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那些不知姓名的人,這一點兒土就有了溫度,有了情感,有了秘密,有了因此混合產生的各種意味。
我有一個小癖好或者說是小習性:洗那些有根兒的菜的時候,會用盆存住洗菜水。有根兒的菜——這話乍一聽似乎有毛病,哪種菜沒有根兒呢,是吧?但仔細一琢磨你就會知道,有的菜你買的時候是不見根兒的,只有蒂,黃瓜苦瓜絲瓜都是如此,豆角西紅柿茄子也都是。而像是菠菜、香菜、白菜、蘿蔔這些,都是有根兒的,這些菜根兒是在親密地貼著土長出來的。
為什麼不用流水呢?就是因為這些菜根兒多多少少帶著點兒土,洗第一茬的時候泥水最多。我會用一個深盆,菜根兒上的泥被水流沖刷著,進到盆里就成了或濃或淡的土黃色。頭茬洗過,我便把盆放到一邊,再去洗第二遍,第二遍基本就沒有了泥土,那就隨它流去。
留這點兒泥水做什麼呢?澆花。有時候花剛澆過,暫時用不著,那也存著,等下次澆的時候用。
之所以這麼珍惜這點兒泥水,說到底還是珍惜裡面的土。不過我自己也有些納悶,要說土,哪兒沒有土呢?小區的花園草坪里,土多得是。胡亂用花鏟子挖幾下,不比從菜根兒洗下來多?可對那些土,我從不曾動過心。
如此在意菜根兒上的這點土,到底是為什麼呢?閑極無聊的時候,我就尋思這個問題。想來想去,方才想明白了些:人種下了菜,養育,收穫,運送,再到超市被理貨員碼上貨架……這一點兒土,不知走過了多少地方,不知行了多少道路,我才能有緣相逢。所以,和花園草坪里的土相比,在我的想像里,這些菜根兒上的土,往小里說,是有故事感的土,往大里說,是有歷史感的土。
——說到底,還是因為人。因了那些不知姓名的人,這一點兒土就有了溫度,有了情感,有了秘密,有了因此混合產生的各種意味。
所以,怎麼能不喜歡和珍愛這一點兒土呢?
所以,怎麼能等同於花園草坪里土呢?那些土,空空蕩蕩。
當然,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職業病。可寫作的意思,不就在於常常能多出這麼一點點的意思嗎?我不介意得這種病,自從得上的那一天就沒想著這病能好。
土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對我而言,寫作這事也是這樣啊。
這點兒小癖好或者說小習性,從來就羞於出口,也不覺得有必要去對誰說。最合適的方式,也許只有放在這裡,放在面前這沉默的虛擬的紙上,致某些不知名的遠方的人們,不知怎的,我一直相信應該有人能和我會意,也沉默地喜歡和珍愛著這一點兒土。(喬葉)