑姑一起回老家整理他的東西。
老房子里滿是灰塵,房樑上掛著幾張破舊的蜘蛛網,屋子裡陰冷得像寒冬臘月。
我們翻箱倒櫃,整理了好幾天。
有一天,姑姑突然從柜子里翻出一封信。
信封已經發黃,邊角都卷了。
上面寫著姥姥的名字,時間是1985年。
那是姥姥去世那一年。
姑姑愣了一下,把信遞給了我。
我打開一看,信上寫著我爸的筆跡。
他在信里說,知道姥姥病重,可學校里正在衝刺中考,他實在抽不開身。
他說,姥姥曾叮囑過他,工作比什麼都重要,不到萬不得已,不許請假。
信的最後,他寫了一句:「媽,欠您的孝,我下輩子再還。」
那一刻,我手裡的信像塊燒紅的鐵,燙得我手心發顫。
我姐站在旁邊,眼眶紅了,低聲嘀咕了一句:「早知道這些,咱是不是能多跟他說幾句話?」
我沒吭聲,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小時候,姥姥總說我爸沒責任心。
可現在想想,他不是不顧家,他是太聽姥姥的話了,聽得忘了自己是個兒子。
他不是不回來,是不敢。
我拿著信,腦袋裡突然冒出好多畫面。
小時候,姥姥罵我爸,他低著頭一聲不吭。
後來,他埋頭教書,教出了無數大學生,卻沒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人頭地。
葬禮那天,來看他的人擠滿了院子,全是他教過的學生。
或許,他只是把對家的虧欠,都補到了別人身上。
收拾完東西,我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煙。
姑姑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爸這輩子有錯,但他沒壞心。他不是不愛你們,是他不知道怎麼去愛。」
我愣了一下,低著頭,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是啊,他不會愛人,也不會表達。
可他教了一輩子書,把別人家的孩子送上了大學,卻沒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有出息。
他或許也後悔過,可惜,他沒機會說出來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姥姥站在院子里,指著我爸罵:「你個死犟種,媽不讓你回來,你就真不回來?」
我爸低著頭,一聲不吭,手裡還攥著那封信。
姥姥罵著罵著,突然抹了一把眼淚,說:「你這輩子,怎麼活得這麼憋屈?」
我猛地驚醒,窗外的月光灑了一地,像一層薄霜。
我坐在床邊,點了根煙,心裡亂得像麻。
有些話,已經來不及說了。
可有些事,我會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